“孩兒不知。”寧夷曠道,“反正祖父這麼說的。”
聞言,卓昭節緊緊皺着眉,半晌才道:“我想你們祖父的意思未必是不告訴我,恐怕還是不想告訴你們父親,是不是?”
寧夷曠道:“但祖父說了如今不許說。”
“那麼我來猜一猜……”卓昭節沉吟片刻,道,“是不是……和你們祖母有關?”
寧夷曠雖然遲疑着沒有回答,但臉色卻已經說明了。卓昭節嘆道:“你們祖父和祖母的事情複雜得很,咱們做晚輩的,一來沒資格說,二來其實也不敢說完全的瞭解。畢竟時過景遷,何況很多事情,不是其人,如何知道全部?因爲你們祖母之事,你們父親和你們祖父頗有罅隙,這一點這些年下來,料想你們也知道了?只是到底父子天性,當年你們還小,不記得了,那次你們祖父在西域中伏受了重傷,你們父親擔心的整夜難眠,等人回來了,我還是頭一次見他對蘇史那發那麼大的火!”
頓了一頓,卓昭節道,“你們祖父的爲人,我這幾年看下來也有些清楚了,其實,倒和你們另外兩位已故的長輩頗爲相似,一個是爲孃的祖父,一個是爲孃的外祖父……都是有什麼事情都藏在心底不肯說出來的。
“爲娘像你這麼大時,頭一次回自己家裡,祖父沉默寡言,處處爲了子孫考慮卻不說明,反而叫晚輩們誤會。後來若非你們父親點醒,我怕是到這會都恨着他呢。那時候爲孃的祖父也有過一次兇險,險些就去了……若非如此,爲娘後來知道了緣故,懊悔又有什麼用?你祖父說是他在生時不能說,你就忍心看這芥蒂永遠都解不了嗎?”
寧夷曠雖然和祖父感情好,也聽祖父的話,但到底年輕,被卓昭節這麼一番勸說,頓時動搖起來,道:“祖父說想以後和祖母合葬,卻怕父親不肯,所以和我說了件事兒。”
卓昭節聞言一怔——申驪歌的骨灰是送回月氏安葬的,就是雍國公還是雍城侯那會,雖然在前往月氏的路上遇伏,但後來月氏代頭人到東夷山請罪和探望,順便將骨灰帶回族裡安葬了。
依着寧搖碧對父親的怨懟,恐怕當真會以母親葬回族中,父親惦記中原、或者不忍離開紀陽大長公主之類的託詞,不使兩人合葬……不過在外人看來是不會覺得寧搖碧不孝的,因爲誰都知道雍國公並不喜歡他那異族的元配發妻。
可現在……
她定了定神,問道:“你們祖父和你說了什麼事兒?”
“祖父說了祖母名諱的來歷。”寧夷曠沉吟着道,“祖母漢名姓申,其實是因爲祖父當年……嗯,才被俘虜時,不想曝露身份,胡亂說了自己姓申,所以祖母后來起漢名也隨了這個姓氏。至於祖母的名諱,卻是有一次,祖母與祖父在沙丘上說話,祖母對祖父唱了一支月氏的歌曲,要祖父也還唱一支,祖父無奈,就……唱了一支《驪駒》。後來祖母問祖父唱了什麼,祖父說了是驪歌,爾後祖母又問驪歌是什麼意思,祖父就說,驪,是並列、對偶的意思。後來祖母就用申驪歌做了漢名。”
他道,“祖父說,等他身故之後,若父親不肯送他去月氏與祖母合葬,就將此事說與父親聽。”
卓昭節皺緊了眉,久久未能言語——驪駒在門,僕伕具存;驪駒在路,僕伕整駕——這首《驪駒》本是古時客人臨去時所作之歌,此後告別之歌又稱驪歌。但單獨的驪字確實是有並列之意的,所謂驪四駢六……那時候申驪歌根本就不懂得中土言語,哪裡會想到寧戡狡猾的只解釋了一個“驪”字,“驪歌”二字卻正好與她嚮往裡的成雙成對意思恰好相反呢?
卓昭節少年時候喜歡看閒書,知道胡人大抵能歌擅舞,青年男女多會借互歌表達情意,所謂沙丘上說話,料想是申驪歌對寧戡一見鍾情,拉了他去說話罷?
爾後申驪歌唱着月氏語的胡歌表達自己的心意,纏着寧戡迴應——那時候身爲俘虜的寧戡怎會有心情迴應她什麼?仗着申驪歌言語不通,唱了《驪駒》敷衍,這《驪駒》也是他的心聲——身爲俘虜,他當然盼望着早點和這俘虜自己的胡女告別,最好永別纔好——多麼恥辱的經歷啊?
而申驪歌一定要問個究竟……
但寧戡現在卻把這無外人知道的事情告訴了長孫,要託長孫在自己去後轉告獨子,以求與這胡族髮妻合葬,甚至寧可放棄陪葬帝陵的榮耀不要,埋骨到遙遠的西域去——這麼說來他對申驪歌是有情的?
可爲什麼當年申驪歌在時卻留下來冷淡髮妻致其紅顏早逝的惡名呢?若說外人污衊,那時候已經記事的寧搖碧,亦因此對寧戡深懷怨懟……
她抿脣許久,忽然想起數年前去世的祖父敏平侯曾寫過那兩句:“縱知縱悟身已老,惟太息兮長悲哀”。
……也許寧戡並非不愛申驪歌,長安城中曾經輕浮的高門子弟,長公主心愛的幼子,生長於繁華錦繡的長安,打小閱遍環肥燕瘦各色美人,然而在申驪歌之前和之後,也沒見寧戡戀上過哪家娘子.
那些侍妾,也不過是侍奉他罷了……
可寧戡與申驪歌的開始卻太過戲劇了些,倘若反過來,是寧戡俘虜了申驪歌,也許這段結髮之緣不至於以悲劇收場……到底寧戡是男子,是長公主愛子,在貴人如雲的長安,他這個天子嫡甥亦是地位非凡。
……卻在長公主爲他爭取到的上戰場撈軍功的機會裡,頭次上陣就被俘虜,還是被個女子俘虜。
一直記掛着這一次的恥辱,年少時候料想驕傲叛逆一如寧搖碧當年的寧戡,試圖用對申驪歌的冷漠和疏遠、無視與放.蕩來證明自己的尊嚴。
可申驪歌卻沒能等到他明白自己心意的那一天……
獨子寧搖碧毫不掩飾的怨懟,讓寧戡也無法放低身段說出真相。
好些年了,寧戡默認着長安的議論,默認着謠言裡都說他利用髮妻封了侯,最終卻冷眼旁觀髮妻的死……也默認着寧搖碧心目中他的冷酷與殘忍。
也許申驪歌去了,旁人,哪怕是獨子的怨懟他都不在乎了。只是如今病倒,想起身後事,爲了能夠與髮妻合葬,寧戡纔不得不吐露一二——這看似沉默的國公其實內心的驕傲並不比寧搖碧差多少,他寧可與寵大的孫兒交代此事,也不肯和獨子敞開心扉。
卓昭節沉吟了很久,才道:“這事情爲娘自有分寸,你在你祖父跟前不要提就是了。”頓了頓又道,“你們祖父其實也沒有病得非常厲害,你還是勸他往好的想。”
“孩兒是這麼說的,但祖父說他只是叮囑一句。”猶豫了下,寧夷曠又道,“祖父說他近來時常夢見祖母,又說當年他送過一支珊瑚簪給祖母,祖母喜歡的很,後來傳給了母親……”
卓昭節皺着眉,道:“珊瑚簪,就收在那邊的箱子裡頭,好好兒的。你們祖父惦記,還回去也沒什麼,只是就怕他睹物思人,越發的不想用藥。”
寧夷曠忙道:“那還是不要拿過去了。”
“唉!”卓昭節嘆了口氣,道,“就這樣罷,回頭我和你們父親好生商議商議,總要叫你們祖父放寬了心纔好。”
次日卓昭節尋空和寧搖碧委婉的說了,寧搖碧同樣沉默良久,才悵然的道:“如今再說這個又有什麼用呢?母親是早就去了。”
“父親這些年來也不容易,就這點心願……”卓昭節有些不忍。
寧搖碧淡淡的道:“不過是走一趟月氏,這沒有什麼,我只是替母親覺得不值罷了。當年母親放着一族之首不做,萬里迢迢、言語不通,帶人遠嫁長安,難道她沒有顧慮嗎?可爲了父親她什麼都不怕……然而父親若有她一半的氣魄,也不必如今躺在榻上對孫兒說往事了。”
又道,“母親也糊塗,當初父親被俘虜後連真姓也不敢報,這樣懦弱的人哪裡能夠託付?”
卓昭節覺得這評價對寧戡有點苛刻了,但知道寧搖碧爲了母親抱屈多年的心情,就岔話話題道:“說到被抓了不敢說真名,當年林鶴望也是這樣。不過他的嫡長女林瑰娘倒是個好的,前兩日八娘從江南寫了信來,說章老夫人去世後,林瑰娘在靈堂上絲毫不懼族中長輩的威逼欺哄,伶牙俐齒迫退衆多想趁着章老夫人去後沾些便宜的親戚,這事兒如今傳遍江南,都說林家娘子厲害得緊,林家郎君虧得有這麼個姐姐才能夠一直專心讀書……”
寧搖碧對什麼林鶴望林瑰娘都不感興趣,但聽出妻子安慰和轉移話題的意思,便也不再說寧戡的不是,道:“四月份的時候纔給曠郎定了親,現在父親就不好了,恐怕阮家有些不安。明兒個打發人過去說下情形罷,別叫他們胡思亂想了,到底是親戚。”
——寧夷曠定的是阮家嫡長女阮穗娘,卓昭節嫡親姑母卓芳華一手教導出來的娘子,父親阮雲舒是出了名的溫文爾雅,母親謝盈脈雖然出身不高,但也是個爽利人。阮穗娘本身當然是很出色的,用卓芳華自己的話來說,那是:“沒有一樣拿不出手的!”
謝盈脈和卓昭節多年交好,兩家時常來往,孩子都是彼此看着長大的。阮穗娘容貌端莊又能幹識大體,把子女當寶、連女兒嫁給皇太子都不允許的寧搖碧也對她很滿意,所以四月裡趕着避暑之前,兩家把婚事敲定,約好了後年再成婚。
結果避暑時雍國公就開始生病,雖然知道寧搖碧和卓昭節不會因此胡亂責怪阮穗娘命不好,然而雍國公是寧夷曠的祖父,寧夷曠又是承重孫,若寧家因此遭遇了喪事,那可是一守就要三年的……阮家不會因此悔婚,可總也要事先告訴一聲,以示尊重。
卓昭節道:“這個自然,不過,徽娘你打算怎麼辦呢?太后已經明着提過了,太子也是三不五時的往咱們家跑……年初皎娘都出閣了,皎娘也才比她大幾個月罷了,她的婚事可是還沒影兒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