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新婚

冷梅收拾完屋裡屋外,把一家人的髒衣服收攏裝在桶裡,往溪邊去洗衣服。尚文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面,剛走到籬笆門邊,一聲冷冷的話語從正屋門口傳來。“尚文,你進來。”尚文驀然一驚,回頭看見母親冷着臉站得歪歪斜斜,一隻手撐在門框上。“媽,您哪裡不舒服?”尚文只以爲是母親病了,絕想不到是因爲他的炕太過乾淨的緣故,他笑嘻嘻地走到母親身邊,伸出手扶住母親的胳膊,打算扶母親到炕上躺下。

“你讓冷梅去洗衣服,你留在家裡,我有話跟你說。”葉愛蓮小聲說,語氣沒有那麼冷了,但也不熱。尚文心裡不願意,又不好忤逆母親,只好不情不願地對冷梅說:“你先去洗着,我等一會兒就去。”冷梅已然發現婆婆的臉色不對,敏感的她覺得婆婆的臉色和她有關,是不是早上起得晚了?她和尚文一樣,絕想不到精明仔細的婆婆還有偵探的天賦,從平常的蛛絲馬跡便可以推斷出驚天的大案。

冷梅不動聲色,微笑着說:“我一個人洗就可以了,你在家裡照顧媽媽。”說完把目光對着葉愛蓮,“媽媽,您不舒服就躺着,我洗完衣服回來做飯。”葉愛蓮艱難地笑笑,這笑和她的冷臉配合得天衣無縫,很好地演繹出了一個病人故作歡顏的堅強和虛弱。

看着冷梅的背影消失在屋子拐角處,葉愛蓮陡然挺直了腰桿,一把將尚文扯進屋裡,關上房門。尚文被扯得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在地上,不禁有些惱火,“媽,您幹什麼?神神秘秘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嘛。”這時候,院裡響起“哞哞”的牛叫聲,鮮于端康遛牛回來了。大白天的,他見屋門關着,只當葉愛蓮到菜園去了,小兩口在房裡卿卿我我哩。拴好牛後,他便不去敲門,蹲在院門外抽旱菸。門卻吱呀一聲打開了,葉愛蓮在屋門口朝他招手,“他爸,你進來。”鮮于端康站起來,慢悠悠地晃進屋裡,急得葉愛蓮差點要上前來拽他了。

“什麼事呀?冷梅呢?”鮮于端康坐在炕上,見兒子也在,獨獨不見兒媳婦,不禁滿腹疑惑。尚文不吱聲,看着母親。葉愛蓮挨兒子坐下,對丈夫的問題聽而不聞,不予理睬,盯着兒子問:“尚文,我問你,你可要說實話啊。”

“什麼事呀?媽,您快問吧,我還要去幫冷梅洗衣服呢。”尚文現在只想跟冷梅呆在一起,對母親的態度不免有些不耐煩。

葉愛蓮對兒子不耐煩的態度不以爲然,關切地問:“你們昨晚同房沒有?”尚文的臉驀地紅到了耳根,不知母親所問何意,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聲音細小。“我們住在一個房間,怎麼沒同房呢?”葉愛蓮並不滿意兒子偷換概念的回答,說道:“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我是問你上她的身沒有?”

“哎呀!媽,您……”尚文的臉更紅了,連脖子都紅了。鮮于端康在旁邊都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滾燙,他沒想到妻子臨老臨老管的事越來越寬了,人家小兩口關上房門的事也要管,她不覺得臊得慌!他藉着旱菸的掩護咳嗽了一聲。葉愛蓮瞪了丈夫一眼,嗔道:“你不要在那裡裝神弄鬼,你都不知道爲什麼。”鮮于端康尷尬地“嘿嘿”笑了兩聲,掏出菸袋又裝了一鍋煙。葉愛蓮對兒子窮追不捨,“兒呀,在媽面前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哩。媽既然問你,肯定有媽問你的理由,你就跟媽說實話,你上過她的身子沒有?”

尚文聽母親的口氣不像是一般的管閒事,而是彷彿有什麼重大的事情,他點點頭表示有上過,緊接着擡起頭,臉上的紅暈褪去不少,問:“媽,怎麼了?”葉愛蓮在兒子點頭的一剎那頹然地縮成一團,彷彿她身上的筋骨陡然間被抽掉了,無所支撐的皮肉再也挺立不住。她的樣子嚇到了丈夫和兒子,他們忙亂地扶住她,將她慢慢放倒在被子上斜倚着。

尚文不明白母親爲何在聽到他和冷梅同房後會如同霜打的茄子般蔫蔫無力,難道他們給我娶媳婦不是陪我睡覺不是想抱孫子的嗎?她應該高興纔對呀。“唉!”尚文嘆了一口氣,表示他的不理解。其實最不理解的是鮮于端康,他是最知道老伴想抱孫子的急切心情的。他在知道兒子的新婚之夜圓滿後,心裡多高興呀!高興得都彷彿看見了孫兒的影子了,爲什麼老伴……他不懂。

“尚文,你不是要去幫冷梅洗衣服嗎?我沒事了,你去吧。”約摸過了半袋煙的功夫,葉愛蓮才緩過氣來。氣息的微弱讓她的語氣聽起來既溫和又無奈,透着淡淡的哀傷。尚文如遇大赦,趕緊爬起來,惶恐地說:“媽,您躺會兒。我先去了。”

“他爸,你坐到我身邊來。我有話跟你說。”在聽見尚文的腳步聲遠去後,葉愛蓮拍拍自己身邊的炕蓆,對丈夫說。鮮于端康挪到老伴身邊,端端正正坐好,如認真聽課的小學生般盯着葉愛蓮,等着葉老師講出他百思而不得其解的答案。

葉愛蓮坐起來,神秘而痛苦地看了一眼丈夫,聲音輕細、謹慎,“我去過尚文的房間了,炕上乾乾淨淨的,一點紅不見。姜冷梅畢竟是外面的,我們對她不僅談不上知根知底,而且知之甚少,我看她不像她自己說的那麼簡單。她的過去一定是極其複雜的,我們被她的表面騙了;可現在婚都結了,你說怎麼辦?尚文剛剛新婚對她黏糊得很,你看他今天跟以往簡直就是判若兩人。就算我們狠得下心攆姜冷梅走,尚文怕也是捨不得、離不開哩!你說怎麼辦?”

鮮于端康的臉刷地變了顏色,他沒想到事情這麼嚴重。他還以爲老伴是看兒子媳婦太黏糊吃醋哩,看來是他誤會老伴了,他陷入深深地沉思當中。沉吟良久,他才說道:“這件事先不要聲張,更不能攆冷梅走;他們都拜過堂了,這時候知道也晚了。我們可以旁敲側擊地打聽打聽她以前的事,但要瞞着尚文。若是她結過婚倒也關係不大,怕就怕她是從家裡逃出來的,將來找上們來,我們就人財兩空了。還有就是她若是能早點給我們生個孫子,她的過去我們也就認了,你說呢?”

“也只能這樣了。噓——他們回來了。”葉愛蓮朝丈夫使了一個眼色,躺倒在被子上,哼哼唧唧起來。

“媽媽,你感覺好點沒有?我倒杯水給你喝吧。”冷梅輕輕推開房門,跪在葉愛蓮的身邊柔聲問道。葉愛蓮哼哼着說:“我不渴,就是渾身痠軟,使不上勁。午飯我做不了了,你去做吧,隨便做點簡單的就行。”冷梅恭順地退出房間,和尚文一起把衣服晾開就進了竈房。

冷梅淘米,尚文燒火,很快米飯的香味便瀰漫開來。葉愛蓮聞着竈房飄出的香味感慨道:“要不是因爲這事,冷梅這孩子還真不錯,懂事、勤快、人也機靈。唉,我看還是甭問她了,撕破了臉皮對我們也沒啥好處,只要尚文喜歡,將來再給我們添個孫子也就行了。看她也不像壞人,多半是一個苦命的孩子。至於她到底還有沒有家裡人其實也不要緊,不讓她去上街,就在咱這塊呆着,又有誰知道呢?他爸,你說是不是?”

鮮于端康對老伴的話十分認同,他是從心裡喜歡冷梅的,只是因爲關係到他的孫子和臉面問題,他纔不得不做出稍微憤怒的姿態,同時也是做給老伴看的。公公和媳婦的關係向來微妙,鮮于端康深諳此理:記得葉愛蓮初嫁時,他的父親對兒媳婦關愛有加,他便對父親極度不滿。後來他才知道是父親抱孫子心切,對媳婦好純粹是希望媳婦能早點生個大胖孫子給他抱;就如同他現在的心情一樣。但正因爲有了父親的前車之鑑,他對媳婦的喜愛從來不輕易表現出來。

既然老伴說認下這個兒媳婦,他當然沒話說,不僅沒話說,還很高興;但爲了表現含蓄點,他只輕輕點了點頭。

葉愛蓮被自己的一番話說得豁然開朗,心情大好,站起身說:“我去竈房看看,尚文從來沒做過飯,別是添亂。”其實從一開始,她就沒想要趕冷梅走,只是覺得虧了兒子;兒子可是貨真價實的童子身哩,必須得爲兒子出出氣。後來,他看兒子似乎並不知道冷梅的身子有問題而且樂在其中的樣子,她的想法就有所動搖;再後來,丈夫又與她站在同一戰壕,極大地滿足了她當家做主的虛榮心。再就是,她骨子裡並不是一個歹毒的人,她有她的溫情和憐憫。

竈房裡火旺菜香人喜,尚文往竈膛裡放進幾根木棍,就轉到冷梅的旁邊,要不在她的臉上親一口,要不就從後面抱抱她。冷梅一邊笑着一邊由着他,手腳麻利地切菜炒菜。葉愛蓮在竈房門口站了一會兒又悄悄走開了,她願意看見兒子快樂的樣子。她的心裡不僅不恨姜冷梅了,還對她充滿了感激;二十年來,兒子何曾笑得如此開懷過。冷梅呀冷梅,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不要讓鮮于家失望!

午後的村子一片靜謐。天上碩大的火球赳赳雄立。村外的玉米地綿延幾十裡,焦黃的葉子萎靡下垂,無奈而無望地承受着炙熱的燎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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