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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裡啪啦噼裡啪啦……”兩條三千響的鞭炮在空蕩蕩的花壇中間蜿蜒開來,形成一個大大的X字,像兩條紅龍纏繞在一起。清脆的響聲夾雜着騰起的煙霧直鑽入耳膜,向嘉丞懷裡緊緊抱着小核桃,躲在樓門旁的牆柱後面,小心翼翼向外張望。袁一諾好整以暇地隨意站在離鞭炮不遠的地方,邊笑邊吸菸。
小核桃在向爸爸懷裡一個勁地往裡縮,有點害怕還十分好奇,臉蛋兒凍得紅撲撲的,
鞭炮足足響了十來分鐘,完事了好像還能聽到那種震耳欲聾的回聲。小核桃鼓掌歡叫,向嘉丞問她:“好玩不?”
“好玩好玩。”小核桃連連點頭,回身抱住爸爸一頓亂啃,“爸爸你真勇敢。”
“呵呵。”袁一諾把女兒舉得高高的,“好啦,鞭炮放完啦,這回可以去幫奶奶包餃子了。”
兩個父親領着小女兒走進家門,屋子裡正忙得熱火朝天,擀皮兒的、和餡兒的、還有負責包的。只有向嘉天,大搖大擺走到餐桌上,用筷子夾了一口涼菜放進嘴裡,吧嗒吧嗒滋味,說:“嗯,挺好,就是糖放多了。”
小核桃毫不客氣地用手一指:“大伯偷嘴吃!”
袁一諾翻個白眼,向嘉丞微笑着挑了一下小核桃的下巴。向嘉天扔下筷子撲過來,一把抱起小核桃:“哎呀小美女,讓你看到了,怎麼辦吶,咱倆一起吃。”
小核桃撇撇嘴:“我纔不呢,丟人。”說着還用手指刮刮臉。
老人們大笑,袁母道:“嘉天哪,被小丫頭笑話了吧。”
向嘉天臉皮厚,一點不在意,親親小核桃說:“大伯送你多米諾骨牌你忘啦?別說我了行不?”
“這樣啊……”小核桃轉轉黑溜溜的眼珠,有點猶豫。
“明天再給你買個遙控大汽車,坐在裡面嘟嘟嘟可威風啦。”向嘉天及時地買好。
小核桃滿意了,點點頭:“那好吧,你吃吧,我就當沒看見。”
“小丫頭片子,一點原則都沒有。”袁一諾笑罵一句,把孩子接過來,照着PI股輕打一下,“去,玩玩具去吧。”
小核桃嘻嘻笑着,拉住向嘉天一起去擺多米諾骨牌。
臥室裡小土豆醒了,張嘴啊啊地哭。今天保姆回家去過年,他們商量好了,由袁一諾和向嘉丞來帶孩子,老人們只負責包餃子看電視,放鬆放鬆。向嘉丞一聽到哭聲,忙走進去瞧,小土豆蹬着小腿,很委屈的樣子。
“餓了吧。”袁一諾衝了奶粉,接過孩子,一手託在臂彎裡,一手給他餵奶。他帶小核桃有經驗,做起來有模有樣的。小傢伙不哭了,啊嗚含住奶嘴,拼命吸吮。
袁一諾瞅着“兒子”粉嫩嫩的小臉,越看越愛,對向嘉丞道:“瞧見沒?你小時候喝奶就這樣,鼓着腮幫子,像跟誰搶似的。”
“拉倒吧。”向嘉丞嗤之以鼻,“咱倆就差一歲,我吃奶啥樣你能知道?”
“我怎麼不知道?”袁一諾笑嘻嘻地說,“你不但吃奶,還尿牀,我都不願意和你睡一塊。”
“你不尿?”這種問題事關老爺們的顏面,向嘉丞也不能退讓,“你八歲還畫地圖呢,差點把我衝門外去。”
“你三年級演節目還冒充小女孩。”袁一諾不甘示弱。
“對,你一玩官兵捉強盜就演強盜,所有人都覺得你不像好人。”
“哎呀也不知道是誰,一年級賽跑弄個倒數第一,還哭鼻子。”
“嗯,也有某人考試得個大鴨蛋,被袁叔叔胖揍一頓,PI股腫了還得求我上藥。”
“你睡迷糊了半夜起牀摔破頭……”
“你走路不長眼睛差點掉下水道里……”
“你……”
“你……”
小土豆一邊吃奶一邊瞧着倆父親鬥嘴,心想,這是幹什麼呢?
呃,好吧,竹馬竹馬也有這點不太好,就是你那點糗事一定會毫無保留地被對方瞭解掌握,多少年後總會擺出來講一講開開心。
袁一諾當兵去的那段日子,向嘉丞總以爲只有兩年,短得很。兩年是什麼概念?也就是說自己大學還沒畢業呢,他就會回來了。可真到那麼一天,袁一諾真的穿着一身綠軍裝,登上遠去的列車,向嘉丞才深切感受到,什麼叫做想念。
一開始袁一諾還能常常打來電話,和他聊上幾句。可日子久了,漸漸適應軍營生活,他也去大學住校,聯繫慢慢少了起來。向嘉丞想給袁一諾寫信,又覺得這麼做像女孩子一般矯情,更何況那位五大三粗的,能回信纔怪,於是也便作罷。
日子一久,心思也便淡了,好像那人成了遠遠的一抹影子,模模糊糊朦朦朧朧,看不真切。向嘉丞有更多的朋友,有更精彩的生活,有更繁重的學業。有時候學得累了,猛地一擡頭,望見窗外操場上在陽光下三三兩兩的莘莘學子,忽然就想起那個人,那些往事,還有臨別時的那個晚上,久遠得彷彿是上輩子,於是一笑,低頭繼續用功。
向嘉丞考上D大是意料之中的,而且還是最熱門的計算機系,就算向父向母經歷過無數榮譽無數輝煌,但兒子的優秀依舊是令他們最開心的事情。全家人出去吃了一頓飯,只有老大向嘉天已經出國,袁一諾仍在部隊。
在飯桌上,向父特地給袁一諾的指導員打了個電話,請他找袁一諾過來,告訴他這個好消息。手機交給向嘉丞時,他竟不知該說些什麼。袁一諾的聲音很遠,遠得聽不真切,又彷彿很生疏,生疏到不像那個曾日日夜夜陪伴在一起的人。袁一諾的用詞也是很客氣的,他說:“恭喜你。”
向嘉丞隨意應着,和接受袁父袁母,或者平常朋友的祝賀差不多。他的心緒沒有絲毫起伏,甚至連加速的心跳都沒有。放下電話時,向嘉丞有絲悵然和傷感,不是爲了袁一諾的客氣,而是自己淡漠的感覺。
原來,終究抵不過時間的流逝。
向嘉丞嘆息一聲,少年的心胸竟有了看透世情的頓悟,不悲不喜,不苦不甜。那麼,也就這樣吧。
他和袁一諾的聯繫越來越少,而且常常不知該說些什麼,無聊地聽着對方的呼吸,彼此沉默一會,然後放下電話。通話由一週一次變爲一月一次,由一月一次變爲數月一次。直到有一天,袁母歡歡喜喜地拿出袁一諾當年的衣物出來晾曬,向嘉丞突然一驚,這才發覺,已經兩年了。
兩年足以使一個少年蛻變成青年。袁一諾剛進家門時,全家人都愣住。他一身筆挺的軍裝,帽檐壓在眉峰,目光沉靜而銳利,表現出令人驚異的成熟和穩健,再不是當年那個只會爬樹棄槍套鳥砸玻璃的淘氣包了。
最先反應過來的竟是袁母,她撲到兒子身上,流下歡喜J動的淚水。
袁一諾活像變了個人,他幫父親擡水擦車、整理院子;幫母親做飯洗衣服、打掃房間,和向父向母談論時事新聞、政策觀念;也會講一些部隊裡的奇聞趣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或者一些經典戰例的描述分析,有條有理。
他說他要可能要參加特種部隊的選拔,他說他熱愛部隊,熱愛那身軍裝……
從袁一諾回到家的那一天起,向嘉丞就沒和他說過幾句話,甚至連眼神的交流都極少。似乎他在躲着他,他也在躲着他。家裡人注意到了這一點,但沒人點破,他們把這歸結爲小青年古怪而敏銳的情緒。
其實,在袁一諾一踏入家門,向嘉丞就無法再淡定。他以爲自己早已忘了,以爲自己變了,以爲自己不在乎了,結果完全錯了。袁一諾重新又站在他面前,讓他的心猶如一下子涌入水波的乾涸的河牀,透亮了、充實了、飽滿了、漲溢了、奔流了、衝動了、鮮活了。他猛然發覺,在那過去的兩年裡,他只是活着,只是呼吸,只是按部就班地做自己該做的事,無所謂歡喜,無所謂悲傷,無所謂熱愛和迷惘,那是什麼?那是麻木!
世上有這樣一個人,他也許不是你的一切,也許失去還可以生存,可也只剩下生存。只有他才能讓你喜,只有他才能讓你悲,讓你酣暢淋漓地大笑,讓你痛痛快快地哭泣,只有他才能讓你深刻地體會到生命的真諦,讓你珍惜歲月流光,讓你感嘆月落霞起,讓你懂得奉獻付出。你的每一次感受、每一種心情、每一份情感,都有了着落,有了寄託,有了分享。你是一棵樹,縱然高得沖天,也只有這一個人,這一片土地,能讓你枝繁葉茂、讓你開花結果、讓你輝煌燦爛。
周圍的讚歎再響亮,周圍的目光再傾慕,周圍的心情再熱切,也抵不過那人的一句低語,一聲嘆息。
向嘉丞恨不能一下子衝到袁一諾身前,和他緊緊摟在一起,擁抱他親吻他愛撫他。他覺得自己身上每一分每一寸都在呼喚,都在渴望,都在嚮往。他想把自己和袁一諾捏揉在一處,從此再不分離。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袁一諾說:“我喜歡部隊,我想要繼續當兵。”
向嘉丞滿心滿肺的衝動忽地飛走了,他近乎憤恨地盯着那個一臉坦然的人。不過,這一次向嘉丞沒有着急,他不再是高中時那個稀裡糊塗的小男孩了,他泰然自若地跟家人們聊天,幫袁母刷碗,和袁一諾收拾桌子,甚至當天晚上,他安安穩穩地睡在臥室裡,沒有任何舉動。
直到袁一諾回來的第三天,該慶祝的也慶祝了,該聚的也聚了,該說的也說了,該安慰的也安慰了。家裡的日子又步入正軌,向父向母依舊忙得很,常常晚上不回家。袁父不用說,一定要陪着向父的,他是專屬司機。袁母這幾天太過勞累,早早睡了。向嘉丞躺在牀上,默默閉着眼睛。他極有耐性地一直等到半夜一點,然後給袁一諾打電話。他們家裡有內線,可以直接撥到袁一諾牀邊。
“喂。”那邊很清醒,不知是當兵的習慣於保持警惕,還是也沒怎麼睡着。
“你上來。”向嘉丞用的是命令的口吻,帶着點冷漠生硬。
“嗯?”那邊證了一下,袁一諾輕輕地道,“現在是半夜……”
“你上來。”向嘉丞的語氣不容置疑。
沉默片刻,袁一諾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