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罌說:“小蔣,你只能跟阿鐸拼拼內功,在外攻上你打不贏的。”其實已經拼過啦,內功也欠了成火候!鐸小公忽然鬆手,長劍落地。爲何?——“坤乾換晤”!南罌心念乍閃:小蔣這就要死了、她要不要出手救他?目下被逼入角隅的小蔣是如何也躲不開啦,而他受此全力一擊必死無疑!依南華真人莊周之言:“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此招反轉全身及周遭陰陽之炁,濟寒陰而上、流炎陽於下,催動真氣由坤位至於乾位;量其肅殺之力,對方若非功力倍之者不能相爭,即令南罌本人也是避走爲上。
心念飛轉之間,就見兩股真氣迎面撲到——小蔣、鐸小公一齊攻向了自己!這一變來得太快、力道又來得太猛,南陛下也未敢硬接,但不得不接,因爲終不能避。終不能避,還是可以一緩爲自己贏得喘還之機。南罌直身拔地而起,下垂的雙手掌心向外託,待重新落定才教兩掌推出,最終接了這合力的一擊!
之所以如此小心,實在她其時的功力尚不足尋常的七成:“清聆鳶”一施即自損三成,何況她又調用了全副的真氣以抵禦箭雨——燈蠶羽衣雖說刀槍不入,卻無從消解所受之力。接下攻擊時她幡然醒悟,鐸小公並非是使出了“坤乾換晤”:真氣的流向不是從“坤”到“乾”而是出“坎”入“離”,這石陣的排布具有某種迷惑人心的效應,能在不知不覺間變換陣中的方位,所以他能夠成功地偷樑換柱來聲東擊西!
這算什麼?兩人合起夥來暗算我?這較方纔二男爲她相鬥的情形落差也忒大——南陛下覺得大是屈辱,心一橫、牙一咬,真氣綿綿而出,強將二人各迫回兩步。小蔣的心沉了:他可是拼進了十成的勁道啊,且況與自己聯手的還是鐸小公!南罌當真是功力深到沒有底麼?他望了鐸小公一眼…那表情莫若不看的好。南罌說:“終究還是些男流之輩!”
此言一出,鐸小公的表情…一些教人目不忍視了;驕傲如他,如何經得起這話?卻也沒得可說了——這教南陛下的心裡熨帖了幾分。小蔣的可愛之處就在於他從未覺得男流非要壓過女流才稱其男流:他的父親聰明精幹,母親也不讓鬚眉,授業恩師十八、皆爲江湖異人,內中最強者是位女恩師。所以他聽而未聞——本來也不是“男流女流”的問題,南陛下跟前就算是來了“釘住不流”也無濟於事啊!
南罌一舉制勝、正待發力斥散三人,孰料鐸小公那端的勁道忽爾收陷,頓將三人的真氣絞到一起——炁之爲物瞬息萬變,是以高手拼鬥內力乃萬險之事,南罌當要撤力時三人的真氣已瀕臨膠着之界、實在緩無可緩處;鐸小公的這一動作不啻臨淵一腳,三人一齊墮下水,誰也別好善罷甘休了!小蔣心道聲“你狠”,南罌叫了聲“阿鐸”;阿鐸面冷如冰。
就見阿鐸的身後影影綽綽多出幾道的人影——一下南罌跟小蔣連生氣的心思也沒有了:他們三個拼鬥內力、盡在分身乏術之際,可這裡是鐸小公的地盤啊!還有十二個冥司使在這呢!別說是冥司使,這時就算來兩個小混混,也能要了南罌與小蔣的性命!
——南罌一口鮮血急噴、灑在地上,整個人身子都是一矮!與此同時,環繞三個
人彷彿生出一個圈子:奔來身後的人影在這霎齊向後返,似被一道無形之力所阻、彈出圈外!小蔣隱約望見鐸小公的鼻口都掛了血,他好像還笑了笑:“…‘纏沙若雪’,呵,南陛下。”
他聽來名字頗爲明豔,可就頭腦不太聽使喚…他一時想它不起;這也再次提醒了他自身的情況只有比鐸小公更糟!他甚至都不能辨明重傷的部位,他只迫切地感覺到三個人的勁力已盡向他一人撲涌而來!
他感覺得不錯,事實也確實如此。
南罌爲防冥司使插手加害用上了“纏沙若雪”。“纏沙若雪”,名字明豔,實質殘酷,一如南陛下的許多絕技。它能將交手各方的真氣強行打通——真氣匯通時激漾外溢,所以冥司使們只匆匆露臉個兒便須撤回繼續幹晾。“纏沙若雪”收方不易,卻也規則簡明:水往低處流,貫通後的真氣會逐漸傾注到最弱的那個人身上。所以它的最大功用原非防襲護身,而是在必要時殺卒保車;說得糙一些,用最弱的一人代受其餘諸人之力,他下地獄,大家活命!
可憐的小蔣。南罌說:“都是阿鐸的錯!”——她是要殺小蔣,但計劃不是這樣的。這樣做教她有一種不得不“犧牲”小蔣的感覺。不得不麼?爲了自己的活命呵。這她決不是想要的,在宿命的輪迴中再次爲她的自私驗明正身:殺愛人,救自己,然後,再厭惡自己……都是阿鐸的錯!她原不必如此的,是他逼她的!他教她認清自己一次也就成了,何必還要再來一次……她幾乎看見小蔣被真氣擊中,飛出的身體如一片飄零的落葉,終於埋沒在黑暗中,枯萎。她只瞥了一眼小蔣,就慌慌地低下頭,口裡說:“都是阿鐸的錯!”——這一霎她竟看見自己吐在地上的血滴是如此的…光鮮?就像一顆顆血紅的櫻桃,被切出了五個花瓣的梅花狀的櫻桃…那天鐸小公倒下以後,她瞧了一眼尚在盤裡放着的櫻桃,覺得它們血淋淋的;自那以後,她再也食不下此物了,她甚至還記得今年暑夏她對着一盤朱櫻嘔吐不止,把害怕當爹的小蔣嚇得臉都黃了——
她猛地一個激靈、霍然擡頭,望見白露曖空,素月沉海——算算時辰,已到了正戌時了,不覺心意凜然,又道都是阿鐸的錯。
“我怎麼錯了?”阿鐸經不住南罌再三控訴,開口了。
南罌:“你讓十二冥司使…在石陣之外又重疊了‘昱罡辰更陣’?”
鐸小公聞言亦昂首目測一下天時:“看來什麼都瞞不了南陛下。——‘昱罡辰更陣’又怎麼?”
“昱罡辰更陣”與之前欲以困住的南罌的十二星次陣尚有不同,乃是聯合十二名冥司使的內功來推動的,大羅神仙陷在陣中也不免掣肘,凡人在只能發出三四成的功力且用力愈強,反噬愈大。疊陣之中方位輪換,也會有亂人心智之效:南罌未着意收心寧神,不覺間就要心神離散。——因爲洞隱門自得此陣法以來所用未超過三次,所以還沒有關乎有人破陣而出的傳說。
——可是“昱罡辰更陣”也不能替南罌答覆他的問題,她百般思緒卻一晌無從說起。
“是他的錯!”小蔣說。他這麼說倒不是爲了幫她。“昱罡辰更陣”五字現在再進到小蔣的心底能激起的最強感
受是:厭惡又添,厭惡是對着他們兩人的。他就是再沒將“纏沙若雪”想起,通貫的真氣一經流轉他也明瞭了自己是陷在了一個什麼處境了,而這兩個人只消坐等他來替他們受盡這三股勁力就可以雙雙保全。盤桓三人之間的真氣像三條毒蟒瘋狂噬咬着小蔣一人,寸寸地凌遲,他不知道這場酷刑還要在他這副軀殼上持續好久…他甚至已拿不準自己仍在運力相抗還僅是身不由已地站立受刑?終於不知何所從來,一種只想早點結束一切的慾望佔了上風,可這也由他不得,他竟不能死得好過些…又,何須要他們好過?
“一邊說那什麼也不在乎了,一聽你是南罌這就恨不能殺之而後快,不是他的錯麼?更錯的是他腦殼進水、連自己怎麼想得也不清不楚!”小蔣被痛楚扭曲的臉強作一笑:“我就不會整這種損人不利己的打法…因爲我知道你不值得……”就算他尚有多餘的氣力,他也不想再說了,再說下去就要到“運斤成風”,是說和而不是挑撥了。
南罌說:“我知道阿鐸一向都是最愛我的。”
鐸小公伊始便知曉這陣變中更迭了方位,所以他留心收斂着神思,只盤算着如何在小蔣倒下以後給南罌致命一擊!
可是他把自己也關進這迷陣中來,他自己能出得去麼?這次對付南罌最先想到昱罡辰更陣的不是他而是“大火”,他若定要在十二個忠心耿耿的冥司使中挑出個信不過的,那麼大火便是雞蛋中的這根骨頭:她好像對星紀有一種不可說的情愫;她會不會更想讓星紀在坐自己的位子?
不會,這是要反了,十二冥司使是決不會反了他們的尊上的…可是,他聽見一些別的東西:星紀在說,他們到死都不曾對我有過任何多餘的表示,連一分一毫也沒有;我不敢奢望他們表示歉疚,這麼多年以來,我只是想再度確認一下他們到底是生下過幾個兒子……
星紀不曾說出過這樣的話,但他卻在此時聞見他深藏肺腑的言語。
如果當初選得是星紀,他會做得比自己更出色嗎?他自己又足夠出色嗎——他稱職嗎?
當初他想要迎娶水中花做洞隱門的主母,他曾暗下決心:如果行不通,他寧願與星紀易地而處!他修建萍瑞榭、訓養鄂容與、佈置苾園石陣,只爲復自己一劍之仇……算不算公器私用、倒行逆施?動用昱罡辰更陣,乃是拿了十二冥司使的性命做注,一旦陣法被破,十二人都得喪命於此,更將整個洞隱門的基業置於何地?他早已不配再做這個“尊上”了…也難怪他們要反了!
還有小蔣和南罌的問答…他真的是連自己怎麼想也不清楚?還是他不敢想清楚?他見到南罌跟鄂容與在萍瑞榭廝混,他只是覺得無恥?他把鄂容與做成“人彘”僅僅是如他所想:爲了折磨南罌?他讓三年前的鐸小公死去,他自信他已死去,可是又遇見她以後,那個已死去的魂魄是不是重新捕獲了生機、蠢蠢欲動?還是…
——來不及“還是”了,流蕩三人之間的真氣在這一霎亡盡,勁力的忽轉將他整個人震飛:他本是三人當中受到蠱惑最淺的一人,誰知略不留神、一陷至深!半空中他翹首回望,但見小蔣被擲上一塊丈高的太湖石,人石相撞,俱翻倒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