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在查案中遭到刺殺的事,很快傳到了皇上耳裡。皇上暴怒非常,將相關的西廠密探提來審問,都說自己只是聽鄉民說有一美豔的面紗女子進入院中,剛撞門進去,便迅速被挾持,逼迫他們側臉站在窗前。
詳加盤問後,幾人證詞並無疏漏,可終究還是對兇手一無所知。加之這一次沒有平民傷亡,可見是專門衝着汪直來的。
“傳朕的令下去,妖狐夜出一案,不用汪直再查,令他好好養傷。”皇上眸中散出幾絲狠戾,捏緊扶手道:“此外,從西廠調幾個高手在他身邊,別再弄些花拳繡腿的傢伙,切莫再出現這樣的事!”
皇上安排了新的查案人,相關人員紛紛領命,待事情交代得差不多了,王越上前一步道:“臣還有一事相報,是汪大人想讓我轉達給陛下的。”
皇上眼尾掃了掃王越:“哦?他說什麼了?”
王越揖手道:“汪大人說,妖狐夜出一案,已在京城造成民衆恐慌。甚至有人宣揚是因爲陛下治國不善,才引得狐妖作祟,實在有辱您的聖德。汪大人的意思是,雖然此次並無人員死亡,但我們可以趁此機會,對外宣稱死了兩名流浪漢,並且已經對其進行了檢查,其死因並非是什麼魑魅魍魎,是因爲西域的無影花毒。”
“無影花毒,我知道,汪直同我提過。雖不確定這到底是不是真正原因,但也是目前除了狐妖的說法外,唯一合情合理的方法了。”皇上思索片刻道:“如今,平定民心確實是最重要的事,就照他說的來辦吧。再找幾個唱戲的,把這事兒編排一下,傳播得快些。”
“臣遵旨。”
皇上疲憊地闔上了眼,語氣放柔和了些,對王越道:“你也回去好好準備下,明日便要出大同。韃靼近日很是狂躁,鎮壓之事,朕就交給你了。此次你救下汪直也有功,等回來,一起賞。”
“請皇上放心,臣必定不辱使命。”王越是武將風範,見皇上闔上了眼,行罷禮起身就走。
出宮門時,天邊已燃起赤紅的霞光。大內的鐘聲傳了過來,只餘下悠悠長音,酉時已是到了。
王越記着汪直的囑咐,算來現在沈瓷已是告假,便命馬車朝瓷窯的方向駛去。到了門口,拉開窗簾一看,恰好瞧見沈瓷走了出來,淮王府的馬車就停在前方不遠處。
“沈瓷,你等等!”王越一個凌空翻滾,將沈瓷硬生生攔下來:“我有話同你說。”
“王將軍?”沈瓷頓住腳步,疑惑道:“你怎麼來了?有事嗎?”
王越雙眉蹙起,擺出一副哀切神情:“汪,汪大人他……”
沈瓷被他的神情弄得心頭一凝:“汪大人怎麼了?”
王越嘆了口氣,面露不忍:“他如今身受重傷,臥牀不起,恐怕……”
他把尾音拖得長長的,“恐怕”之後還未說,便如願以償地被沈瓷焦急打斷:“快帶我去看看。”
王越心中大笑,趕忙將她迎上馬車。沈瓷一隻腳剛踩上去,又突然收了回來:“我得先同小王爺知會一聲,等一會兒看完汪大人後,我再去他那兒,估計也就是稍晚一兩個時辰吧。”
王越看了眼候在前面的馬車:“行,你等着,我幫你去說。”
沈瓷咬脣道:“小王爺對汪大人有些偏見,只說我會晚些到就好,不必多提緣由。”
王越點頭,往前走了幾步,對淮王府的車伕低聲道:“告訴淮王世子,沈瓷這兩天都不過去了。瓷窯裡有事,抽不開身。”
車伕納悶,轉過頭用詢問的目光看向遠處的沈瓷,見她用肯定地朝他點了點頭,才放下心,駕着馬車走了。
“好了,現在可以走了。”王越憋住笑意:“汪大人如今在我府中修養,挑剔得很,我府中傭人全部被他嫌棄了個遍,想來是受了傷脾氣不好,沈姑娘你去了以後得幫忙勸勸他啊。”
沈瓷點點頭,低垂的眼簾下透着不安:“王將軍還沒告訴我,他到底是如何受傷的?”
王越將昨日在京郊的事兒同她大致講了一遍,還好心替汪直補着面子:“若是尋常以一敵九,汪直肯定沒有問題。但刺殺的那九人皆是武藝高超,他能夠劫後餘生,已是幸運。”
沈瓷的睫毛不禁顫動:“王將軍果然是汪大人的摯友,危難之際可見真章。”
王越聽得高興,笑道:“我真誠待他,他真誠待你,都是差不多的。”
沈瓷心中一動,表情卻無一絲改變,認真道:“我也將汪大人看做恩人,沒有他當初相救,或許如今便沒了我。”
王越聽她言語中將兩人的關係界定得清楚,似乎只有恩義,並無情分,一時竟不知再往下接什麼話。場面有些冷,所幸這時馬車已經慢慢減速,撩開車簾一看,王越的府邸到了。
將沈瓷帶去安置汪直的房間後,王越擡腿便準備離開,被沈瓷叫住了:“王將軍也一同留下說說話吧。”
王越裂開一個笑容:“我明日還要去大同,得去收拾一番。”
汪直劇烈咳嗽了兩聲,轉過臉詫異地看着王越:“你明日就要走?”
“對啊,不然你以爲皇上昨天把我召進宮幹嘛?”
沈瓷看了眼王越,不禁擔憂道:“從前汪大人長期在外奔波,行蹤不定,找到他便需要費一番功夫。如今他在王將軍府中養病,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您又不在府中,他豈不是很危險?”
王越衝她眨眨眼:“他纔不危險,今晚西廠的高手便會來保護他。更危險的是我好不好?馬上就要去大同打仗,韃靼的士兵也不是吃素的……怎麼你們就沒人關心一下我……”
沈瓷正欲勸慰他,突然聽見汪直嗤笑一聲:“多大的人了,還好意思求關心。”
“你不也好意思嗎?”王越反譏了汪直一句,轉頭同沈瓷告狀:“沈姑娘,我告訴你。他雖然沒危險,可情緒不好,一心想同我說說話,我哪有時間陪他瞎耗啊。除了我以外,他只想同沈姑娘說話,只得把你請過來幫幫忙,你就看在他可憐的份上,陪他說幾句話。”
汪直將腦後的枕頭扯出,一把朝王越扔去:“滾滾滾,收拾你的東西去。”
王越樂呵呵地接住抱枕,又給汪直擲了回去,衝他擠擠眼,一溜煙跑了。
沈瓷端了個獨凳在汪直牀邊,兩個人一坐一躺,對於這樣的交流方式,頗有些不適。她下意識替他掖了掖被子,問道:“傷口還疼嗎?”
“還行。”
“會留疤嗎?”
汪直一哂:“又沒傷在臉上,留不留都無所謂。”
沈瓷也笑起來,目光落在他略顯病態的臉上。皮膚蒼白,眼睛卻明亮。暖橘色的燈光映在他如玉臉龐上,濃密的睫毛垂下來,半遮半掩眸光。
相由心生。沈瓷心想,就算外面把汪直傳得多麼奸邪諂媚、工於心計,但她仍然相信,他只是個率直銳利的人,只是不懂得圓滑而已。他權勢不小,卻多次救她於囹圄,如今身受重傷,又點名讓她來看望,可見是真把她放在了心上。既然如此,她也應真心相待,視作摯友。
“汪大人受傷期間,若是無聊想要同我說說話,儘管找我來便是,不必客氣。”沈瓷微笑。
“你平日裡忙着制瓷,有瓷窯的規矩,又關乎萬貴妃的需求,我怎能想找就找。”汪直只客套了一句,心頭的真面目便露了出來:“要不然,你就有假時過來吧。王越在隔壁也備了客房,這兩日你就呆在這兒別走了。”
“可是……”
汪直盯着她看:“剛剛你說什麼來着?”
沈瓷怔了怔,想到自己方纔剛說隨時可以找她,剛出口兩字的話便噎住了。她想了想,汪直昨日剛受傷,這兩日正是最難熬的時期,王越走了,想尋個順心的人照顧也是不容易。終歸只是兩日而已,小王爺那邊日子還長,也不急在這麼一時。
沈瓷淺淺一笑,改口道:“可是,您也知道我同別人有約在先,得先去說一聲纔好。”
汪直“嗯”了一聲:“這個,就讓王越去安排就好。”他對沈瓷笑笑,心裡想的卻是,還想讓我告訴朱見濂?做夢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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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黑色的天幕下,朱見濂立於院中,緘默不語。
幾株枯樹的虯枝上,初初已長有未放的花苞,只可惜剛融的雪意仍然削寒,凍得花苞惴惴發顫。
初次計劃失敗了,便註定今後會更加困難。
考慮到上次妖狐夜出時,王越與汪直一同出現,他還特意選了王越入宮的時機。只是沒想到汪直專門給他留了口信,在最後時刻把他的人擋了回去。
只一個差池,如今,汪直身邊的護衛加強了,妖狐夜出案件的契機消失了。唯一的好消息,只不過是王越明日將遠離京城而已。
而剛剛傳來消息,聲稱在瓷窯做工的沈瓷,其實竟是跑去照顧汪直……
如同揹負着沉重的枷鎖,在暗夜中踽踽獨行。他握緊了拳頭,又慢慢鬆開,認清自己手中其實空無一物。
馬寧從他身後走來,低聲問:“關於沈姑娘,要不要我派人去叫她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