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李棠階一死,出了兩個缺,一個是軍機大臣,一個是禮部尚書,看起來只不過補兩個缺,但有人與事兩方面牽連不斷的關係,所以朝局又有一番變動。

李鴻藻的補軍機大臣,是恭王早就與文祥及寶鋆商量好的,預先立定一個宗旨,要起用新進,一則年富力強,勇於任事,再則科名較晚的後輩,比較易於指揮。當然,象曹毓瑛那樣,以舉人入參密勿,是因爲他辛酉政變,立了大功,而且出身軍機章京,熟於樞務的緣故,似此特例,不可援以爲法。所以起用新進,亦要有幾個條件:第一是要翰林出身;其次,官位不能太低,總要二品以上;第三,須爲謹飭君子;最後,總要有一層特殊關係,或者能取得兩宮太后的信任,倘非如此,就算力保成功,一定又有人說恭王徇私。因爲翰林出身,官位不低的謹飭君子,可以數得出來的,起碼也有四五個,則又何所甄別?李鴻藻最佔便宜的,也正是這一點,身爲帝師,受兩宮太后的尊禮,不說別項,只說酬庸師傅,兩宮太后便當欣然許諾。

禮部尚書決定由萬青藜調補,這是爲了好空出他的兵部尚書的缺來給曹毓瑛。曹毓瑛原任左都御史,這個缺雖居“八卿”之末,但總領柏臺,號爲“臺長”,須得科名與道德同高,行輩與年齒俱尊的耆宿來幹,所有糾彈,才能使人心服。曹毓瑛當初補這個缺,完全是爲了要替他弄個一品官兒,別人看他不象鳳骨棱棱的臺長,他自己在都察院,聲光全爲副都御史潘祖蔭所掩,幹得也頗不是滋味。同時兵部尚書,卻又非他不可,如今遍地用兵,調軍遣將,籌餉練勇,只有在軍機多年的曹毓瑛最清楚,所以調補兵部尚書,是再適當不過的。

曹毓瑛空下來的缺,恭王要給董恂。董恂字韞卿,揚州人,人極聰明,博覽羣籍,而在講理學的人來看,他搞的是“雜學”。當然象他這樣的人,必定自負,與人交接,傲慢不禮,所以有個外號叫做“董太師”,是把他比做董卓。“董太師”以戶部侍郎在總理通商衙門行走,有一套“正人君子”所不屑爲的花樣跟洋人打交道,頗受恭王的賞識,所以趁這機會拉他一把。

董恂的遺缺,以湖北巡撫鄭敦謹內調。他還是道光十五年乙未的翰林,這一科的科運,先紅後黑,咸豐初年,聲勢赫赫,於今只剩下一個年紀最輕的羅惇衍在當戶部尚書。鄭敦謹年紀大了,而湖北正在剿捻,未免力有不逮,調他來當戶部右侍郎兼管錢法堂,算是一種“調劑”。至於湖北巡撫,因爲直隸按察使李鶴年,這幾個月對剿治馬賊,頗著勞積,恭王決定保他升任。

對於這番調動,恭王覺得很滿意,相信一定可以獲得兩宮太后的批准。但是,“蘭蓀一入軍機,雖兼弘德殿的行走,皇上的功課難免照顧不到。”文祥這樣提醒恭王,“還得另外物色一位師傅吧?”

“現在稽查弘德殿的是老七,得問問他的意思。”

大家都同意恭王的主意,等問了醇王再說。“還有我,”文祥又說,“我這次出關辦馬賊,不是幾個月可以了事的。呈請開缺,還是找人署理?”

大家都不主張文祥開缺,那就得找人來署理。工部雖居六部之末,但對宮廷來說,是個極重要的衙門。不但陵寢宮殿的修建,都歸工部承辦,而且京兵的軍需,亦由工部供應。近年來神機營改用火器,總理通商大臣,號稱懂洋務的崇厚又在天津練洋槍隊,所有采辦軍裝,製造火藥等事,就是工部的急務。必得找一個靠得住的人來署理。

商量的結果,找滿缺左都御史全慶承乏。全慶字小汀,滿洲正白旗人,他是道光九年的翰林,在朝的大老,除卻賈楨,行輩就數他最高。所以這樣安排,還有尊老之意在內,就象調鄭敦謹爲戶部侍郎一樣,藉此“調劑”全慶,工部亦是闊衙門,堂官的“飯食銀子”,相當優厚。

把一張名單擬好,由恭王收藏,當夜又由文祥、寶鋆去見醇王,商定了添派師傅的人選。第二天兩宮太后召見,首先談禮部爲李棠階請恤的奏摺。李棠階是慈安太后聽先帝嘉許其人,默識於心,特加簡拔的,所以他的“諡”,慈禧太后特意請她來圈定。

翰林出身的大臣,第一個字照例用“文”;第二個字,內閣擬了四字:“端、恪、肅、毅”,聽候選用。慈安太后肚子裡墨水有限,對這四個字的涵義,還不能分得清清楚楚,手裡拿着那方“御賞”的圖章,遲疑難下。但又不願跟慈禧太后商議,怕她會笑,連這麼點小事都辦不了。這樣想了半天,忽然省悟,這四個字都不中意,何妨另挑?

於是她問:“有‘文清’沒有?”

“有!”恭王答道:“乾隆年間劉墉劉石庵,就諡文清。”“那就用文清好了。李棠階真正一清如水,我知道的。”說着,慈安太后親拈硃筆,很吃力地寫了一個“清”字。

此外卹典中還有命貝勒載治——宣宗的長孫,帶領侍衛十員,往奠茶酒,追贈太子太保,賞治喪銀二千兩,以及賜祭等等,都照禮部所擬進行。

“他的缺補誰啊?”慈禧太后問道:“你們總商量過了。”

“是!”恭王答道:“臣等公議,擬請旨,命內閣大學士李鴻藻,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仍兼弘德殿行走。”

“嗯,嗯!”慈禧太后不斷點頭,看一看身旁的慈安太后亦表示首肯,便又說道:“這一來,弘德殿得要添人。”

“臣等已會同醇郡王公議。弘德殿添一位師傅,詹事府右中允翁同和,品學端方,請旨派在弘德殿行走,必於聖學大有裨益。”

“啊!翁同和,我知道。”慈禧太后對慈安太后說:“這個人是翁心存的小兒子,咸豐六年的狀元。”

“不就是那‘叔侄狀元’嗎?”慈安太后說:“既然是狀元,想來學問是好的。不知道他爲人怎麼樣?”

“此人跟李鴻藻一樣,純孝,爲人也平和謹慎。”

“那好!”

慈安太后已有了表示,慈禧太后不便再說什麼。其實也不能說什麼,又是狀元又孝順,加以平和謹慎,沒有什麼可挑剔的了。

等殿中有了決定,殿外的軍機章京已經得到消息,方鼎銳跟翁同和是換帖弟兄,立刻派人到翁府去面報喜信。

這個喜信在翁同和並不算太意外,他平日所致力的就是這條路子,人臣高貴,無如帝師,而能造就一位賢君,更是千古不磨的大事業。並且翁心存幾度充任上書房總師傅,肅順誅後復起,亦曾受命在弘德殿行走,繼志述事,對他的孝思是一大安慰,而父子雙雙啓沃一帝,更是一重佳話。所以信息之來,雖非意外,真是大喜!

厚犒了來使,翁同和第一件事是去稟告病中的老母。接着便有消息靈通的人來賀喜了,他心裡喜不可言,卻記着崇綺中了狀元,那番小人得志,輕狂不可一世的醜態,爲士林傳爲笑柄的教訓,所以力持鎮靜,說是未奉明旨,不敢受賀,而且把話題扯到金石書畫上面,倒使得來客自慚多此一賀。

白天不見動靜,到晚上才忙了起來,起更出門,悄悄去拜訪李鴻藻。早了不行,入軍機無異拜相,李鴻藻家的賀客,比他家又多得多,去早了,主人沒工夫跟他深談。

平日很熟的朋友,此時是以後輩之禮謁見,翁同和先道了喜,然後說到他自己身上,自道驟膺艱鉅,唯恐力有未逮:

“一切要請蘭公指點。”

“那當然。”李鴻藻不肯假客氣,“說實在的,這份差使的難處,你亦非問我不可。”

於是他把小皇帝的性情資質,目前的功課,細細講了給翁同和聽。自然也談到同爲弘德殿行走的倭仁和徐桐,暗示他要好好敷衍。倭仁是“理學名臣”,爲人也還算方正,翁同和還持有相當敬意。漢軍的徐桐,當初不知怎麼靠他父親尚書徐澤醇的力量,點上了翰林,近年又依附倭仁講理學,不過妝點道貌,平日不去手的,是些《太上感應篇》、《袁了凡功過格》這類東西,這自然教翁狀元看不上眼,不過李鴻藻是一番好意,他自不便有所批評。

“你請回府吧!”李鴻藻說,“早早進宮,遞了謝恩摺子,說不定頭一起就召見。”

“是!”翁同和又請教:“蘭公,你看摺子上如何措詞?”

“不妨這麼說:朝廷眷念舊臣,推及後裔。”

於是翁同和一回家就照李鴻藻的指點預備謝恩折,一面擬稿,一面叫他兒子謄清。翁同和是天閹,他這個兒子原是他的侄子。

也不過睡得一惚,子夜初過,便爲家人喚醒。整肅衣冠坐車到東華門,門剛剛開,一直到內奏事處遞了摺子,然後在九卿朝房,坐候天明。

十一月十二的天氣,曉寒甚重,翁同和凍得發抖,也興奮得發抖。心裡一遍一遍在盤算,兩宮太后召見會問些什麼話?該如何回答?這樣不知不覺到了天亮,頭一起召見的依舊是軍機大臣,然後是萬青藜、全慶等等新蒙恩命的尚書,輪到翁同和已經九點多鐘了。

這天恰好歸醇王帶領,引入養心殿東暖閣,小皇帝也在座,等醇王把寫了翁同和職銜姓名的“綠頭籤”捧呈御案,他便跪下行禮。

兩宮太后等他磕完頭,擡起臉時,細細端詳了一番,才由慈禧太后發問:“你是翁心存的兒子嗎?”

“是。”

“翁同書是你什麼人?”

“是臣長兄。”翁同和答道,“現在甘肅花馬池,都興阿軍營效力。”

“那個翁曾源呢?可是翁同書的兒子?”

“是。”

“叔侄狀元不容易。”慈安太后問,“你放過外缺沒有?”

“臣前於咸豐八年奉旨派任陝西鄉試副考官,此外未曾蒙放外缺。”

“噢,噢!”慈安太后似乎想再說一兩句什麼,卻又象找不出話,只這樣點着頭,轉臉去看慈禧太后,是示意她接下去問。

“你在家讀些什麼書?”

這話很難回答,因爲有些書名說出來,兩宮太后未必知道,想一想,提了些《朱子大全》、《綱鑑易知錄》之類,宮中常備的書。

“現在派你在弘德殿行走,你要盡心教導。”慈禧太后說,“李鴻藻在軍機上很忙,皇帝的功課,照料不過來,全靠你多費心!”

這番溫諭,使得翁同和異常感激,便又免冠磕頭:“臣才識淺陋,蒙兩位皇太后格外識拔,深知責任重大,惶恐不安,唯有盡心盡力,啓沃聖心,上報兩位皇太后的恩典。”

“只要盡心盡力,沒有教不好的。”慈禧太后說到這裡,喊一聲:“皇帝!”

坐在御案前的小皇帝,把腰一挺,雙手往後一撐,從御榻上滑了下來,行動極快,似要傾跌,醇王急忙上前扶住。

“你要聽師傅的話,不準淘氣。”慈禧太后提高了聲音問:

“聽見我的話沒有?”

侍立在御案旁的小皇帝答道:“聽見了。”

看看兩宮太后別無話說,醇王便提醒翁同和說:“跪安!”

等跪安退出,翁同和把奏對的話回想了一遍,暗喜並無差錯。於是轉到懋勤殿,弘德殿行走人員都以此爲起坐休息之處,只見着了徐桐,寒暄數語,告辭而去。

爲了怕兩宮太后或者還有什麼吩咐,同時也想打聽一下召見以後,“上頭”的印象如何,所以翁同和且不回家,一直到詹事府他平日校書之處息足。

半夜到現在,水米不曾沾牙,又渴又飢,且也相當疲倦。坐下來好好息了一會,等詹事府的小廚房開出飯來,剛拿起筷子,徐桐來告訴他一個消息,說是原派進講《治平寶鑑》的李鴻藻,在軍機上學習行走,怕他忙不過來,毋庸進講,改派翁同和承乏其事。

聽得這個消息他非常欣慰,這不但證明兩宮太后對他的印象不壞,而且也意味着他接替了李鴻藻所遺下的一切差使。

“你預備預備吧,”徐桐又說,“明天就是你的班!”

明天?翁同和訝然自思,這莫非兩宮太后有面試之意?等送走了客,重新拈起筷子,一面吃飯,一面思量,明天這一番御前進講,關係重大。兩宮太后面試,自然不是試自己肚子裡的貨色,那是她倆試不出來的,試的是口才、儀節,頂重要的是,要講得兩位太后能懂,能聽得津津有味,同時儀節不錯,那就算圓滿了。

啊!他又想:明天講那一段呢?倒忘了問徐桐了。這也好辦,到徐桐那裡去一趟,細問一問,一切都可明白。

估量徐桐此時必已下值回家,他家在東江米巷西口,出宮不遠就到。因爲有求而來,語言特別客氣,問起明天講什麼?徐桐告訴他,該講《宋孝宗與陳俊卿論唐太宗能受忠言》一節。

“是了!”翁同和說,“還想奉假《治平寶鑑》一用。”

聽這一說,徐桐面有難色,但終於還是答應了他的要求,取出一個抄本來,鄭重交付:“用完了即請擲還,我自己也要用。”

翁同和雖覺得他的態度奇怪,依舊很恭敬地應諾,然後又細問了禮節,起身告辭。

送到門口,徐桐說道:“叔平,你去看了艮老沒有?”

這一下倒提醒了他,“這就去!”他說。

“禮不可廢!”徐桐點點頭,“弘德殿雖不比上書房有‘總師傅’的名目,不過艮老齒德俱尊,士林宗鏡,在弘德殿自然居首,連醇王也很敬重的。”

“是,是,”翁同和連聲答應,心裡有些不明白,他這番話到底是好意指點呢,還是爲“師門”揄揚?但也不必去多問,反正在禮貌上一定少不得此一行。於是吩咐車伕:“到倭中堂府裡去!”

一見了“艮老”,他以後輩之禮謁見。倭仁的氣象自跟徐桐不同,頗有誨人不倦的修養,大談了一番“朱陸異同”,又批評了王陽明及他的門弟子,然後又勉勵翁同和“力崇正學”,意思是今後爲皇帝講學,必以“程朱”爲依歸。

這一談談了有個把時辰,話中夾雜了許多“朱子語錄”中的話頭,什麼“活潑潑地”之類。翁同和雖然規行矩步,往來的卻都易些語言雋妙的名士,從不致如魏晉的率真放誕,卻尊崇北宋的淵雅風流,所以覺得“艮老”的話,聽來刺耳,但仍舊唯唯稱是,耐心傾聽着。

回家已經不早,而訪客陸續不絕,起更方得靜下來預備明日進講。打開借來的那冊《治平寶鑑》,見是抄得極大的字,有許多註解,不少註解是多餘的,因爲那是極平常的典故,莫說翰林,只要兩榜出身的進士,誰都應該懂得。

怪不得他不肯輕易出示此“秘本”!大概也是自知拿不出手。翁同和對徐桐算是又有了深一層的瞭解。

看完該進講的那一篇,又檢宋史翻了翻,隨即解衣上牀,但身閒心不閒,翻來覆去睡不着。到得剛有些怡適的睡意,突然聽得鍾打四下,一驚而起,唯恐誤了進宮的時刻。

進宮到了懋勤殿,倭仁、徐桐,以及教授《國語》——滿洲話,地位次於師傅,稱爲“諳達”的旗人奕慶,都比他早就到了。

翁同和是第一次入值,一一見禮以外,還說了幾句客氣話,剛剛坐定下來,只見安德海疾步而來,一進懋勤殿便大聲說道:“傳懿旨!”

大家都從椅上起身,就地站着,翁同和早就打聽過的,平日兩宮太后爲皇帝的功課傳旨,不必跪聽,所以他也很從容地站在原處。

“兩位皇太后交代,今天皇上‘請平安脈’,書房撤!”安德海說完,就管自己走了。

於是奕慶告訴他,小皇帝因爲感冒,已有十幾天沒有上書房。就是平日引見,原來總要皇帝出來坐一坐的,這一陣子也免了,那天召見翁同和,是因爲要見一見師傅的緣故,所以特爲讓小皇帝到養心殿。

這也算是一種殊榮,翁同和越覺得自己的際遇不錯。進講還早,正好趁這一刻閉目養神。他的記憶力極好,閉着眼把今天要講的那一節默唸了一遍,隻字無誤,幾乎不須看本子也可以講了。

到了九點鐘叫起。這天是六額駙景壽帶班,進殿行了禮,開始進講。是仿照“經筵”的辦法,講官有一張小桌子,坐着講,陪侍聽講的恭王,特蒙賜坐,其餘的便都站着聽。

等講完書,兩宮太后有所垂詢,便要站着回答了,慈禧太后先問:“宋孝宗是宋高宗的兒子嗎?”

“不是。”翁同和回答。

“那他怎麼做了皇帝了呢?”

宋孝宗如何入承大統,以及宋朝的帝系,由太宗復又回到太祖一支,情形相當複雜,一時說不清楚。翁同和略想一想,扼要答道,“宋高宗無子,在宗室中選立太祖七世孫,諱眷爲子,就是孝宗。”

“喔!”慈禧太后點點頭又問:“他的廟號叫孝宗,想來很孝順高宗?”

這話就很難說了,反正說皇帝孝順太上皇總不錯,翁同和便答一個:“是!”

“那宋孝宗,”慈安太后開口了,“可是賢主?”

這一問在翁同和意料之中,因爲平日也常聽人談進講的情形,慈安太后對歷代帝王,類皆茫然,要問他們的生平也無從問起,只曉得問是“賢主”還是“昏君”。

“宋室南渡以後,賢主首推孝宗,聰明英毅,極有作爲,雖無中興之業,而有中興之志。”翁同和停一停接下去說:“譬如陳俊卿,本是很鯁直的臣子,孝宗能容忍,而且能夠用他。倘非賢主,何能如此?”

“嗯,嗯!”兩宮太后都深深點頭,不知是贊成宋孝宗的態度,還是嘉許翁同和講得透徹?

不論如何,反正這一次進講,十分圓滿。事後翁同和聽人說起,兩宮太后曾向恭王和醇王表示,翁同和講書,理路明白,口齒清楚,“挺動聽的”。

等小皇帝病癒入學,翁同和也是第一天授讀,先以君臣之禮叩見皇帝,皇帝以尊師之禮向他作了個揖。然後各自歸座。師傅是有座位的,教滿洲文的“諳達”卻無此優待,只能站着,或者退到廊下閒坐。

等一個授讀的是倭仁,他教尚書。翁同和冷眼旁觀,只見小皇帝愁眉苦臉,就象在受罪——本來就是受罪,十歲的孩子,怎能懂得三代以上的典謨訓詁?倭仁在這部書上,倒是有四十年的功夫,但深入不能淺出,他歸他講,看樣子小皇帝一個字也沒有能聽得進去。

接着是徐桐教大學、中庸,先背熟書,次授生書。讀完授滿文。這是所謂“膳前”的功課。小皇帝回宮傳膳,約莫半個時辰以後,再回懋勤殿讀書。

“膳後”的功課才輪到翁同和。等他捧書上前,小皇帝似乎精神一振,這不是對翁同和有什麼特殊的好感,而是對他所上的書有興趣。這部書叫《帝鑑圖說》出於明朝張居正的手筆。輯錄歷代賢主的嘉言懿行,每一段就是一個故事,加上四個字的題目,再配上工筆的圖畫,頗爲小皇帝所喜愛。

未曾上書,翁同和先作聲明:“臣是南方人,口音跟皇上有點兒不同,皇上倘或聽不明白,儘管問。”

“我聽得懂。”小皇帝問道,“你不是翁心存的兒子嗎?”

翁同和趕緊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答應一聲:“是!”

“你跟你父親的聲音一樣,從前聽得懂,現在自然也聽得懂。”

這話不錯!倒顯得自己過慮,而小皇帝相當穎悟。這使得翁同和越有信心,把書翻開來說:“臣今天進講‘碎七寶器’這一段。”

小皇帝翻到他所說的那一段,不看文字,先看圖畫,見是一位狀貌魁梧的天子,拿着一把小玉斧,正在砸那“七寶器”。隨即指着圖上問道:“這是什麼玩意?”

所謂“七寶器”是一把溺器,但御前奏對,怎好直陳此不雅之物?翁同和頗爲所窘,只好這樣答道:“等臣講完,皇上就明白了。”

於是翁同和講宋太祖平蜀的故事,說後蜀孟昶,中年以後,如何奢靡,以致亡國。當他被俘入宋,蜀中的寶貨,盡皆運到開封,歸於大內。宋太祖發現孟昶所用的溺壺都以七寶裝飾,便拿來砸碎,說蜀主以七寶裝飾此物,當以何器貯食?所爲如此,不亡何待?

那不雅之物在講書中間,說出來不覺礙口,故事本身的趣味,加上翁同和講得淺顯明白,小皇帝能夠始終專心傾聽,而且能夠提出許多疑問,什麼叫“七寶”?爲什麼宋太祖手裡常拿一把“柱斧”?翁同和一一解答清楚。這課書上得非常圓滿。

當天宮裡就知道了,翁同和講書講得好。兩宮太后自然要問小皇帝,翁師傅是怎麼個情形?他把“碎七寶器”的故事講了一遍,有頭有尾,誰都聽得明白。這就是翁同和講書講得好的明證。

不過小皇帝最親近的還是李鴻藻,啓蒙的師傅,感情自然不同。他一直記得在熱河的那一年,到處是哭聲,到處是惶恐的臉和令人不安的竊竊私議,在談“奸臣”肅順,隨時都好象有大禍臨頭,只有在書房裡跟李鴻藻在一起,他才能安心。這是什麼道理?他從來沒有想過,到現在也還是這樣,只有見了李鴻藻的面,他才比較高興。

而李鴻藻少到弘德殿來了!小皇帝常有怏怏不足之意。等過了年,越發受苦,慈禧太后認爲他已過了十歲,快成“大人”了,讀書應該加緊,面諭總司弘德殿稽查的醇王,皇帝上書房,改爲“整功課”。

整功課極其繁重,每天卯初起身,卯正上書房,初春天還未明。讀生書、背熟書、寫字、默書、溫習前兩天的熟書。最要命的是默寫尚書,半天想不起來,急得冒汗,連別的師傅都覺得於心不忍,而倭仁只瞪着眼看着,從不肯提一個字。此外還要念滿洲文。除卻回宮進膳那半個時辰以外,一直要到午後未時,功課才完。小皇帝沒有一天不是累得連話都懶得說,偶爾一天輕鬆些,想說幾句開心的話,或者畫個小人兒什麼的,立刻便惹出師傅一番大道理。

也許比較舒服的是生病的那幾天,生病不舒服,但比起上書房來,這不舒服還是容易忍受的。

兩宮太后對小皇帝的身體不好,自然也有些憂慮,但這話不能向臣下宣示,怕會引起絕大的不安。每次逢到翁同和一進講,也都會問起皇帝的功課。又說他易於疲倦,胃口不開,太醫院開了什麼藥在服。翁同和有些知道,是功課太繁重的緣故,但是決沒有那個師傅敢於提議減少功課,而況他在弘德殿又是資望最淺的一個。翁同和只有自己設法鼓舞小皇帝讀書的興趣,遇到他心思阻滯不通,念不下去時,或者改爲寫字,或者讓他下座走一走。這倒有些效果,但靠他一個這麼辦,無濟於事。

小皇帝終於得到了三天的假期,那是他生日的前後三天。文宗的山陵已安,宮中慶典可以略微恢復平時的盛況了,慈禧太后答應在重華宮給他唱兩天戲,好好讓他玩一玩。

掃興的是軍機大臣上出了缺,萬壽節的前一天,曹毓瑛積勞病故。慈禧太后對於補一個軍機大臣,自然比替小皇帝做生日看得重,連日召見恭王,也不斷跟慈安太后談論大臣的調動,不免冷落了小皇帝。

有件事使他高興的,張文亮告訴他,“李師傅升了官了!”,去掉了“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的“學習”字樣,也可以說是升了官。新補的軍機大臣,象焦佑瀛、曹毓瑛一樣,是由“達拉密”超擢,這個人叫胡家玉,江西人,道光二十一年的探花,照例授職編修,而入翰林再來當軍機章京,卻是很罕見的事。

曹毓瑛另外空下來的一個缺,兵部尚書由左都御史董恂調補。於是左都御史,戶部右侍郎,刑部右侍郎,連帶調動,引見謝恩,都要小皇帝出臨,越發加重了他的負擔。

於是小皇帝的精神和脾氣,都越來越壞了。而師傅和諳達,偏又各有意見和意氣,徐桐一向依傍倭仁,在翁同和面前,卻又對倭仁大爲不滿,說小皇帝的功課耽誤在他手裡。諳達則以急於想有所表現,而且認爲改“整功課”所加的都是漢文的功課,頗有不平之意,因此加多了教滿洲語的時間,常常費時六刻——一個半鐘頭之久,連帶遲延了傳膳的時刻,兩宮太后不能不枵腹等待。

聽得小皇帝常有怨言,慈禧太后還以爲他“不學好,不長進”,慈安太后卻於心不忍。正好醇王對此亦有所陳奏,於是商定了改良的辦法,由兩宮太后面諭李鴻藻傳旨,滿洲語功課改在膳後,時間亦不必太長,同時希望李鴻藻能抽出工夫來,常到書房。

說也奇怪,只要他到弘德殿的那天,小皇帝的功課就會不同,倦怠不免,卻能強打精神,順順利利地讀書寫字。只是剛有些起色,李鴻藻因爲嗣母得病告假,接着又以天熱亢旱,小皇帝在大高殿祈雨中暑,整整鬧了個把月的病,一直過了慈安太后的萬壽,到六月底才上書房。李鴻藻傳懿旨,眼前暫且溫習,到秋涼再授生書。

未到秋涼,出了變故,李鴻藻的嗣母姚太夫人病歿,因爲是軍機大臣,而且聖眷正隆,一時弔客盈門。李鴻藻一面成服,一面報丁憂奏請開缺。兩宮太后看見這個摺子,大爲着急,弘德殿實在少不得這個人,便召見恭王和醇王,商量變通的辦法。

接着便由醇王帶領,召見倭仁、徐桐和翁同龢。慈禧太后溫言慰諭,說皇帝的功課,宜於三個人輪流更替,不必專定一個人上生書。顯然的,這是專指倭仁而言,接下來便索性挑明瞭說。

“倭仁年紀也太大了。朝廷不忍勞累老臣,以後在書房,你可以省一點兒力!”

“是!”倭仁免冠磕頭,表示感激兩宮太后的體恤。

“至於李鴻藻丁憂,”慈禧太后說道,“不必開缺!讓他百日以後,仍舊在書房當差,這一陣子你們三個,多辛苦一點兒。”這番宣示,出人意外,倭仁隨即答道:“奏上兩位太后,父母之喪三年,穿孝百日,於禮不合。”

“國有大喪,也是這樣,也沒有誰說於禮不合。”

“人臣之禮,豈敢妄擬國喪?”

慈禧太后語塞,便問徐桐和翁同和:“你們兩個人倒說說!”

明知事貴從權,但誰也不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韙。徐桐磕頭不答,翁同和便說:“臣所見與大學士倭仁相同。”

事情談不下去了,慈禧太后便示意醇王,讓倭仁等人跪安退出。翁同和隨即又到李家代爲陪客,同時把召見的情形告訴了李鴻藻,要看看他本人的意思,倘或李鴻藻心思活動,他就犯不着像倭仁那樣固執了。

“此事萬萬不可!”哭腫了眼睛的李鴻藻,使勁搖着頭說。

一回家便聽門上告訴他說:“軍機上徐老爺來過了。”接過名帖來一看,上面的名字是“徐用儀字小云”。翁同和知道這個人,籍隸浙江海鹽,是個舉人,考補軍機章京以後,頗得恭王的賞識,兼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他跟翁同和平日絕少往來,突然相訪,必非無因。當時就想去回拜,但累了半天,一時懶得出門,且先靜一靜再說。

不久倭仁遣人送了封信來,約他明天一早在景運門相見,有事商議,這當然是爲了李鴻藻的事。這時翁同和纔想到,徐用儀的見訪,大致亦與此有關,必得跟他見個面,問一問清楚。

到了徐家,恰好徐用儀正要派人來請。見面並無寒暄,徐用儀告訴他,是轉達恭王的邀約,請三位師傅明早入宮商談此事。話中又透露,慈禧太后是怕醇王的力量還不夠,特地命恭王出面斡旋。

翁同和心裡頗有警惕,這件事看起來是個很大的麻煩,同在弘德殿行走,無法脫身事外。李鴻藻以孝母出名,不肯奉詔的決心已很明顯,而兩宮太后挽留他的意思又極爲殷切,其間如何是調停之計?將來不說,照眼前這樣子,恐怕先已就招致了醇王的不滿。慈禧太后命恭王出面,對總司照料皇帝讀書事宜的醇王來說,是件很失面子的事,倘或遷怒,必是怨到倭仁、徐桐和自己頭上。

那該怎麼辦呢?他心裡在想,好在自己資望最淺,只要少說話,視倭仁的態度爲轉移,便獲咎戾,亦不會太重。打定了這個主意,才比較安心。

第二天依舊是入直弘德殿的時刻,翁同和便到了景運門,借御前侍衛的直廬坐候。不一會倭仁和徐桐結伴而至,談不了三、五句話,軍機處的一個蘇拉來說,恭王請他們在養心殿廊下相會。等他們一到,恭王、寶鋆和胡家玉接着便來,除掉文祥在關外剿馬賊,李鴻藻居喪在家,全班樞臣都在這裡了。

大家就站在走廊上談話,“兩位太后說,留李鴻藻實在是皇帝的功課要緊,有不得已的苦衷,面諭由軍機上與侍讀諸臣斟酌。”恭王說到這裡,便把手上拿的文件,遞給倭仁:

“艮翁你看,這是我讓他們從舊檔裡面找出來的。”

兩件都是有關奪情的詔旨,一件是雍正四年,文華殿大學士朱軾丁父憂;一件是乾隆二十三年刑部侍郎于敏中丁本生母憂。這兩案的經過,倭仁都知道,隨即答道:“于敏中先丁本生父憂,歸宗侍服,逾年復起署刑部侍郎,又以嗣父病歿,回籍治喪。不久,又丁本生母憂,于敏中隱匿不報,爲御史朱嵇所參劾,責他兩次親喪,矇混爲一。純廟特旨原宥,此是恩出格外,與詔令奪情不同。且於敏中貪黷營私,辜恩溺職,純廟晚年,深悔錯用其人,爲盛德之玷。乾隆五十一年拿于敏中撤出賢良祠,六十年又削其輕車都尉世職。祖宗勇於補過,仰見聖德如天。如於敏中者,熱中利祿的小人,又何足道哉?”

“那麼朱文端呢?”寶鋆提出質問:“清德碩望,一時無兩。純廟御製詩中,稱之爲‘可亭朱先生’而不名。難道不足爲法?”

朱軾諡文端,他不但是一代名臣,而且精研禮記,亦是一代經師,立身處世自然循規蹈矩。他的奉詔奪情,留任辦事,確有其不得不“奪”其“情”的原因。

“朱文端真是大儒!”倭仁慢吞吞地答道:“他雍正四年丁內艱,那時正襄助怡賢親王,經營畿輔水利,此是關乎億萬生靈禍福的大事,不能不移孝作忠,當作別論。”

“皇上典學,弼成聖德,難道不是大事?”

“當然是大事。但此大事,與當時非朱文端不可的情形有別,當時朱文端治畿輔水利,倘或因循敷衍,半途而廢,則九城滔滔,化帝京爲澤國,那成何體統?”倭仁說到這裡,轉過臉來,看着徐、翁二人:“蔭軒、叔平,你們亦何妨各抒所見!”

“古人墨絰從軍。”

“唉!”徐桐剛開了個頭,便讓寶鋆打斷。對他來說,倭仁是前輩,徐桐和翁同和是後輩,此時正好借對後輩措詞,可以比較率直的話來駁前輩:“明朝那些迂腐方嚴的習氣,往往不中事理,想來諸公必不出此!”他停了一下,索性說痛快話,“什麼禮不禮的,都是空談。今天只問諸公之意,是願與不願?”

他的態度武斷,而語意曖昧難明,“願與不願”是指誰而言呢?難道是說眼前的這三個人不願意李鴻藻在弘德殿行走?

這不是誣人忒甚了嗎?

正這樣躊躇着不知如何表明態度時,寶鋆自欺欺人地對恭王說:“好了,他們三位都無異議,可以入奏了!”

這一入奏,便又發了一道上諭,除了重複申言皇帝的功課重要,以及“機務殷繁,尤資贊畫”以外,特再溫諭慰勉:“第思該侍郎,哀痛未忘,不得不稍示區別,前有旨令朝會不必與列,尚不足以示體恤,李鴻藻着遵照雍正年間世宗憲皇帝諭旨,二十七月內不穿朝服,不與朝會筵宴;遇有祭祀典禮鹹集之處,均無庸與列。該侍郎當深感朝廷曲體之情,勉抑哀思,移孝作忠,毋得再行陳請,以副委任。”

李鴻藻又何能不再“陳請”?但如果仍由自己出面,請吏部代奏,則不奉詔的意思,過於明顯,怕兩宮太后心裡越發不快。所以找了翁同龢來商議,他的意思是想請弘德殿的同事,代爲出面陳情,比較得體。

“我自然義不容辭。”翁同和答道:“就不知道倭、徐兩公如何?寶佩公對我們三個,頗有成見。”

“且先不談這一層。叔平,勞你大筆,先擬個稿再說。”

於是翁同和以倭仁領銜的口氣,擬了個奏稿,兩人斟酌妥善,由李鴻藻收了起來,自己求倭仁和徐桐幫忙。

代爲陳情的摺子,經過倭仁、徐桐和翁同和一再斟酌,其中警句是,“欲固辭則跡近辜恩,欲抑情則內多負疚”,但接上“請仍準其終制”這句話,就變成寧可“辜恩”,不願“內疚”,豈非獨善其身,有失臣下事君之道?所以這篇文章實在沒有做好,但改來改去,越覺支離,結果還是用了原來的稿子,謄正遞上。

第二天膳前功課完畢,養心殿的太監來傳諭,兩宮太后召見。

到了養心殿外,依舊是醇王帶班,他的臉色非常難看,悻悻然地,好象吃了絕大的啞巴虧,大家都明白,他是爲了什麼不滿。

等召見時,頗有御前對質的意味。垂簾玉座,本在東暖閣坐東朝西,此時與軍機大臣一起召見,南面是恭王、寶鋆和胡家玉,北面便是弘德殿行走三臣。兩宮太后的神色,也是迥異平時,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

慈禧太后面前展開一道奏摺,她指一指問道:“怎麼還會有這麼一個摺子?你們是不體諒上面的苦衷,還是另有緣故?”

“臣等依禮而言。”倭仁這樣回答。

“那裡可以事事拘禮?”慈禧太后說,“象垂簾,難道也是禮嗎?”

以垂簾亦是非禮來作譬仿,這話相當坦率,更可見出兩宮太后挽留李鴻藻的誠意,倭仁訥訥然,好久都無法說出一句答語來。

“我們姊妹難道不知禮?不過事貴從權。你們只拚命抱住一個禮字,事情就難辦了。”

“是!”恭王轉臉正對北面說道:“你們三位總要仰體聖懷,前後說的話爲什麼不同呢?”

這話責備得沒有道理,本來就是寶鋆一廂情願,飛揚浮躁搞出來的麻煩,不過殿廷之上,不是作此指責的地方,倭仁正在躊躇時,寶鋆卻搶在前面說了話。

“此事總要局中人來勸導。”他說,“倘或反脣譏刺,豈非使人難堪?”

這話尤其武斷誣賴,他的意思是說倭仁等人不體諒李鴻藻,故意用一番名教上的大道理,逼得他非出此舉動不可,倭仁本來拙於詞令,聽得這話,心裡生氣,話越發說不俐落了。

“臣等豈不願李鴻藻照常入直,俾臣等稍輕負擔。”徐桐翼言聲辯,“無奈李鴻藻執意甚堅,苦勸不從。決無譏刺之意。”

“那麼,你們怎麼替他代奏呢?”

慈禧太后這句話很厲害,問得徐桐啞口無言。倭仁便接着徐桐的意思說道:“聖學關係甚重,李鴻藻侍讀,頗爲得力,臣等亦望李鴻藻回心轉意,只是親見該侍郎哀痛迫切,勢處萬難,是以代爲陳請,並無他意。”

“你們也該替朝廷設想,朝廷不也是勢處萬難嗎?”

太后用這樣的語氣質問,臣下根本無話可答,一時形成僵局,於是慈安太后以解圍的姿態說道:“這樣吧,你們依舊勸一勸李鴻藻,顧念先帝,就讓他自己委屈些!”

“是!”倭仁答道:“臣等遵懿旨辦理。”

跪安起身,醇王帶出殿外,走到門前他終於忍不住說了:“你們也該跟我商量商量,不管怎麼樣,我總領着稽查弘德殿的差使。象這樣的事,我竟絲毫不知,你們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過得去嗎?”

倭仁在生悶氣,根本不理他的話,回到懋勤殿,憤憤地說了句:“寶佩蘅可惡,虧他還是翰林!”

“現在該怎麼辦呢?”徐桐問。

“你們兩位勞駕到蘭蓀那裡去一趟吧!”倭仁說,“我是無法啓齒的。”

“是呀!”徐桐說,“出爾反爾,現在變得我們局外人進退失據了。”

各人都有一腔無從訴說的抑鬱,此事便沒有再談下去。到了晚上,翁同和總覺得不能放心,細想一想,還是得把這天的情形去告訴李鴻藻,萬一第二天再召見,問起來也有個交代。

到了李家,李鴻藻首先就表示歉意,這就可以知道,慈禧太后的詁責,他已經得到消息了,接着他便拿出一道“六行”來。只見上面是這樣責問:“倭仁等既以奪情爲非禮,何妨於前次召見時,據實陳奏,乃爾時並無異議,迨兩次降旨慰留後,始有此奏,殊不可解!”接着並引用倭仁和徐桐在這天上午面奏的話說:“是倭仁等亦知此次奪情之舉,系屬不得已從權辦理。想中外大小臣工,亦必能共諒此意。李鴻藻當思聖學日新,四方多故,盡忠即所以盡孝。前降諭旨,業已詳盡,其恪遵前旨,毋得拘泥常情,再行籲懇。”

“那麼,”翁同和問道:“現在作何打算呢?”

“此時不宜再有所陳奏。好在有一百天的工夫,到時候再說了。”

翁同和心想,目前也唯有擱置的一法。便苦笑着把那道上諭交了回去。

“叔平!”李鴻藻再一次致歉,“爲我的事,連累你們三位,真是無妄之災,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說纔好。不過我在想,倘或我如安溪相國之所爲,你們一定不會再拿我當個朋友,是嗎?”

這話也未見得,但翁同和此時只有順着他的意思,很認真地點一點頭。

“那就對了——我做得對了。”

他是做對了,翁同和覺得自己這方面做得太不對,大錯特錯是那天在養心殿走廊上,對寶鋆的武斷,應該有斷然決然的表示。怪來怪去怪倭仁不善於詞令,看來孔門四科,“語言”一道,着實要緊。

“寶佩公確是有點兒豈有此理,難怪艮峰先生對他有微詞。”

“艮峰先生怎麼說?”李鴻藻很注意地問。

翁同和想了想,終於說了出來:“罵他可惡,說他居然也是翰林。”

李鴻藻很深沉地笑了一下,“現在……,”他說,“你可以看出文博川的分量來了吧?”

這話倒是真的,如果有文祥在這裡,事情決不會弄得這麼糟。翁同和把前後經過的情形細想一想,竟有不能相信之感。柄國的樞臣,行爲如此荒唐輕率,正色立朝的大臣,望之儼然,一遇上這種事,亦竟不能據理力爭。看起來還是李鴻藻最厲害。

朝士的議論,亦和翁同和的想法相似,倭仁的無用,在前後三道諭旨表現得明明白白,“艮峰先生”的聲望,在大家心目中,大打折扣了。

相反地,李鴻藻的大節和孝思卻頗得士林嘉許,物望益高,在李棠階、祁雋藻相繼下世,老輩凋零的嗟惜聲中,他隱隱然成爲“正學”宗師了。

恭王和醇王都在擔心,李鴻藻百日服滿以後,未見得肯如詔諭所示,銷假視事。但深宮不明外間的情形,卻慮不及此,好在小皇帝對翁同和已漸漸悅服,尤其是對寫字,更有興趣,兩宮太后也就放心了。

※※※

深宮多暇,喜歡熱鬧的慈禧太后,想起來要辦一樁喜事,爲公主及諸王的女兒擇配。清朝的制度,王公子女的婚事,由太后決定,稱爲“指婚”。她第一個心願是要爲大格格榮壽公主揀一個好女婿,其次是麗貴太妃所出的榮安公主,再下來是醇王的長女和惇王的兩個小女兒,年紀都到了該指婚的時候。

總管內務府大臣奉了兩宮太后的面諭,把滿洲、蒙古的貴族子弟合於“額駙”條件的,開列了一張名單,經兩宮太后核可,定期召見。懿旨一傳,幾家歡喜幾家愁,歡喜的是希望藉此希榮固寵,愁的是齊大非偶,尚主的婚姻,每非良緣。

到了九月初三,兩宮太后在御花園欽安殿召見。一共是二十三個人,都是十五歲左右的少年,有俊俏的,也有蠢笨的,由御前大臣帶領,一個個自報履歷,聽候兩宮太后物色垂詢。

其中有少數是兩宮太后所認識的,或者說是她們早就中意了的。一個是六額駙景壽的兒子一品廕生志端,他是恭王同母的姐姐,壽恩公主所出,跟大格格是嫡親的表兄妹,生得文靜好學。一個是僧王的孫子多羅貝勒那爾蘇,跟志端正好相反,將門虎子,十分英武。

等召見過後,兩宮太后避人密議,首先談榮安公主的婚事。

慈安太后已在名單上做了記號,“這個瑞煜,我看倒挺有出息的。”她說,“就不知道什麼出身?”

“他是太宗的十額駙輝塞的子孫。”慈禧太后說,“原出於費英東之後,費英東是太祖爺爺手下第一位功臣。”

“那,就指配給大公主吧!”

慈禧對此沒有意見,其實也是故意讓慈安太后作主,她看中的是志端和那爾蘇,要配給大格格和醇王的長女。看中志端是人才,看中那爾蘇一半是門第,醇王跟蒙古第一世家結了親,將來對她的事業有幫助。

“就是這個名字不好念。”慈安太后又唸了兩遍:“瑞煜,瑞煜,不響亮。”

“那不要緊,叫他改名字好了。”

於是兩宮太后商量着替瑞煜改名字,叫安德海取了本《禮記》來,選取了十來個適合取爲名字的字,寫成方塊,拼拼湊湊好半天,拼成“符珍”二字,兩宮太后都很滿意。

提到志端,慈安太后問道:“要不要問問六爺的意思?”

“那還要問嗎?”

慈禧太后的意思是,他們是中表至親,而且志端溫文爾雅,讀書極好,恭王得此快婿,萬無不中意之理。這些,慈安太后也知道,她覺得志端樣樣都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身子單薄。但在此時,自然是往好的地方去想,十三歲的大格格已是亭亭玉立,長得真是個大妞兒了,十六歲的志端卻還在發育之中,將來自會轉弱爲強。

兩頭親事決定了,第三個是將那爾蘇指爲醇王長女的額駙。接下來再爲惇王挑兩個女婿,一個是公爵堃林,爲聖祖的外家佟國綱之後;一個是男爵恩銘,開國功臣蘇拜的後人。

指配停當,頒發上諭。第二天當事的貴族,都帶着兒子入朝謝恩,在內廷行走的王公大臣,聽得喜信,紛紛前來道賀。各宮各殿執事的太監和蘇拉,則是抱着看新郎官的心情來看額駙,把個王公朝房,擠得喜氣洋洋,熱鬧非凡。

深宮之中,也是如此,惇王和醇王的福晉,都帶着女兒來向兩宮太后謝恩,恭王福晉也來了,表面歡欣,內心不以爲然,她和恭王與慈安太后的心思相同,覺得志端的身子單薄,懷有隱憂。但木已成舟,只好什麼話都不說,甚至也不敢問一問大格格,她對慈禧太后的安排,可覺得稱心?怕一問問出麻煩來。

真是“知女莫若母”,大格格對她的這位表兄,並不欣賞,嫌他瘦弱無丈夫氣,不過她極懂事,心中委屈,在場面上不肯顯露,唯有暗中垂淚而已。

小皇帝卻不知她的心事。他跟兩個姐姐的感情極好,但相處的態度不同,對榮安公主,有時要欺侮她,跟她拌嘴,對大格格卻是服服帖帖,有了不痛快的事,總找她去細訴,從她那裡得到撫慰。因此一聽說禮部已在籌辦“榮壽公主釐降事宜”,不久就要出宮下嫁,心裡頓覺慌慌地好象失落了什麼,急急忙忙要去看大格格。

十一歲的小皇帝也頗懂人事了,心裡雖依依不捨,卻也知道不宜說那些傷心的話。看見大格格在繡花,便取笑着說:

“嗨,給你自己辦嫁妝是不是?”

大格格不理他,把臉繃得如繡花繃子上那塊軟緞一樣地緊,站起身來叫了聲:“皇上!”坐下來接着說道:“你看看,這色兒是誰用的?”

那塊軟緞是明黃色,只有太后和皇帝才能用。大格格的服色賞用金黃,小皇帝是知道的,再細看繡的花樣是一條火紅色的龍,越發明白,驚喜地喊道:“啊,是我的!”

他生在咸豐六年丙辰,生肖屬龍,又聽徐師傅講過五行之說,丙丁爲火,所以他要大格格替他做一個書包,指定繡上火紅色的龍。這話說了有幾個月,他自己早已置諸腦後,大格格卻不曾忘記。

“你別跟我攪合!”大格格拈起針說,“快完工了!”

“我不鬧。”小皇帝問道,“我坐在你旁邊看行不行?”

“那你就乖乖兒坐着!”

小皇帝聽她的話,乖乖地坐在一旁,瞅着大格格好半天不說話,他心裡空落落地,說不出的不得勁,初次領略到離愁的滋味,卻不知道這就叫離愁。

大格格先沒有理他,只低着頭管自己繡花,等發覺好半天沒有動靜,不免奇怪,擡起頭來看見小皇帝兩眼直勾勾地只發愁,越覺詫異,“怎麼啦?”她問。

“說你要成親了!是不是?”他答非所問地。

大格格有些窘,也有些惱:“怎麼想起來問這麼一句話?”

她問:“誰說的?”

“張文亮。”

“你聽他瞎說。”

“六額駙不是帶着志端謝恩來了嗎?皇額娘把他指給你,張文亮說快辦喜事了,又說府第都找好了,在大佛寺後身,大佛寺在那兒啊?”

“誰知道在那兒啊?”大格格蹙着眉說:“你別問了!我不愛聽。”

“爲什麼?”

“不爲什麼!就是不愛聽。”

“我知道了,”小皇帝忽然機伶了,“一定是你不喜歡志端。”

大格格讓他無意間道破心事,越覺委屈,而且有些着急,怕他隨口亂說,傳到兩宮太后耳朵裡會鬧出事來,趕緊攔着他說:“我的小祖宗,你少管點兒閒事行不行!誰告訴你這些話?等我查明白了,面奏太后,非處罰那一個人不可。”

“沒有誰告訴我。”小皇帝說,“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想得不對!”

“那你是喜歡志端哪?”

“越說越好聽了!”一向對小皇帝最有辦法的大格格,此時大感困擾,無以應付,只好嚇唬他了,站起身來裝得很生氣地說:“我要到長春宮去回奏,說皇上不用功唸書,在這兒胡說八道欺侮我!”

這一下很有效,小皇帝急忙拉住她說:“不,不!我不說了。說別的。”

“好!”大格格這才坐下來,“說別的可以。”

“大姐!”小皇帝想起一件事,“你跟六叔說一說,叫載澂跟我在一塊兒唸書。”

“我不去說。”

“爲什麼?”

“載澂不學好,不能讓他跟皇上在一起。”大格格又說,“而且說了也沒有用,這得有懿旨才行。”

“那,那你跟皇額娘求一求。”

“爲什麼要我去求?又不是我的事。”

小皇帝覺得她的話說得不對,卻不知怎麼駁她?就這時一名宮女來說:“請皇上啓駕吧!長春宮傳膳了。”

於是小皇帝坐着軟輿到長春宮,跟慈禧太后一起用膳,同時要把這一天的功課作個交代。慈禧太后也常有許多話問。

每一問到功課,小皇帝先就心慌,功課太多,常常摸不着頭緒,回答得慢些,慈禧太后便會沉下臉來。這樣心越慌,口中便越遲鈍。安德海又每每在一旁討好太后,裝出那異常忠心的樣子,苦苦勸小皇帝要記着太后的話,少嬉戲、多用功,而就在這些諫勸中,透露了小皇帝許多淘氣的舉動,變成火上加油,更惹太后生氣。因此,小皇帝恨極了安德海,不止一次跟張文豪說:“等我大了,一定要殺小安子!”這些話,也不僅張文亮一個,伺候皇帝的小太監,無不知道。只是張文亮和總管太監深知這話一傳到安德海耳朵裡,讓慈禧太后知道了,會興起一場層層追究,株連甚廣的不測之禍,所以嚴厲告誡,不準亂說,否則就一頓板子打死!是這樣硬壓着,才得把安德海瞞住。

這一天在膳桌上問功課,小皇帝先把翁同和教的幾首唐詩,念得琅琅上口,慈禧太后深爲滿意。再問到別樣就不大對勁了,她心裡明白,關鍵還是在師傅的教法如何。算一算日子,李鴻藻穿孝百日快滿了,要早早傳諭,讓他遵旨銷假。

心裡是這樣在想,但第二天召見軍機,竟沒有工夫來談此事,這一陣子的大事特別多,主要的還是在軍務方面。陝西的回亂,楊嶽斌沒有處理得好,特地調了剛在廣東肅清了洪楊殘餘的閩浙總督左宗棠接替,騰出來的那個缺,由吳棠調補。但是,依然象放了兩廣總督一樣,他還不能到任。因爲曾國藩剿辦捻軍,雖已定下以靜制動的宗旨,在安徽臨淮、河南周家口、江蘇徐州、山東濟寧四鎮駐兵,另外築長牆、置柵欄,沿黃、運兩河,分段防守,這樣“長圍圈制”,使得捻軍處處碰壁,不能如以前那樣旋風似地捲來捲去,但出沒不定,遽難撲滅。吳棠的那個漕運總督,在防務吃緊之時,一時難以交卸,就無法到福建去接那有封疆的總督。

爲了這個緣故,慈禧太后心裡很不痛快,加以有些御史,對曾國藩的師老無功,不斷有所彈劾,所以她曾跟恭王提過,不妨另易主帥。可是捻軍正在作困獸之鬥,自山東沿黃河南岸竄至河南,在榮澤地方,決堤二十餘丈,官軍一面要堵塞缺口,一面要追擊捻軍,搞得手忙腳亂。但總算打了個大勝仗,捻軍的四大股被擊潰了,張總愚一股竄入陝西,任柱、賴汶光兩股回竄山東,還有個牛老洪死在亂軍之中,所部星散。

現在是到了易帥的時刻。朝廷如此想,曾國藩卻也有此打算,上了一個奏摺告病,請開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的缺,請另簡欽差大臣接辦軍務,自願以“散員留營效力,不主調度。”同時有個附片,說是“剿捻無效,請將臣所得封爵,暫行註銷。”字裡行間,看得出有滿腹牢騷。而就在這時候,改調了湖北巡撫的曾國荃,以極嚴厲的措詞,參劾大學士湖廣總督官文,貪庸驕蹇,還牽涉到新任軍機大臣胡家玉,說他上年出差經過湖北時,受了官文的賄,而官文所行的賄,是提了糧臺上的公款。

慈禧太后雖未見過曾氏兄弟,對他們的性情卻很瞭解。曾國藩雖失之迂緩,但老誠謀國,謙退謹慎,僅止於偶有牢騷,曾國荃卻不象他老兄那樣有涵養,奏劾官文正所以表示他和湘軍的不服氣,在他那個摺子以外,彷彿可以聽到這麼一句話:“象官文那樣的飯桶,也沒有好好打過一天仗,憑什麼也得一個伯爵?”

意會到此,慈禧太后反覺歉然。同時也瞭解到這是一個不可疏忽的麻煩,處理不善,不說激起兵變,至少也會影響士氣。所以在把曾國荃的摺子發下去時,特地親手封緘,批了“恭親王開拆”的字樣,表示是要他親自處理的密件。

這天召見軍機,預先傳諭,只召恭王一個人進見。此是所謂“獨對”,恭王心裡有數,帶着曾國荃的那個奏摺,也盤算好了兩個辦法,看上頭的意向,擇一回奏。

“曾國荃那個摺子,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慈禧太后先這樣問。

“現在也難以揣測。”恭王很謹慎地答道,“官文雖然因人成事,到底還能持大體。不過馭下不嚴,也是有的。”

“怎麼的馭下不嚴?”

“他寵……。”恭王想說:他寵一個姨太太,凡事聽她作主。話到口邊,想起大犯忌諱,立即頓住,改口說道:“寵一個門丁、一個廚子,這兩個人不免招搖。”

“曾國荃參官文,說他是肅順一黨。”慈禧太后很認真的問:“可有這話?”

“那個廚子就是肅順薦的。”

“怪不得他那廚子那麼可惡!這得查辦。”

“是。”恭王答道:“督撫不和,是一定要派大員查辦的。”

“派誰呢?”

照正常的例規,因爲官文的官爵特高,至少也該派一個協辦大學士,但這一來便很明白,被查辦的一定是官文,會引起許多驚擾。因此恭王說明理由,建議派刑部尚書綿森、戶部侍郎譚廷襄到湖北。慈禧太后同意了。

“胡家玉呢?是怎麼回事?”

“臣已經找他來問過。他承認收了官文送的二千兩程儀,說是先不肯收,後來官文告訴他,並不是私下送的,是提的公款,好讓他沿途僱車馬,犒賞伕役。”

“不論私下也好,公款也好,反正是受賄!他這樣子,在軍機上也叫人看不起。”

“是!”恭王看慈禧太后的態度隨即答道:“臣請旨,是不是叫胡家玉先退出軍機?”

慈禧太后點點頭,轉臉徵詢慈安太后的意見,她也認爲胡家玉以退出軍機爲宜,說是:“這也算給曾國荃一個面子。不過,也別太過分了。該叫他明白回奏——到底不過二千兩銀子。”

這一案有了結果,接着便談曾國藩自請開缺的那個奏摺。

這時又是慈安太后先開口,“我有點兒不明白,曾國藩爲什麼連他那個爵位都不要了呢?”她以微帶憂慮的聲音說,“我總覺得他這一次的摺子,說的話跟以前不同,彷彿心裡挺不舒服似的。六爺,你說是不是呢?”

“太后聖明!”恭王以頌揚的語氣答說,“曾國藩是有點兒鬧意氣。”

“這不象他的爲人呀!咱們得好好兒想一想,有什麼委屈他的地方沒有?把好人逼急了,會出亂子!”

慈安太后這句話,說得恭王悚然心驚,慈禧太后卻大不以爲然。不是爲了“出亂子”這三個字:“也不能說是朝廷逼他,更不能說是委屈他!東南幾省,都付託在他手裡,他說什麼就是什麼,這能說委屈他嗎?”

看她有些負氣的樣子,恭王覺得不安,深恐兩宮太后生意見,他夾在中間爲難。於是趕緊把話岔了開去,“臣請懿旨,”

他說,“曾國藩自請註銷封爵,應無庸議。”

“那當然。”慈安太后顯示了極好的風度,神色自若地看着慈禧太后說,“趁這兒沒有外人,咱們平心靜氣,好好兒商量一下。”

“是呀!”慈禧太后也發覺自己失態了,帶些忸怩地微笑着。

“我看,咱們先得想一想,到底曾國藩還能用不能用?”慈安太后旋即補充:“我是說帶兵打仗。如果不能再辦軍務,他還可以幹別的。曾國藩的長處不是很多嗎?”

恭王很佩服她的看法,而且頗有驚異之感,想不到平日婆婆媽媽,似乎不大明白外事的人,會提綱挈領,抓住局勢的關鍵。“爲難的正是這一層,”他一面深深點頭,一面答道:“竟看不出來,曾國藩還能不能帶兵打仗?說他師老無功吧,現在‘長圍圈制’的法子也見效了。”

“不錯!”慈禧打斷他的話說,“曾國藩就是能穩得住,得有個人幫他,從前是他弟弟,現在是他門生。既然他力保李鴻章,就叫李鴻章接欽差大臣的關防好了。”

“那麼曾國藩呢?”慈安太后很快地又說:“讓他到京裡來一趟吧!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

“這個主意好!”慈禧太后欣然附和。

“是!”恭王心裡在想,曾國藩如能內用,可以抵銷倭仁的滯而不化,對於洋務的開展,大有裨益,照這個打算,便不宜讓他回任,所以這樣答道:“既然曾國藩來京陛見,一時不便開欽差大臣的缺,可否讓李鴻章暫時署理?”

兩宮太后都同意他的辦法。恭王退了出來,隨即擬上諭進呈,同時找了寶鋆來,把派綿森和譚廷襄到湖北查案,以及叫胡家玉退出軍機的決定告訴了他。

寶鋆有些驚心!一個是大學士,一個是軍機大臣,處置如此嚴厲,不免駭人聽聞,因而建議,不必下明發上諭。恭王一向最聽他的話,依言入奏,兩宮太后亦無不可。但紙包不住火,官文和胡家玉立刻就被人在談論了。

第二天兩宮太后召見軍機,只有恭王和寶鋆兩個人。慈禧太后首先交代,李鴻藻百日將滿,應該照常入值。然後商量胡家玉空出來的那個軍機大臣缺,找誰來補?

從兩宮太后垂簾以來,立下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兩名漢軍機大臣以地域分配,一北一南,最初是李棠階和曹毓瑛,李棠階是河南人,算是北方,他死後補了直隸的李鴻藻。曹毓瑛是江蘇人,江西的胡家玉補了他的遺缺。現在胡家玉出了事,仍舊得找一個南方人來補他的缺。

這個人很難找,又要資望夠,又要操守好,而且還要謹飭自持,象潘祖蔭那樣,名士氣味極重,座上客常滿,交遊甚廣的人,就不適宜入參樞機。因此商量了半天,竟無結果。

退朝以後,恭王親自到李鴻藻寓所去傳旨,親王駕臨,儀從甚盛,李鴻藻是早有準備的,不便再執着於禮法,便以病來推託。特地裝得形容憔悴地接待恭王,自陳哀迫憂煎,精神恍惚,心跳氣喘,難勝艱鉅。然而談到胡家玉的遺缺,李鴻藻卻又保薦了一個人,這個人是左都御史汪元方,字嘯庵,浙江餘杭人,道光十三年的翰林,久任京官,庸庸碌碌。但正由於這個緣故,一保就準,上諭頒發,無不出於意外。

兩宮太后實在是很給面子了,而李鴻藻抱定主張,決不可象李光地那樣貪位忘親,所以依然哀詞告病,慈禧太后頗爲不悅,派寶鋆去傳旨,大大地訓斥了一頓,無奈李鴻藻不爲所動,寶鋆也就只好據實復奏。

“好在翁同和也很得力。”恭王這樣勸道,“就讓李鴻藻在家休養吧!”

“這些人的意氣,真叫人頭疼!”慈禧太后忽然問道:“六爺,你知道不知道,曾國藩跟李鴻章也有意見?”

恭王只知道新練的淮勇與未裁撤的湘軍,勢如水火,這也是曾國藩在周家口調度吃力的原因之一,卻不知他們師弟之間也有意見,一時竟無從回答。

“曾國藩的家眷從四月裡就搬出江督衙門,回湖南去了。”慈禧太后說,“船到武昌,曾國荃留他嫂子在那裡過夏。曾國藩跟郭嵩燾做了親家,嫁女兒從船上發的轎。賠嫁只有二百兩銀子,曾國荃不相信,親自打開嫁妝來看,壓箱底兒的可不就是二百兩銀子?”

恭王大爲詫異,一則不知此事,再則不知慈禧太后何以知道此事?正在錯愕無從回答時,慈安太后開口了。

“這些話都不假。唉!也難怪曾國藩心境不好。又封侯、又拜相、又是兩江總督欽差大臣,誰知道境況這麼窘!”

“我就不明白,曾國藩爲什麼把家眷搬出衙門?他以爲朝廷不會叫他回任了?還是李鴻章急於想接他老師那個缺,逼得他師母待不住了呢?六爺,”慈禧太后斷然決然地說:“朝廷不能待功臣這個樣子,讓曾國藩回兩江!叫李鴻章去打仗,由曾國藩替他籌餉,這纔是正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