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都是孩子,家境又不盡相同。
有的富,有的窮……加之又是啓蒙教育,筆墨紙硯這些東西,對孩子們而言,相對昂貴。所以每個孩子都配以一個小沙盤,以沙盤爲紙,書寫練字。沙盤長寬半米,裡面鋪着黃沙。孩子已廢筆管做筆,依照着李基的講解,在沙盤上寫字。寫的錯了,用手一抹,即可重寫,既不會浪費,也非常省力,是村學中必備的用具。
言慶覺得,李基在教大家寫字的時候,似乎增加了一些內容。
講解中,似乎加入了‘永字八法’的內容。對大部分學生而言,似乎有些深奧了。
但對鄭言慶來說,卻正好合適。
他一個野狐禪出身,別看能寫一手顏體字,但對一些書法的基礎,卻並不知曉。永字八法,正好可以彌補他這種缺陷,雖是以隸書爲主,言慶的收穫卻是巨大。
正寫着,李基悄然來到鄭言慶的身後。
看言慶一筆一劃的臨摹五蒼,他輕輕點頭。
猛然,他伸出手,抓住言慶的筆桿子,往外一抽。可言慶猝不及防之下,筆管離手。扭頭看去,卻見李基輕輕搖頭,“鄭言慶,書求法,更求意。你筆下所書,其形已具,其意卻匱乏……今後當苦練指意,否則徒具其形,終究難有大成就。”
法,說的是筆法。
有點收,貴緊而重,畫勒,貴澀而遲……
這種筆法上的學習,前人已做出了各種總結,可以慢慢琢磨;然而這指意,卻需要有天賦,更需苦練。王羲之有指意傳論,講的就是這個道理。就這學堂裡的孩子們而言,鄭言慶的書法,無疑是個中翹楚。但正如李基課間所說的那樣:起點不同,要求亦不同。
很明顯,李基對言慶的要求,遠高於對其他人的要求。
當天結課而論的時候,其他孩子最差也得了一個乙等的評價,而鄭言慶,卻只得了個‘丁’。甲乙丙丁,這‘丁’等評價,無疑最差。一般而言,先生很少會給學生以‘丁’論。可偏偏,李基對言慶要求的嚴格,令鄭言慶也感覺到非常意外。
這,也太嚴格了吧!
但先生既然做出評論,言慶也只能接收。
隨着學子們一起,向先生行了謝禮之後,鄭言慶頗有些意興闌珊,低着頭準備離開。
李基又叫住了他……
“鄭言慶,你可是覺得不服氣?”
“學生……”
李基笑道:“我知道你不服氣,但我告訴過你,會對你要求嚴格;以同齡人而言,你筆法已初具形容,即使是王右軍,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恐怕也比不得你。”
“啊?”
鄭言慶瞪大了眼睛,心中奇道:既然王羲之也比不上我,那你還給我一個‘丁’等作甚?
李基說:“但也正因爲這樣,你以後的成就,卻未必能比得上王右軍。
小小年紀,其形已定。若求大成,當需多些磨練。我這裡有一冊《筆論》,你拿回去以後,要仔細的揣摩。當年,右軍十二歲得《筆論》,然後又求學衛夫人。待他後來,又臨摹碑帖,方纔獨闢蹊徑,成爲大家。你恰恰相反,未學基礎,筋骨未生時,竟先學碑帖,使之形重意淺,走了偏鋒。所以,我要你仔細閱讀這一冊筆論,待月考時,你需以此做出文章。若我滿意了,自會把你成績更改。”
聽得出,李基對鄭言慶期許頗深。
只是……
鄭言慶接過了《筆論》,心中不禁苦笑連連。
人啊,還是低調一點的好。太出色了,終究是要倒黴的!
從學堂裡出來的時候,已是斜陽夕照。
鄭言慶拎着書袋,朝田莊走去。田莊距離竇家學舍,有一段距離。本來鄭世安想讓人接送,但卻被鄭言慶給拒絕了。原因很簡單,鄭世安如今正在風口浪尖上。
別看天津橋事件似乎已經平息,但其實,不過是開始罷了。
古人講,天時地利人和。
對鄭世安來說,天時就是鄭仁基的態度,地利就是崔夫人的想法,而人和嘛……
實際上,鄭世安現在只佔據了人和之利。
鄭仁基也許不會說什麼,但崔道林依舊得崔夫人關照,這天時地利,都不佔據。
也許用不了多久,鄭世安會慢慢的失去人和之利。
到那時候,他祖孫的處境,可就要變得尷尬了……這種時候,鄭世安更需恪守本份。言慶不過一家奴的孫子,若要人接送,肯定會落下詬病。而鄭言慶自己呢,也不是個嬌生慣養的人。每天走上一個來回,也算是鍛鍊身體,強健筋骨嘛。
“彌勒轉世,天下太平!”
走在鄉間小路上,鄭言慶看見從對面,走了一行白衣人。
這些人似僧非僧,似俗非俗,一邊行走,一邊口呼彌勒。田地中不少農人,見白衣人走過來,紛紛匍匐在地,叩首禱告。鄭言慶不由得眉頭一蹙,心生厭惡。
他知道這些白衣人的來歷,因爲這些人,也曾在鄭家田莊裡出現過。
似乎是某個宗教團體的成員,信奉彌勒,蠱惑世人。他們的信仰,不同於道教,也不同於佛教,在鄭言慶看來,更像是一個邪教組織。整天在鄉間傳道,倒也招攬了不少信徒
對宗教這種東西,言慶說不上好感,也說不上厭惡。
不管是佛教也好,道教也罷,都是應時代而生,而興起。五胡亂華,北方大地戰亂不止,漢人十不存一,黎民苦不堪言。人們無力去阻止戰爭,只好尋求一種心靈上的寄託。於是佛教應運而大興,開始在民間流傳起來,使人們寄託來生。
而道教呢,則爲南方興盛。
南朝無力收服疆土,士大夫只能以清玄寄託。
留戀山水,以各種行徑來掩飾心中的那種悲苦。慢慢的,這玄道也就在上層階級中,流傳興盛。
總之,每一種宗教都有其出現的原因。
但邪教則不然,更多時候,那是一些野心家們的掩飾。
黃巾之亂也好,亦或者孫恩之禍也罷,都是如此。至於後世,邪教更成了斂財工具,令鄭言慶深惡痛絕。這些白衣彌勒,大致上也是如此吧。雖然他們現在還未有什麼特別的舉動,可言慶卻覺得,這些人遲早,會釀成大禍,到時候倒黴的,還是那些百姓。
可他又有什麼辦法阻止呢?
白衣彌勒公開傳道,連官府都不去管。
而且他們又沒有什麼把柄,如果冒然去對付,弄不好會讓鄭言慶自己,陷入其中。
回去以後,要和爺爺說一下,讓他多注意田莊裡的情況。
莫要讓這些白衣彌勒鑽了空子,到時候連累整個田莊的話,那絕對是一樁大罪過。
想到這裡,鄭言慶側身讓開一條路,看着白衣彌勒走過去。
而在他們的身後,那些愚夫愚婦依舊跪拜在田間,不停的叩首,朝着他們的背影,唸唸有詞。
“……彌勒出世時,田一種七獲,米長七寸,白如珂玉,幹甜如蜜;如劫初米四寸也,衣寸從樹生,自然而有……”
大體上,鄭言慶對佛經是一知半解,也不明白這經文,究竟是什麼意思。
不過他能大致上聽出一個意思:只要信奉彌勒,就可以不勞而獲。糧食不種自長,衣服在樹上生成。
如若沒有出現,那就是你不夠虔誠。
只要虔誠,就會如此……可怎樣纔算是虔誠呢?最終解釋權,在白衣彌勒們的手中。
看這情況,好像很嚴重啊!
鄭言慶一邊想着,不知不覺,就回到了家中。
鄭世安早已經準備好了飯菜,就等着言慶回來。
“言慶,今日學堂裡,學得如何?”
“得了個‘丁’。”
鄭世安一怔,“丁?怎可能是丁啊……你那先生莫不是個騙子,你這等聰慧,他爲什麼纔給了一個‘丁’呢?言慶,是不是先生瞧着你不是紇豆陵家的人,故意欺負你?”
“爺爺,不是這樣的,先生這樣子,也是爲我好。”
鄭言慶連忙解釋,總算是安撫住了鄭世安。
飯後,他突然問道:“爺爺,你有沒有發現,最近一段時間,這鄉間似乎盛行彌勒?”
“你是說那些白衣彌勒嗎?”
鄭世安顯得不太在意,“我倒是見過,他們今天還來咱們這裡傳道。聽說,這些白衣彌勒神通廣大,不少人都相信他們。咱們田莊裡,就有不少人信奉彌勒。”
鄭言慶心裡更加沉重了……
“爺爺,別信那些人。”
若是普通人說這句話,鄭世安說不得會聽不進。但鄭言慶不同,他從小所展現出來的能力,讓鄭世安對他,有着莫名的信心。想來,言慶這麼說,不會無的放矢。
可鄭世安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爲什麼?”
“爺爺,咱們鄭家以經史傳家,講的是修身持家治國。
孔聖人也說過的,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些事情,連聖人也不得語,何況我們這些人呢?也許這世上真的有神仙,但不是我們整天放在嘴上,更不能像那些彌勒一樣,把神靈當成斂財,滿足私慾的工具……再說了,舉頭三尺有神明,只要我們心裡尊敬,神靈自然會保佑我們。既然這樣子,又何必去聽信他人妖言惑衆?”
鄭言慶話音未落,只聽屋外有人撫掌讚道:“說的好!”
言慶祖孫聞聽,不由得心中一驚。
連忙起身走出屋外,就見小院裡不知在什麼時候,來了一個男子。
光線昏黑,看不清那人的長相。
鄭世安沉聲喝問:“閣下何人?來此有何貴幹?”
男子漫步走到門前,上下打量了一番鄭言慶,而後沉聲問道:“你就是鄭言慶嗎?”
鄭言慶扯了一下鄭世安,點點頭,“小子就是鄭言慶。”
“如此說來,那三國亂言,你又是從何聽來?”
言慶沒反應過來,疑惑問道:“敢問先生是誰,這三國亂言,又要從何說起呢?”
男子冷哼一聲,“某家,顏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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