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洗,洛陽城街坊緊閉,進入了宵禁。
之所以宵禁,並不是沒有原因。原來在三月初時,隋文帝幸遊仁壽宮,卻一病不起。
帝王有恙,身爲太子的楊廣,立刻傳詔天下:人定之後,各地宵禁。
人定,指亥時,也就是夜裡九點到十一點的階段。
在平日裡時,這個時辰正是玩樂的時候。如今皇上身子不好了,你們還有心情玩樂嗎?楊廣這一詔令,也是在表明他的孝心。於是洛陽城門緊閉,街上更行人稀少。
李基騎着他那匹瘦馬,來到竇家族村。
在老宅側門下馬,上前輕叩門扉,不多時就見角門開啓,從裡面走出一個老僕人。
“李先生,族老在後院涼亭等您。”
“有勞!”
李基也不客氣,把馬繮繩交給了老僕人,輕車熟路的直奔後花園行去。
這竇家老宅裡的通幽小徑,他最是熟悉不過。所以也不需要人引領,路上更無人阻攔。
涼亭中,竇威正在和一箇中年男子手談。
那男子的年紀,在四十歲左右,身着錦緞子長衫,外罩半臂短衣,眉頭扭成一團。
棋盤上,黑白兩條大龍糾纏在一起,廝殺慘烈。
李基走過來,也不說話,在旁邊靜靜坐下,觀看棋局。
竇威的棋力略高一籌,漸漸佔據了上風。而中年人有些不支,又走了二十餘手後,投子認輸。
“老叔,您這棋力,可是越發老辣。”
竇威呵呵一笑,“莫伏勒,你在長安幾年,棋力也見長啊。”
莫伏勒,是佛教神祗八部天龍之一,摩訶羅迦的別稱。關隴貴族,喜歡用佛教中的神祗之名做小名,以獲得神祗的護佑。中年人笑了笑,然後向李基點頭致意。
“九郎,你來了!”
李基也還以微笑,卻未說話。
竇威說:“鄭家小兒今天回來了。”
“我也聽說了。”
“你可知道,我最近一段時間在忙什麼嗎?”
李基一怔,搖了搖頭。
“我去長安了一趟,讓莫伏勒幫忙打聽打聽鄭家小兒的事情。”
莫伏勒,名叫竇賢,是竇毅長子。他還有兩個姐姐,其中二姐嫁給了唐國公李淵。
竇賢如今官拜虎賁郎將,繼承了竇毅神武公的爵位。
他小心翼翼的將棋子收起來,聽竇威說完,擡起頭道:“九郎,你莫要怪罪老叔,老叔也是爲你着想。他讓我派人到滎陽,仔細打聽了一下那位鵝公子的情況。”
“爲什麼?”
李基奇怪的看着竇威,“爲什麼要打聽言慶的事情?”
“這個嘛……你難道不想知道,莫伏勒打聽到了什麼?”
李基猶豫一下,向竇賢看去,眼中帶着詢問之意。
竇賢把棋子收好,拍了拍手,坐直身子,“據我所知,鄭言慶的祖父鄭世安,並無子嗣。”
“那又如何?”
“鄭世安早年隨鄭大士征戰時,傷了下身,以至於沒有生育能力。既然他沒有生育能力,又沒有子嗣,那鄭言慶又是從何而來?”
“你是說……”
李基的身子微微一顫,始終帶有幾分笑意的面膛,陡然露出幾分緊張之色。他握緊拳頭,手臂撐在腿上,想問,又不敢問,可同時,心裡生出了幾分莫名期待。
竇威說:“莫伏勒打聽到,鄭言慶是鄭世安抱養的孩子。
據說是鄭大士卸任那一年,在回家的途中抱養……哦,好像是在汜水關附近,對吧。”
竇賢點了點頭,表示竇威沒有說錯。
“九郎,你一定不知道,鄭大士卸任那一年,正好是開皇十八年。”
“啊!”
李基終於忍不住,驚呼一聲。
“而且是在仲秋。”
竇威似是渾不在意,從身旁端起一杯西域盛產的葡萄酒,沉聲道:“我記得九郎媳婦就是在那一年遇難……九郎當時因爲你嫂嫂懷了身孕,正好在隴州,所以沒有在家。莫伏勒查驗汜水關公文,發現鄭世安收養鄭言慶,正是周山慘案第二日。”
周山慘案,是竇威他們對李基妻子被殺之事而取的代名詞。
李基的身子,劇烈的顫抖着。
“周山,距離汜水關尚遠。”
“這倒是,不過說遠也算不得太遠,只半日路途罷了。莫伏勒派人查過汜水關的記錄,那一年汜水關並沒有呈報有嬰兒丟失的記錄。當年汜水關守將是鄭家族人,仁壽元年因受隱太子牽連,而被髮配嶺南,估計是死了……那天你告訴我,你的孩兒也叫言慶,我就覺得有些奇怪。一介家奴,怎可能會起這麼一個好名字?
若是鄭大士的孫兒,我倒相信。
但若是鄭世安的孫兒,我卻不太相信了……”
李基的面頰抽搐,猛然起身,扭頭就走。
“九郎,你何處去?”
“我要找鄭世安問一問,那孩子,究竟是不是我的言慶。”
“你瘋了!”
竇威突然收起笑容,嚴厲喝道:“你怎麼問?鄭世安若是問你,你又怎麼回答?
別忘了,你現在是什麼身份,就算言慶是你的孩子,難不成你要他跟着你提心吊膽,四處飄零不成?九郎,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否則我也不會讓莫伏勒幫你打探。可你現在,真的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否則不但是你,那孩兒也要跟着遭難。”
李基知道,竇威不是危言聳聽。
他如今是個見不得光的人,如果言慶真的是他的孩子,他能夠帶在身邊嗎?
“我知道,可是我……”
李基語音顫抖,再也說不下去了。
突然,他蹲在涼亭臺階上,放聲大哭起來。
有喜悅,有悲傷,更多的則是一種無奈……
他還不能確認,言慶就是他的孩子。可心裡面卻已經肯定,言慶就是他的兒子。
那眼睛,那臉龐,那笑容,活脫脫就是他母親的翻版。
想當初他乍聽言慶的名字,又見到言慶的時候,差點以爲那就是他的孩子。沒想到,當時的直覺,竟然變成了現實。長的和他母親那麼相像,名字又叫言慶,還是在開皇十八年仲秋被鄭世安抱養……除了地點之外,其他的因素全都吻合。
這世上,怎可能會有這麼巧合的事情?
六年以來,李基一直活在自責中。如果當初他沒有去隴州,而是留在周山言家村的話,也許他父子就不會這樣分別六年,而今明明面對面,卻又無法去相認。
竇威和竇賢,都能理解李基的心情。
一個大男人如此放聲大哭,心裡面將是何等感受?
“九郎,你別這樣。”竇賢上前,一把抱住了李基,低聲安慰:“如果鵝公子真的是你孩兒,你應該高興纔是。你看他,小小年紀就有這等才華,定是弟妹在上蒼保佑。雖然你不能和他相認,但是你卻可以和他天天相見,不也是一種快活?”
“我,我,我……”
李基泣不成聲。
竇威說:“九郎,你莫擔心。
我會想辦法確認此事,如果他真是你的孩兒,我可以向你保證,絕不會讓他受欺凌。
不過,你要有準備……”
“什麼準備?”
“我此次從長安回來,聽說聖人恐怕不行了。章仇太翼曾說過,仁壽宮不可去,去則難返。爲此聖人還把章仇太翼打入天牢,準備等他回來以後,再做處置。可是現在……太子從仁壽宮回來之後,曾秘密釋放了章仇太翼,並與之密談許久。
談話內容我不是很清楚,但從太子之後的表現來看,他很有可能要修治洛陽,而後遷都。”
“什麼?”李基聞聽,大驚失色。
竇賢說:“我也聽說了一點消息,我此次回來,就是奉旨做準備。據說章仇太翼和工部尚書杜果,很快會抵達洛陽,勘探風水。如果是這樣,那遷都已成定局。”
章仇太翼,是當今世上兩大著名神棍之一,與袁守城齊名。
不過,袁守城醉心於修道,不太理會紅塵世事;而章仇太翼卻不一樣,是皇家御用神棍。
既然是神棍,自然有其神神叨叨的地方。
至少到目前爲止,章仇太翼所做預測,從未失過靈驗。
這也使得他身上更披上一層神秘的光環。此次他勸阻隋文帝幸遊仁壽宮,又是一語成讖,讓竇威等人不得不相信。雖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可這種事,寧可信其有!
如果楊廣真的決意遷都,那麼朝中官員,各方力量都會將重心轉移。
李基再呆在洛陽,很有可能會暴露了身份。
竇威讓他做好準備,是要他準備撤離……可問題是,如今他剛有了兒子的線索,讓他撤離,又如何捨得?
“九郎,你也別心急,我只是讓你做好準備,走不走卻是兩說。”
李基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此事,我就聽老叔的安排。”
“恩,今夜天已經晚了,你就別回去了。我讓下人給你安排一下,就在這裡湊合一夜吧。”
“老叔,我此刻心裡有些亂,那就先下去了。”
“好!”
竇威點頭,拍了拍手,示意下人帶李基離開。
看着他略顯佝僂的背影,竇威和竇賢,都忍不住輕聲嘆息。
這世上最可悲的事情,莫過於父子相對,卻不能相認,甚至……還要因此而分別。
“莫伏勒,你再留意一下,幫九郎多多打探。
我覺得這件事情,八九不離十,鵝公子很有可能就是九郎的孩子,你再多費些心思。”
竇賢頷首,“老叔,此事我自會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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