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三十。
這一年的冬天很冷,玄城這邊竟然下起了小雪。
昨夜始雪,到白天也沒有停。
天色陰沉,壓抑。
周皖着一件捲雲銀絲烏色直裰,披一件虎紋大氅,繫條騰蛟團雪緞腰帶,腰懸牙白玉環,穿雙鹿皮短靴,拿一柄華珍銀殼珠光泛泛的寶劍,儼然一個貴氣的武者,似是個城主眼前的大紅人,才如此衣着華貴。周皖可是不得不這樣。雖然他簡樸慣了,這麼穿起來讓他渾身不舒服,但爲了避人耳目(其實是變相的引人耳目),才如此貴人打扮。
他受春秋之託扮成邱錦的手下,將要見證今夜的行動。而葬花呢?他不知道。他想知道可是沒人告訴他。
他的任務,只是跟從邱錦上場拜過冒牌貨閣主,在席上坐觀一臺戲——也是萬一出現的危機時刻的一根救命稻草。現在他要去參加接風宴,也就是踩個點兒。
“白遠,你說今年閣主會給我們什麼驚喜?這可是二十年來,閣主第一次這麼大張旗鼓地辦宴。”邱錦咳嗽一聲,裝模作樣地與周皖向堂中溜達。“我認爲……恕在下直言,也許是要……在江湖中做些驚天動地之事。”“希望是如此啊!”邱錦對“白遠”的回答感到很滿意。
這堂名爲“聚荻”,從外看已是氣勢磅礴,恢弘得很。對稱的十幾根朱漆立柱與重檐歇山頂相互協調,竟然有些皇家的意味!鏤空的窗戶精緻複雜,寬厚的樑有力地支撐着,腳下的臺階似是用白石所砌,雖非漢白玉,卻也令人爲之一震。
入了堂內,周皖放眼一看:正中是位於西側面向東方的鑲玉石的雕花木椅,應當是閣主的位置。北側依次是邱錦、薛無黛、左步巖三位城主的座位,南側則是平川道長、林湘、淳于壽三大高手的座位。全場這七人的座椅與前桌雕裝得頗爲華美。餘下的位子上都寫着各人名號,也普通得多,周皖目光掃過,便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臨時名號:白遠。“你來熟悉熟悉情況就是,千萬不得輕舉妄動。”邱錦囑咐了一句,就步向前方。
有幾位分舵的香主壇主已然帶着弟子到了,正在座上等待。邱錦一進來,端茶倒水的弟子們紛紛行禮,其餘人也連忙起立,給大城主問安。也有稱讚邱錦年輕有爲的,但這是極少數。因爲邱錦不喜歡被恭維,不喜歡趨炎附勢的人。
閒言少敘,且說衆人到齊落座之後,那閣主仍然沒有出面。邱錦也並不急,坐在臺前只是飲閒茶。薛無黛瞥了眼角落的香,已燒了半柱,便起身道:“今日衆位齊聚一堂,共慶新春,可堪是我寸步閣闔家團圓的好日子。此聚是爲諸位接風洗塵,閣主他老人家要在今夜親臨,現正在齋戒,足見今夜盛宴之隆重。”
臺下掌聲雷動,衆人對這期待已久的寸步一聚讚不絕口。“既然薛城主說到這兒了,身爲本次盛宴的謀劃者,我還要向大家宣佈一件事。”左步巖突然起身。他着紫袍,乍一看好像一品大官的官服。
邱錦一凜,暗道:“終於要說了嗎?”
臺下頓時鴉雀無聲。
“這麼緊張做什麼?是閣主讓我給諸位傳話,今日之食,隨時可嘗;今夜之飲,還請不醉不歸!”左步巖大笑,在衆人的掌聲與叫好聲中經久不息。
邱錦有些失望,又有些慶幸。
玄城中瀰漫着歡樂的氣氛,潑茶酌酒,好不快活!周皖只是安安靜靜地喝小酒,似乎置身衆人之外。他在人羣中看到了譚命九,那個小鬍子的,穿着素黑道袍,戴着一塊雕竹玉佩的精瘦男子;他也看到了吳守,馬臉大眼,長辮結半分輕佻,散發展半分粗獷,上着虎皮短襖,下着青布長褲與棕皮靴——雖然有些不搭,卻也是他不羈的獨特本性吧。周皖認得別人,可別人只認他臉上的面具。這使他既覺得熟悉,又覺得異樣。
接風酒宴已罷,周皖以白遠的身份隨邱錦和譚命九回到邱錦住處。
“這位白兄甚是面生啊。”譚命九忍不住開口問道。
“譚先生不必疑慮。”邱錦淡然道,“事成之後,我自會以誠相告。”
“那譚某就不多問了。”譚命九果然閉上了嘴,也不再看周皖喬裝的“白遠”。
周皖只得訕笑。
很快就到了夜間。
風開始起了,雪漸漸止了。
衆人再度重聚於“聚荻”。門口的弟子抱着各式各樣的煙火鞭炮奔走——雖然風這麼大,不過過年放炮是理所應當。況且這次大費周章,總是要給各分舵的弟兄們些驚喜。左步巖指揮着弟子們,絲毫沒有意識到人羣中多了幾分殺氣。
這夜晚,絕不會平平淡淡。
夜已臨,堂內燈火通明,上百枝蠟燭照亮着屋內的各個角落。各人桌上都擺了一罈子酒,一碗酒,一碟小菜。場內一片寂靜,衆服侍的弟子齊齊站在一旁。堂內唯一的空座就是閣主的寶座。
“諸位既已到齊,我先敬大家一杯酒。”左步巖依然穿着紫色官袍模樣的衣服,舉着酒杯,示意衆人,又舉杯一飲而盡。
臺下諸人忙舉起酒碗,將酒喝了個精光,倒過碗底以迴應左步巖。
“很好,現在,有請金閣主入座!”
二十年了,二十年沒有一個人見過這“金笛”到底是什麼模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門,等待着大門的開啓。
只有一個人例外。
他戴着人皮面具,穿着白衣,是某分舵的弟子打扮;他的手指彎曲着,用力抓着桌面,兀自有些顫抖;他的袖口中露出了一縷金色的光;他似笑非笑。
門開了。
一個面遮黑紗,身穿硃色蟒袍(蟒再加個爪子就是龍了),腰繫翠玉的人出現在衆人面前。
“閣主!”人們的心裡都在這麼呼喊着,“這就是寸步閣的閣主!金笛!”
可就在剎那間,堂內所有的火燭都滅了。漆黑一片!
“怎麼回事!”
“發生什麼了!”
“快點火!”
“誰有火折!”現場瞬時間變得混亂。
“大家不要亂!”左步巖連忙怒吼着整飭秩序。
與此同時,銀光熠熠。角落中迸射出一條可怖的銀龍,它衝向門口——那個黑紗遮面的“閣主”!
“快去保護閣主!”這聲音似乎是淳于壽張皇失措的呼喊。
“真正的金笛在此!這個冒牌了二十年的傢伙是冒牌貨的事實,即將大白於天下!還請衆位切莫插手!”
這是赫連春秋的聲音。
堂中忽然靜了下來。“冒牌貨?”在場之人吃了一驚,正想着怎麼回事,便聞某處傳來了悠揚的笛聲。笛聲悠然又悽然,嗚咽卻又刺耳,使人心生惶然。
淳于壽果然是個粗人:“叛賊!吃我一杯酒!”他怒吼着把半罈子酒擲向聲音的來源處。笛音未止,笛音未滯,只是清脆一聲“叮”,酒罈子已然不再飛了,它落在了桌上,悄無聲息。
“別急,靜觀其變!”平川道長連忙攔住了正在準備下一發“暗器”的淳于壽,“的確……二十年來就不曾聽見過閣主的笛聲……今日,頗爲熟悉……”
不僅僅平川道長有如此想法,林湘、薛無黛也都覺得大爲驚異。那些分舵的舊人也都愣住了。年輕弟子們更是驚得呆了,不知所措。
笛聲。
刀光。
風聲!
“閣……閣主……”各人在兩方之間難辨是非,難以抉擇,只得靜觀。他們入堂時多半沒有拿武器,此時滿心焦躁也無可奈何。
春秋的刀光只是幌子。
她在黑暗中解開束在外衣袖上的布帶,甩開束縛,舞動水袖,卷勁風,攜戾氣,載殺機,撲向那閣主。
那閣主先是一愣,隨後大笑。笑聲尖銳,竟難以分清男女。黑暗中難以看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只知道二人在鬥,赫連春秋在大喊:“這賊子好厲害!”
“那麼,讓我來會會他!”笛聲猛然間止住了,那低沉的男聲驟然如春雷般震響堂內。
金光泛起,金波漣漣。那是金笛,他的武器是金子鑄成的笛子!
“這冒牌貨篡奪閣主之位,攫取不義之財,有違寸步閣之名……”赫連春秋退下來後依然喋喋不休地控訴冒牌貨的罪行。左步巖可按捺不住了:“哪裡來的亂臣賊子長舌婦!來啊!把他們抓起來!無中生有誣陷閣主,可是粉身碎骨之重罪!”
“左步巖!你以爲你的醜惡行徑沒人知道麼!”赫連春秋反脣相譏,“你喜歡女人,下至九齡幼童,上至花甲老太,下至農人少女,上至貴族皇……”“賊娘們,不想活了吧!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賤……”“老孃讓你嚐嚐什麼叫‘袖舞乾坤’!閉上你的鳥嘴!”這二人怒罵着,從衆人頭上躍過,打了起來——一打起來,他們可誰都說不了話。高手對決,最忌諱的就是精力分散。
“袖舞乾坤?那是……”“赫連春秋麼!”“這左城主……”有幾個人開始議論了,也就有幾個人開始點火燭了。
那閣主的踮足斜踏,未避開迎面勁風,面紗被金笛掃落,露出了臉。
周皖險些將他的名字脫口而出:顧茂笙!
怎麼會是他!他怎麼會是寸步閣的閣主!他不是加入南水寨了麼!他的武功怎麼會精進至此!那笑聲……
“喲,原來是那個冒牌貨的兒子,怎麼這麼娘娘腔的?你這傢伙窮追不捨,看我不把你打回去!”春秋三下五除二把左步巖打到了一邊,又施展絕世輕功跑到堂側看他二人爭鬥,並且再次發表言論,說完就又與左步巖打了起來。
“冒牌貨?嘿嘿,閣主既然能選中我,我可不是冒牌貨,更……不是……他……”顧茂笙初始太過輕敵,以拳掌克金笛,又年輕好勝,非要和赫連春秋爭個口舌之快,不過一忽兒就被逼得連連後退。他不得已下,亮出了另一件兵器。
一把半月形的木梳!
木梳?這不是女子閨閣用的……他想怎麼用?金笛藉着微弱的火光看到了木梳,大爲奇怪。可他畢竟身經百戰,不怕那兵器如何奇怪,招魂幡、鎖鏈錘、燕子梭他都破過,至於這木梳應當只是用於近戰。於是他虛晃一笛——又開始吹起了笛子!
只不過這次吹起,笛子中突然竄出了暗箭。顧茂笙冷笑一聲,輕舉木梳,在身前一劃,如少女梳理長髮一般自然,那暗箭就被擋飛出去,而木梳完好無損。不過金笛的能耐可比顧茂笙大得多。
上次顧茂笙和周皖相遇,他的本事還沒有周皖高——所以才假裝急病,不想被三夜先生髮覺。這才幾天,他根本不可能有武功的大成,就算是一些邪門歪道的武功配以神藥,總會因爲時間太短而出現各種漏洞。但是抵抗一陣子確實沒有問題。
金笛又放個虛招,轉身只是一點,一掃,一蕩,腳下未動。他冷笑:“小子狂妄,不要命了!”
顧茂笙頓覺胸口憋悶,透不過氣,身上的血脈突然被阻滯。金笛順手一兜,就把他撂倒在地。
“說,你這個冒牌貨到底是誰!”金笛用笛子指着顧茂笙的腦袋低聲怒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