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刺穿了寬厚的胸膛,即刻從肋骨血肉的縫隙中抽回,激風浪四散澎湃撕破各色衣衫,繼續斬殺穿梭在血色與白骨中。數不清的腦袋咕嚕嚕地落下,望不盡的人潮依然洶涌不絕。五路兵馬,五人廝殺千百人!
突襲。
夜之突襲。
暗夜醞寒之突襲。
雖然早有預料到王佐會來突襲,卻何曾料到他會在這個夜晚率如此衆多的人馬突襲宜章。
好在起義軍忙而不亂,驚而不慌——破釜沉舟,兵來將擋!試問浩瀚蒼天,逆天何罪!迫不得已的殺戮,迫不得已的抵抗。
也許劍下的人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也許那雙怒睜的眼睛深處是一片對生命的熱忱,也許那腥紅的血液裡含着無奈與淚水……但,似乎並沒有什麼能夠改變——這場雙方、多方都不希望看到的殘酷殺戮。
周皖的劍無法緩下。他緩,他們便不知死活地叫囂着衝上來,身後的宜章城便要被沖垮,任務,情誼,轉眼便會成爲無情東流水,去不能返。他確實武功高強,他可以一招便讓那些無辜的兵士感覺不到這世間最後的疼痛便不再醒來。只是他要忍受的不只是一剎那的狠手之痛。他並不喜歡的殺招一次次使出,夾雜着一些本不是殺招卻能直接置他們於死地的招數,那是磨滅不去的血痕與腥風。刀絞,針扎,銘心刻骨。
葬花手起刀落,面無表情。冷峻挺起的眉毛絲毫沒有起伏,刀鋒便抹過了赤烈的血河之源,瞬間,慘豔,瀰漫。妖冶如玫瑰花綻,一叢叢徐徐落下,飛散,破碎。她本與周皖是相似的人,只是她不願顯露,寧可如冰封之玉,也不願有外人看透自己暗藏的不忍。壓抑,剋制。
金秋弄笛,時不時還吹響幾聲,任數發飛鏢飛針嗖嗖地打出,正中要害。看似輕鬆歡快的表面,卻不過是藏匿心痛的面具。帶着幾分苦澀的笛音,淒涼如悲歌,盤旋狹道上空,久久難散;鋒刃揮斥出殺意之不絕,卻非源自本心。鑲着冰刃的笛子突然射出了三尺來長的軟鞭,鞭梢處便是那片切金斷玉吹毛斷髮的冰刃。冰刃浸透了熱血,卻依然冰冷鋒銳。熱血……到底敵不過生死之命!“不想死就退後!”聲嘶力竭的呼喊被喧嚷埋沒。血似霰,矇蔽了夜色中的一切。
血月殘昏。
大概也只有吳守和林湘兩位前輩能夠淡看眼前殺戮——或者是,已然麻木。
此戰冷酷,慘烈,悲壯。
刀跌落在地,浴血之人與血洗之人已分不清。
巨網驟然間崩塌陷落。
最後一道精純之赤氣打空。
冰刃驟然折斷。
這種疲倦,人,敵不過。血肉之軀,熾熱之心,未知的殺氣從何而來?莫名,無奈。
晨曦的微光灑向紫紅的殘痕,在凝結的血上留下了無形的嘆息。
宜章,已不屬於他。空風寨,已不再是他的。
那怒睜的雙目憤恨地盯着他那再也感覺不到的世界,何等毛骨悚然。
曲終,戰畢,人如何?
鮮血落在石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沈大爺聽聞宜章失守,陳峒被殺,那五人生死不明,如天雷轟頂,悲痛欲絕,憤慨難當,張口欲言,卻猛然撲倒在地,眼前一黑,噴出一口鮮血。
“沈大爺!”尉遲素婉見狀,忙迎上去扶沈華宣,並從懷中掏出了早已備好了的順氣聚益丸,叫沈大爺含於口中。
“值得嗎……值得嗎!”沈大爺雖勉強含住了藥丸,卻忍不住渾身顫抖,牙關打顫。
憤,悲,痛,恨,惱,茫,哀,苦……五臟六腑有如浸入強酸厲鹼,扭曲着收縮着掙扎着。“吾必再書……拚命送呈……”沈大爺強忍喉嚨中不斷涌起的腥鹹,十指狠狠抓在石板上,咯咯作響,硬生生留下了十道指痕——沈大爺不輕易動怒;他獨長於輕功,內力。此時,他目眥欲裂,竟似要親自動武,奏上文章,以平此冤此仇。
沈大爺言出必行。
“草民……沈華宣……請奏……”
吶喊,清晨,於臨安。
他沒有覲見皇帝的權利——他連王佐都搞不定。江湖與官家,總是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即使有“白狐”
可以探消息,卻總歸是……罷了,顧不得了……
沈大爺深吸口氣,朗聲長嘯,聲震方圓九里之皇城。
殿之脊,中央,一位鬚髮盡白的老者披着蒼白色的鶴氅,如着縞素,似仙人一般獨立,孑然。無聲無息地站上了殿頂……是挑釁還是被逼無奈?
滄桑沉重的語聲穿透了層層宮牆,驚詫朝野:何人偷潛入殿!何人狂妄胡言!何人傲然無畏!
沈大爺閉目長詠,悲痛之響,久久迴盪,不絕於耳。
宮中驚慌一片,各個軍士大將眼睜睜地看着高處的老者放肆悲歌,卻無法上去捉他。文武百官,指指點點,有人取來了六鈞之弓箭,卻不敢去射。
緩緩誦畢一段,沈大爺不禁太息,繼續朗聲嘆道:
“何以此地爲起義軍之淵藪?非民貪,非民狂,非民之本性。民欲安竟逢亂,民欲康偏遭窮,乃迫反也!天降巨災,人招慘禍,共惡豺虎,亡命痛也!”
沈大爺連連舉例,將天命所得之消息案件娓娓道來,不時夾雜犀利之語,愈加憤慨,終於決定不罵不休。
“臣不敬,怒諫犯上。縱任禽獸兇狼食人斂命,不曾念及民生艱苦,殃民禍國放之不顧,豈非桀紂之流?不明事理,盲臣蔽目,抔土對問,可堪列祖列宗,可聞涕淚慼慼?”
其言辭愈加凌厲鋒銳,語氣慷慨激昂。他絲毫不聞其他人大呼小叫,詛咒謾罵,祈求禱告。
箭來,沈大爺只是側身,任其擦着衣角過去,兀自高呼着。
“何以直諫?吾甚卑微,三尺微命,一死何妨!奈何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飽讀聖賢之書,當系九州於懷。孔孟之道,授以仁愛衆生。詰天子施何道,竟教民不聊生,忍極以至於反!”
宮中乍聞驚呼,百人之中閃出一道絳紫色身影,借旁側之力掠上屋脊,直衝沈大爺,口中暴喝:“亂賊接招!”沈大爺不爲所動,只是嘆息。
“ 願陛下矜憫愚誠,聽臣微志,平峒及衆無辜義士之冤,審天下之公道,度四方萬民之意……草民……沈華宣……泣拜……”
沈大爺躲過了絳紫色身影揮出的數指,仍舊泣下不止。拂袖,將那文卷擲下,振臂高呼:“天理何在!天命無常!何謂理,何謂命,何謂天、何謂天啊!”
“反賊速速束手就擒!”狂呼之聲乍然襲來。大殿之下,衆臣呼聲潮潮不止,亦有些臣子眉頭緊鎖,不發一語。
只是皇帝始終未有出現。
如果是當朝天子,他絕不會坐視不理的……平反岳飛,隆興北伐……本應是大宋盛世之主……爲何……仍未現身!
沈大爺長文誦畢,又極爲悲痛無望,元氣大傷,腳步虛浮,叫那絳衣人看了個準。絳衣人一指突出,正取着沈大爺右臂臂肘。
“沈某已存必死之心,壯士不必費力,吾不反抗……”
頭痛。撕裂,割裂,擴散。
沈大爺低呼一聲,目中如有萬點金星閃爍不止,隱約裡還出現了一些身影模糊的人。他耳中嗡嗡作響,似有成千上萬的蒼蠅振翅徘徊。他蒼老的身軀不由向後倒去,似秋風中枯草枯葉,飄落向斜脊末端的脊獸。
絳衣人嘴角輕挑,縱身躍去,掐向沈大爺脖頸,絲毫沒注意到另有一人竟也飛身上了屋脊,那清亮的淺藍色掠過了各色的琉璃瓦。
“大爺救民心切,爾等何以下殺手!”
其聲嘶啞,卻洪亮。
三尺劍,名曰謙常。
“刺客!”絳衣人見劍驚呼,轉頭來看,被他迫停出手,被逼開兩步。
而他並沒停下。他搶到沈大爺身後,硬將沈大爺攜到安穩之處,才側過頭看那絳衣人,目光灼灼。
沈大爺在昏沉朦朧中睜開眼睛,東望朝陽,喃喃着:“天地無理,捨我其誰……”
他的目光迅速掃過了絳衣人的頭:平巾幘,半副面具遮了雙眼,遮不住眼神中的威嚴。掃過了絳衣人的衣服:絳色窄袖圓領袍,嵌玉革帶,金色魚袋,軟皮靴。好傢伙,是個大官,武功也是一流——至少是輕功。
“周某無心冒犯。書已上,祈文武百官及聖上可得閱覽,以慰死者之靈、生者之情。告辭,告辭!”周皖啞着嗓子沉聲三句,立刻便要負上沈大爺離開。
“想走?宮中的刺客,絕沒有活路!”絳衣人充滿玩味地冷哂。
“你走罷……”沈大爺頭痛稍緩,仍是喘息連連,“吾已懷必死之心。”
“那晚輩何嘗不能懷生死之道?”周皖立刻答道,劍鋒微顫,竟激發出了冷冽的冰藍色劍芒。
“好內力!”絳衣人拍拍革帶,咧嘴笑道,“上朝不得帶武器,否則必將順爾等必死之意。況且不欠一時,爾等早晚還會見到我。”
“晚輩今日不願傷人,只爲救大爺而來。且來者,非一人。”周皖頓了頓,勉強續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絳衣人不等周皖說完,竟突然向下高呼,令百官散開。百官士兵聞言,左顧右盼,議論紛紛,卻終究是向兩旁散開了去。
周皖只聽到下面的人嘁嘁喳喳地說絳衣人是皇上親近之人,頗具權勢——只是那些官員似乎並不清楚絳衣人到底是什麼身份。
周皖與沈大爺詫異地看了眼絳衣人,心頭生出了百般疑問。
他是誰?他爲什麼戴面具?武功爲何如此高強?爲什麼可以命令百官?爲什麼他要放走我們?欲擒故縱?皇帝呢?爲什麼始終沒有見到他?
來不及想了!快些離開這裡罷!皇城……進來難,出去更難!只是這趟居然連皇帝都沒看到……不曾聽聞官家出城啊……不甘,不甘!
“大爺可好些了?”周皖扶着沈大爺,欲施展輕功躍下。
“走罷……這場鬧劇……鬧劇啊……”沈大爺瞥了一眼絳衣人,隨周皖一同躍下殿頂,“一旦涉足便逃不出來……”
“放他們走!”絳衣人向下喝道,亦輕飄飄落在他們身後,“來日方長……某日,你們一定會恨我的……現在還不是時候……人,太多了。”
葬花、金秋、林湘、吳守,俱在宮門外守候,他們都還活着,等着周皖帶沈大爺回來。
周皖和沈大爺就這樣毫無阻攔地出了皇城。
天大的事情,卻沒有被傳開。
“今日之事,切不可對他人說出,更不可留文記載,違者格殺勿論。至於這篇禍文……”絳衣人拾起了沈大爺的文章,抓在手中,催動內力,切齒道,“寫得犀利,只是……無需再被知曉。”
他緩緩從魚袋中掏出了一枚魚形的鑲金玉符:“我朝雖已不用魚符……然聖上器重臣子,賜吾此令。當朝上下,孰人不從……殺,無,赦。”
關乎王佐討伐起義及陳峒之死,於《通鑑》有載:王佐受命討陳峒,念將校無可用者,惟流人馮湛以勇聞,乃許其湔雪,檄權湖南路兵馬鈐轄。選潭州廂禁軍及忠義寨得八百人,命諸縣屯兵悉聽調發。佐以擅發自劾,詔弗問。
賊聞湛將至,即循歸巢穴。轉運使欲緩攻,佐以爲賊巢在宜章,旁接三路七郡,林箐深阻,出入莫測,峒不誅,湖廣憂未艾也,遂親赴宜章,移湛屯何卑山。夜半,發兵分五路進,突入其隘口。賊倉卒出戰,即潰走。進奪空風寨,斬峒等,郴州平。
此後沈大爺“上房揭瓦”之事純屬劇情需要,非爲史實,如有雷同,純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