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寰宮。

銀啻蒼舒服地浸泡在一泓碧水中,他長長的髮絲悉數披散開來,沿着金子雕成的臺階垂墜下來,絲絲縷縷的飄浮在水裡,蒸氣嫋嫋間,他精壯的身子,半裸露水面,點滴的水漬順着他胸前的線條蜿蜒墜下,一條丁香軟舌慢慢地將這些水漬悉數地舔去,隨後,一徑地舔到他的下頜,銀啻蒼略偏了臉,一手握住女子的柔軟,肆意揉捏着,道:

“純純,今日之事,你怎麼看?”

被喚做純純的女子只披了輕薄的玫紗,正是隨他前去夜國宸宮的六名女子之一,那時,她在六名女子中,有的,不過是美豔,然,此時,她卸去濃妝後的臉,卻是讓人心動的清純。

嫵媚和清純在這張臉上矛盾地同時得到了統一。

她,就是斟國唯一陪同銀啻蒼前來的嬪妃,瑟妃嫵心。

當然,嫵心只是她的名字,金冊上的名字。

銀啻蒼在初次臨幸她後,僅喚她一個字,純純。

她不知道,爲什麼要把這樣看似沒有特點,甚至帶着點呆傻的名字賜予她,她只知道,她活着的唯一日的,就是取悅眼前這個男人。

哪怕,在他的身下,死去一個又一個女子,她相信,她如果要死,也是最後一個死去的。

聞聽銀啻蒼髮問,她的指尖在他的胸前兀自打着轉,鶯聲細語地道:

“聖上,既然,夜帝存了這份心,您不如就成人之美罷。”

銀啻蒼眯起眼,伸起手,擡起她的下頷,低聲,帶着足以讓女人癡迷的暖昧嗓音:

“怎麼說。”

“巽國的醉妃,竟會穿夜國宮女的服飾,難道,聖上也以爲,是那醉妃一時的任性麼?抑或是——”她刻意頓了一下,清純的笑容背後,說出的話,卻帶着鷲毒噬骨,“不論是否抑或,只消變成抑或就好,這世上,沒有一個男子可以容忍女子的背叛吧?何況,還是帝王之尊。”

“純純,你果然,越來越懂男人的心了。”銀啻蒼松開手,將她赤裸的身子摟向他。

他下體的灼熱在向她昂首示威,嫵心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的羞紅,從很久以前,她就不會臉紅,縱然臉紅能惹人更爲垂憐,可她不需要這些小女人邀寵的伎倆。

她的手如蛇一樣纏繞住銀啻蒼,血色的脣,貼在他的耳邊,低吟:

“讓一個女子失貞,很簡單,只看聖上怎麼去做了。”

銀啻蒼驀地拽住她的髮絲,猛一用力,將她的身子緊緊靠貼在金磚的池邊,他的身子從後面進入她的,狂野的律動,帶出一波一波的水紋。

水,最能帶給他刺激,不論是感官,還是其他。

嫵心承受着他的衝撞,哪怕喉口癢到要發出一聲低喚,她都剋制在她緊咬的貝齒後。

這是聖上的禁忌,任何人在歡好時,不能發出一點的聲音,否則,就是殺無赦。

她不願意去試探自己在聖上心裡的底限究竟在哪裡,是否於這禁忌會有所例外。她只知道,聖上欣賞她的,就是聰明,因此,在斟國的後宮裡,她才或多或少,有那麼一點點與衆不同。

聰明的女子,不會做愚蠢的事,譬如,不知天高地厚地去試探一些事,來顯出自己的不同。

在帝王的心裡,要不同於其他女子,很難,她清楚。

所以,哪怕,只是一點點的不同,都好。

她的手撐在金磚的階上,那明晃晃的金色,真是美啊。

她愛極了這種顏色,代表了絢爛,代表了輝煌,代表了一切。

曌宮。

軒轅聿抱着夕顏,徑直走進曌宮,他懷裡的女子,應該是熟睡了,這讓他,突然很開心,不知道爲什麼,就是開心,有多長時間,他沒有這麼開心了呢?

似乎,從他成爲儲君以來,開心的時候就真的很少了。

他把她抱進主殿,輕放在榻上,她仍沒有醒,她的手隨着他彼時的一覆,似乎也貼合在了他的衣襟上,再分不得。

隨着將她輕放,他一併臥於榻側,透過她徽敞的衣襟,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細白的肌膚上,塗着一些藥膏。其實,從將她擁進懷裡,他就敏銳地聞到這種藥草味。

剛剛,在她上馬的剎那,他確實是將目光投注在她的領口,也因此引來她的不自在,她又怎麼知道,他這麼瞧她,是擔心她的傷勢呢?

縱然,百里南的醫術不在他之下,可,他仍擔心,他配的方子是否足夠到位,是否避開了一些忌諱。

他無法想象她是怎樣從那山坡滾落下去,當王大海搬救兵來時,圍山的那隊歹人卻早已無影無蹤,彷彿從來不曾出現過一樣。

而他身陷在坑下,由於麻藥的作用,回到驛館方逐漸甦醒,甦醒後的第一則消息,就是她不見了。

他命人去尋,結果,得到的稟報只是找遍整座山上都沒有發現醉妃的行蹤,哪怕才下過雨,泥濘的山道上卻一絲痕跡都沒有。

他用盡一切法子去找她,可她和當晚襲擊他的那隊紅色戎裝歹人一樣,同時沒有了下落,苦尋數日,尋來的,仍是失望。

他知道,鹿鳴會盟對三國而言都是重要的,是以,他的滯留時間有限。可他要找到她,不管以什麼代價,哪怕死,他都要找到她的屍體!

他,竟然不畏懼她已死,只因爲,他知道,若這樣放棄尋找,這樣選擇逃避,有一種感覺會日夜噬咬他的心,每一次的噬咬都會帶着絕對的痛,直抵柔軟。

他不想再痛多一次

他一定要找到他,哪怕,他不能爲了一己之私長久逗留在安縣,但,安縣仍留有他大半的隨行禁軍。繼續進行地毯式的搜尋。

而他,日夜策馬急馳,方在約定之日抵達旋龍谷。

未曾想到,她已在旋龍谷,雖然,身上着的是夜國的宮服。

夜國,安縣的臨近國。

這一切串成一個看似十分有關聯的線索,莫非,阿南,始終沒有按捺住那份稱霸的心嗎?

任何一切,放諸帝位神器面前,不過是可以捨棄的。

他驟然覺得心底一陣空落,他的手緊緊地擁住懷裡的人兒,夕顏因他這一擁,不過轉了下身子,乾脆,將臉埋進他的懷裡,睡得倒是香甜。

他怕碰到她額上的傷口,想緊抱着她,又不得不稍欠下身子,這樣的姿勢,比較辛苦,只是,能擁住她,突然讓他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美好。

這種感覺,很奇妙,也很奇怪。

就容他暫時享受這一刻吧。

一刻。就好

“你打算抱着她,到什麼時候?”

牀榻的一側傳來冷冽的聲音,殿內,還有一人。

軒轅聿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沒有辦法做答。

如果回答有效的話,他甚至希望是這一輩子。

一輩子就這麼抱着她。

他只想就這麼抱着。

“你該知道,你的毒,解藥就是她身上的天香蠱,爲什麼還要等呢?”那個聲音依舊很冷冽。

軒轅聿沉默,僅是更緊地抱住懷裡的人,彷彿,他抱着的,就是世上最珍貴的一切。

對於他來說,珍貴的一切。

因爲失去過,才知道的珍貴。

“有所失,必有所得,何況,不過是一個女人,不是麼?”

“總會有其他法子。”軒轅聿終是開口,低低說出這句話。

“如果有法子,這幾年,也該找到了,解藥就是她,就在你的懷裡,你卻這麼優柔,讓我很失望。你要知道,每五日一次的治療,不過是杯水車薪,你的毒已越來越深,到那時,僅靠聞那香味根本無濟於事。”

“朕讓你失望的,又何止這一次呢?”軒轅聿的語氣裡帶着一絲動容。

“我希望,這一次,你能做出正確的抉擇。”

“一路顛簸,你也累了。歇息去罷。這幾日會盟,估計不會太平,朕先應付了他們再說。”

“你毒性發作的時間越來越短,我很擔心。”

“沒有什麼可擔心的,朕無礙。若有礙,還有你!”這一語,梆地有聲,也讓那冷冽的聲音噤了音。

那個聲音,那道身影,消失在殿內,猶如,這殿裡,從來就只有軒轅聿和夕顏倆人一樣。

他的手輕輕撫過她的臉頰,他不會捨得用她做他的解藥。

是的,他捨不得。

這麼做,即便,他能痊癒,失去的,永遠是心裡的一角。

關於感情的一角。

縱然,他不知道,也不確定,他是否還能有付出感情的能力。

但,當他看到,她安然無恙的那一剎那,心底的欣喜是超過一切的。

“癢……”她低低囈語出這一句,臉縮了一下。

他的手順着她這一句,移到她的額際,眉心終是蹙了起來,這個傢伙,怎麼這麼不在意自己的臉呢?

那包紮傷口的繃帶,他現在才發現,應該是昨天的,她今天竟然還沒有換過

他鬆開她的身子,仔細地取來隨身攜帶的藥膏,輕輕揭開繃帶,裡面,赫然是百里南專配的藥膏,百里南的藥膏總配得十分溫和,與他所配的不同,縱然,他們的師傅是同一人。

他替她清洗乾淨傷口,然後,用他調配的藥膏細細替她塗了,方用繃帶包紮好,這處傷口該是撞到石頭所致,他有些擔心地把了一下她的脈,脈相併無特別不妥,可,就怕淤血不清,對她,是極不好的。

如果她有什麼萬一。終究是爲了他所導致的。

“皇上,夜國國主發了貼,請您酉時赴宴。”莫竹的聲音隔着殿門傳來。

“嗯。”他應了一聲。

起身,替她蓋好薄被,放下帳慢,旋即走出正殿。

夕顏醒來時,已是掌燈時分,她斜撐了身子起來,好久都沒這麼睡,這一睡,若不是她正好側轉身,突然覺得有些冷,她想,她還是會繼續睡下去。

這麼多日來,終於,可以沒有任何顧慮、忘記睡相不雅地熟睡,真的,也是種幸福。

因爲,她在夜帝的車輦裡,從來沒有睡熟過的,不過是她裝做睡得很熱。

是的,僞裝。

她如果唾得很熟,代表她對夜帝卸下了心防,對於一個卸下心防,又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她想,是安全的。

而,她趴着睡,也是另外一種保護自己的方法。

倘若夜帝和夕顏山的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有關,又留下她一命。她想,無外乎,是因爲她是一名女子。

至於其他。她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曾幾何時,對於救她的人,她都不再能做到完全的相信,這,是否是她的可悲呢?

睜開眼睛,垂下的帳慢前有人影憧憧,聽到她的動靜,莫竹的聲音傳來:

“娘娘,您醒了?離秋尚留在安縣,今日開始,由奴婢伺候娘娘。”

“嗯。皇上呢?”

她未假思索,脫口問出這句話,臉有些紅,不過,這裡看上去是他的寢殿,他人不在,做爲后妃的她,問出這句話,也不見得有不妥,更不代表,她想他了。

只是,尋常的禮規之問罷了。

“回娘娘的話,皇上應夜國國主之邀酉時去往宸宮與宴,現在還沒有回呢。”

“現在幾時了?”

“回娘娘。快戌時了。”

都快一個時辰了,他該回了吧。

夕顏掀開帳慢,甫下榻,卻發現,身上夜國的宮裝,複道:

“莫竹,可有替換的裙衫,本宮想出去走走。”

“皇上吩咐過奴婢攜帶了幾件娘娘的裙衫,雖然。大部分還隨離秋留在安縣。”

雖然,今日,她和他基本沒說幾句話,但,卻從莫竹這一語出,她聽出了味道。

原來,他仍命人在安縣留守她的信息,而,隨身攜帶她的裙衫,除了是自我安慰的一種方式外,是否,也代表,不論何時何地,他從沒有放棄尋找她的執念呢?

因爲她救了他,所以,他會這樣吧。

她救他。不過是不想欠他。

只是。因爲如此而已。

“娘娘,奴婢伺候您先更衣,再用膳,可好?”

夕顏點頭,她確實有些餓了,當然,先要把這身衣服換去,畢竟是夜國的宮裝,她似乎得再向他解釋一下,爲何會在夜帝的宮中。

對於其他人。她完全可以不解釋,但對於他,她終究是要解釋的。

因爲,關乎名節的問題。

思緒甫定,她起身,換上莫竹呈上的宮裝,只一眼,她卻驚了一下,競沒有一件是她慣常穿的雪色,皆是很鮮豔明媚的顏色。

她疑惑地眉心蹙了一下,莫竹早輕聲道:

“娘娘,您選一件,奴婢伺候您更衣。”

夕顏的手撫過那些裙衫,突然明白了,在安縣時,爲何她沒有看到過這些裙衫,他應該是想在旋龍谷纔給她的,譬如,那日的夕顏山,就是驚喜的一部分。

三年前,是他的一道口諭,讓她以白色的素衣爲唯一的服飾。

三年後,這些斑斕的色彩,是他重新還給她的一份感動。

只是,她其實,早就習慣那素色的白,因爲,那樣的顏色,很乾淨,讓她能聽到的心底深處的乾淨。

在禁宮的濁潭中,她所渴望的那一份乾淨。

“這件罷。”她的指尖點了一下其中的一件,那是一件湖藍的裙子,這個顏色,能讓她想起,湛藍的天空,所以,她喜歡。

“諾。”

莫竹知道這位娘娘的規矩,所謂伺候更衣,她只不過端來洗漱用的溫水,人還是需退到更衣的屏風之外,這一次,皇上囑咐由她來伺候娘娘,源於,她是最察言觀色的宮人,雖不曾伺候過,卻也在平日的侍寢後,知道娘娘的喜好。

也正因此,她能做到今日御前宮女的位置,而絲毫不遜色於太后跟前的莫菊。

梅,蘭,竹,菊,她們四人同時進宮,被主子賜下這名,如今,各有造化,全是自個的努力罷了。

夕顏換好裙衫,從屏風後出來時,讓莫竹不禁覺得眼前一亮,娘娘穿鮮豔的顏色。果然是美的,只是,這份美,讓她不禁和記憶深處的一抹倩影重疊,竟有種恍惚的錯覺。直到夕顏喚她:

“莫竹,有勞幫本宮梳一下發髻。”

“諾。”

她收回心神,以前,曾覺得這位娘娘眉眼熟悉,今日,當她換上這種顏色的裙衫時,她才知道,爲什麼會有熟悉感。

可,那不過是錯覺,這麼多年了,都過去這麼多年了

夕顏坐在妝鏡前,才發現,額上的繃帶似乎被人重新換了,她的手撫上那處,只一撫,看到,底下的藥膏色澤再不是冰藍色,而變成了月白。

是他幫她重新敷了吧。

臉有些紅,突然,很在意是否會留下疤痕,那該多醜啊。

“娘娘,您要梳什麼髮髻?”

“天色都晚了。就隨便梳一個吧。”

“諾。”

莫竹的手很是靈巧,沒多少功夫,就綰了一個墮馬髻,這髻的妙處不僅在別緻,因天色已晚,若是安置,也不必散了髮髻,睡在榻上都是不咯的。

更源於,她發現,娘娘的鬢邊有幾縷碎髮很短,象是被剪斷過,若梳高髻,很快就會散落下,不如梳這個髻,相得益彰。

夕顏照着鏡中的臉,微微一笑,眸光瞧到一側的花瓶里正插了幾支夕顏花,夜間的夕顏花綻開得正好,莫竹隨她的視線望過去,抿嘴一笑:

“奴婢替娘娘把這花簪在髻上吧?”

夕顏點了一下頭,不消一會,那些雪色的花兒呈星狀點墜在夕顏的髻端,由於墮馬髻很低,又倚在臉側,乍看上去,就彷彿,她的小臉被團團的夕顏花所環繞,配着湖水藍的清新。與以往的她,截然不同。

更襯她的年齡。

“多謝。”夕顏起身,往殿外行去。

“娘娘,您不先用點膳?”

“等皇上回來,一併上夜宵吧。”說完這句話,她信步走出殿外,“本宮就在曌宮的附近走走,你陪着本宮即可,不必讓更多人隨着。”

“諾。”

莫竹提了琉璃宮燈,照引着甬道,伴夕顏走出宮去。

夜色下的鹿鳴臺,可見三宮鼎立,雕金漆紅的飛檐被黑暗掩去晝間的光彩唯一輝煌的,就是那一排排的宮燈照映出的璀燦。

夕顏站在宮門前,略停了步子,一旁莫竹道:

“娘娘,繞過這座小山就是海。那裡的景緻倒是平時見不到的呢。”

“都這麼晚了。又能看到什麼呢?”她這般說着,目光卻是望向宸宮。

“娘娘,在等皇上?”

“胡說,本宮不過是在宮裡待得悶了,出來透透氣,陪本宮往那邊走走。”

夕顏嗔道,一拂袖子,徑直往小山後去。

“諾。”莫竹提着宮燈,笑着陪夕顏走去。

這娘娘,真口是心非呢。

小山後,就是海,離不遠,夕顏已能聞到成成的海風氣息,她用力地吸了一下空氣,雖然很鹹,可是好清新,絲履過處,漸漸有細碎的沙子,踏着,倒有些滑。

這裡,並沒有禁軍守候,惟有山頂,設有瞭望塔,因爲,一望無垠處,除了海,還是海。

夕顏四下望了眼,並無人影。

也是,今日是三國國君抵達旋龍谷的第一日,巽、夜兩國國君又在把酒言歡,斟國的那個邪帝估計也不會出來吹風,是以,這裡,當然不會有人。

她彎下身子,把絲履偷偷地脫了,赤腳走在越來越多的沙上纔是真的舒服呢。

“娘娘。”莫竹輕喚了一聲。

“不打緊,反正,這裙很長,看不到。”夕顏呵呵笑着,將絲履提在手上,愈往裡走去。

她越走越快,赤着腳走,沒有束縛,怎會走不快呢?

倒是莫竹提着燈籠,隨着海沙漸深,緊一腳慢一腳,猶如走在厚厚的雪地上。

“娘娘,您慢點,小心摔倒。”

“我纔不會呢。瞧。”

夕顏放下絲履,拾起裙裾,翹起晶瑩白皙的蓮足,順勢,她掂起腳尖,在沙地裡旋了一個圈:

“漂亮吧?”

她沒有自稱‘本宮’,歡快地彷彿一個孩子一般。

其實。她不過還是個孩子啊。

“真漂亮。”

莫竹望着眼前的娘娘,真的是漂亮,尤其,娘娘這麼笑的時候,無憂無慮,將她都一併感染。

離開宮裡,誰又願意整天小心翼翼,心思謹慎呢?

夕顏跳得興起,她乾脆一路旋至海邊,在那白色的海沙上,旋起舞來。

這裡的海沙,很乾淨,這裡的空氣,同樣乾淨。

她喜歡這裡,喜歡這種放鬆的感覺。

有三年了吧,她沒有好好地跳過舞,即便那時送別慕湮,她所起的夕舞,也不是盡興的。因爲,有着顧忌,有着臨別的難受。

今晚,她突然好想跳舞,這裙,也極適合跳舞,或者,應該說,巽國的服飾都是極適合起舞的。因爲袖擺寬大,裙裾飄逸。

隨着起舞,偶爾,她能踩到貝殼,她很驚訝於這些可愛的小東西,只是,她儘量會繞開它們去跳,生怕,它們的脆弱,承受不住她起舞時足尖的力道。

旋轉中,她看到暮色中的那片海,泛着些許的光澤,波光鱗鱗,猶如碎銀灑滿整片海域。那些碎銀該是來自月華,今晚。淡淡的月華,也柔柔灑滿她整個人,她隨風旋開的,不僅是那絕美的舞姿,還有清澈的笑聲,一脈脈地,傳得很遠很遠,和着隱約的潮聲,動聽悅耳。

她從沒有看到過海,自然,也不知道潮落時海的安靜,潮漲時海的咆哮。

莫竹深居宮中,當然,也是不知道的。

此刻的海很安靜,每一次的潮起也不過安靜的涌起,須臾就退去,但,這份安靜中,每次潮漲的落點,在一寸寸的逼近,而夕顏只貪圖那些潮水濺起的細碎浪花於足尖的冰冷舒暢,根本沒有意識到,其中的危險。

於是,當她旋了不知道多少時間,突然,覺到,眼前,白嘩嘩的水聲響起時,一個浪頭朝她徑直打了過來,速度很快,力道很大,莫竹的驚喚聲吞沒在漲潮的聲裡,夕顏的旋轉則隨着這一浪頭的侵襲驟然停下。

她只覺到那水彷彿從四面八方地涌向她,淹沒她,她站立不穗,一如浮萍即將隨波而去,只是,這隨波而去的浮萍卻被一雙手緊緊地抱住,她下意識地,反擁住那雙手,以此尋得身體的平衡,她的鼻端,聞到的,是熟悉的味道。淡淡的,清雅的,還有些許陳年佳釀的醺意,隨着那潮水卷襲,纏綿於她的周遭。

潮水,磅礴。

眸子,明亮。

呼吸,侷促。

心跳,愈急。

那熟悉味道的主人和她一樣,被不期而至的潮水澆得渾身溼透,正是軒轅聿

只是,他玄黑的衫袍即便被水打溼,都不顯山露水,她的紗裙,被水打溼,頓時玲瓏剔透。

這時,她才發出驚喚聲,雙手下意識攏住自己的身子,伴隨他的喝令:

“都退下!”

她越過他的身子,看到,執着宮燈的太監唯唯喏喏地往後退去,那些燈火,離他和她遠了些許,只這月光,應該照不真切她吧?

“皇上——快走吧。海浪好大。”

他淡淡一笑,笑渦隱現時,他鬆開擁住她的手,低下身,從退去潮水的白沙上撿起一個貝殼,不知是月色的原因,還是這貝殼本身的顏色,在他手中,這枚貝殼競透出七彩的光澤來,煞是好看。

她有些害怕剛剛的潮水再來。下意識地也隨他一起蹲下身子,

“給。沒有這漲潮,哪來這麼美的貝殼呢?”

“給我的?”

夕顏欣喜的攤開手心,他脣邊的笑意愈濃,把七彩貝殼放進她的手心,她細細看着貝殼,一分神間,她的身子突然一旋,已被他抱起。

“大海之水,朝生爲潮,夕生爲汐,現在,倒是配你的,只是,若不想被淋病。還是明日午時再來,那時是退潮。”

他的聲音幾乎是在她的耳邊低徊,她的臉越來越紅,驀地被他抱起,她裙裾下的蓮足還是赤着的,顯然,他也瞧到了。

這回輪到他的臉色有些訕訕,道:

“小李子,前面照着路,回宮。”

“諾。”

李公公會得意,忙指使一衆宮人開道,實意則是摒退回宮途中的閒雜人等,慶幸的是,曌宮離海是最近的。

夕顏瞧到自己的不雅,她想喚莫竹替她把鞋拿來,但,如今的足上都是泥沙,穿進絲履,也是不舒服的,於是她欠了欠身子,這樣,她可以把足縮進裙裡,雖然,裙襬都溼了,縮進去,很難受。

只是,這一欠,她更靠近他的懷裡,他懷裡,除了溼溼的海水味,有愈濃的酒意,今晚,他飲酒了,而且,還飲了很多的酒。

她的手握緊那枚七彩貝殼,略擡起眸子,月光下,他俊美的臉上,泛起一些紅暈,這使得他平素太過死板的臉添了些許的生動,不過,只是些許生動而已。

他意識到她在瞧他。低聲:

“瞧夠了麼?”

“呃,今晚的月色很好看。”她把臉埋下,意識到自己失態,顧左右言他地道。

“如果你再被海水泡一會。你的傷口會更加好看。”

“呃?”

“不是讀過醫書,怎麼反倒不知,海水對傷口的癒合沒有任何好處?”

“是麼?”

她是瞧過醫書,可,不過一本而已,怎會知道這麼多。

“你若想學醫,日後,朕教你。”

他教?他哪來空呢?

說說罷了。只是如此。

“臣妾謝皇上。”她恢復恭謹,道。

這一句話,說得不算輕,卻讓他恨不得把她扔地上去,又來這樣的套詞。

“納蘭夕顏,你,迂不可及!”他恨恨說出這句話,抱住她,更快地走回宮去。

她。迂?

她有些憤憤,但,轉念一想,可不是,在他眼裡,她哪裡有半點可愛的樣子呢?

果真是最迂最腐的那一人罷了。

不過,這也好,她本來就不要引起君王太多的注意。

沒有貪念,自然更能釋然。

想及此,她囁嚅:

“皇上,臣妾知錯了,臣妾又惹您生氣了。”

說完這句話,她突然心裡笑出了花,只是,面上,還得故作鎮靜。

她覺得到他抱住她的胳膊在瑟瑟發抖,不是因爲她身體的重量,實是因爲她這句話的份量。

她有些擔心,他會不會把她往地上一扔,瞧了一眼,還是沙地,估計仍下去也不會疼,這麼想時,她的脣邊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這份笑意,恰好落進他凝向她的眸底。

好你個納蘭夕顏。

他在心裡咒了這一句,愈快地走回宮內。

甫進宮。他吩咐道:

“備水沐浴。”

“諾。”一旁早有小宮人奔至沐浴的池邊,吩咐人備水。

宮人的效率是高的,軒轅聿抱着夕顏至沐浴池前時,那裡,早放好了溫暖的水。

因,此處並無溫泉,是以都是拿現燒的水倒進整座玉池裡,權充做溫泉。

這是帝王家的奢侈,哪怕在行宮都不會免去的奢侈。

軒轅聿抱着夕顏進入池內,卻摒退衆人。

隨後,他用乾淨的溼巾替她擦乾淨足底的細沙,她被他的舉動駭到,未待她反映過來,他就把她擲進了池水裡。

水,是溫暖的,但激起的水花,卻讓她有駭怕,這層駭怕不僅是因爲她懼水,而是,看起來,似乎,他有着一些別樣的興致。

醉酒的人,可能會有的興致。

果然,他也下得水來,他的眼睛,如同最瑩亮的墨色水晶,此時,一掃陰鬱,睨向她。

“伺候朕沐浴。”他微浮出一個笑意,對她道。

“諾。”

她走近他,水,不深,可,爲什麼,每走一步,都讓她有些膽戰心驚呢?

她的手心還有那枚七彩貝殼,他瞧着她不想鬆開的手心,伸出手,把那枚七彩貝殼再收了回去,她一愣,但,那是他給她的,他當然也有權收回,不是嗎?

他賜給她的任何東西都能收回,所以,她寧願不曾得到。

得到後,再失去,會難捨。

不如從未得到。

空無一物的手附上他的衣襟,慢慢解開他的盤龍扣,她本不想瞧他,可,她知道。她若刻意避開不去瞧他,無疑是不妥的。

她沉下心,努力讓自己平靜地替他解開盤龍扣,褪去他身上溼溼的袍服、中衣,他裸露的肌膚出現在她眼前時,竟着了玉一樣的潤澤,她的臉開始燙起來,深吸一口氣,眉尖顰了下,目光落在他的中褲上。

這。也要她伺候嗎?

她的指尖略略一顫,始終還是無法去解那中褲上的腰封。

這些神情悉數落在他的眼底,他的手,驟然扣緊她的腰,她一駭,道:

“皇上,臣妾伺候不當,請恕罪。”

虧這個時候,她還想用這法子來對他,也好,他的眸底起了戲謔之意:

“朕不恕罪,要罰你。”

說完這句話,他就勢擁住她,一起浸入水裡,她一駭。臉早被溫暖的水沒頂。

她開始無措,慌忙間屏住呼吸,眼睛卻忘記閉闔,她看到,他的臉在她面前放大,好看的眼睛,好看的鼻子,好看的脣。

天,她在想什麼,這個時候,她還想這些?

“皇……咳……”她想說話,可一開口,水嗆得她根本說不出任何話,她看到他在笑。他笑什麼?

這一嗆,她體內的空氣被迅速排了出去,她感到一種窒息,但,她不能將臉升出水面,他擁得她那麼緊,摁得她只能遊晃在池水之下。

然後,更爲讓她驚訝的事發生,他在水裡,用他的脣堵住她的脣,她想推他,可,手碰到他裸露的肌膚,如遭雷擊一樣的縮回。

他似乎,在度氣給她,是的,用吻來將空氣注進她快要窒息的肺裡。

帶着他特有的龍涎香味道,和着酒意醺醺,一縷一縷地沁進她的呼吸裡,窒息感逐漸離她遠去,她閉上眼睛,不去看他,她就不用羞澀了吧。

不過只是一瞬,他離開她的脣,她睜開眼睛,看到他在笑,爲什麼他就不會窒息?對,他是識得水性的,而她不爭氣地又開始覺到窒息。

她摒氣間。不窒息纔怪呢。

他幹嘛這麼笑着看她?以爲她會求他嗎?求他度氣給她?

她是豬纔去求他?要求也求他快放自己出水。

只是,這個想法在下一刻,就變成,她情願變豬,也不願意變成水鬼。

她的手抓住他,想啓脣,又擔心更多的水灌進來,他擁住她的手更加用力,

他的髮絲飄揚開來,在這清澈的水中,愈加在他的俊美外添了一種飄逸的姿采。

他,真的很吸引人的注目。

但,此時,她要的是空氣

新鮮的空氣比他更加讓她關注。

如果,她吻上他的脣,是否,就有空氣了呢?

和剛剛一樣。

腦海裡浮過這個念頭時,她把自己駭了一跳,溫暖的水裡,她的臉驀地燙得似燒了起來,窒息再次襲來,她被他鉗着,再觸不到水面的空氣,她的臉微微地仰起,羽翼的睫毛閉閨,循着他的氣息而去,只差一絲,她還是沒有勇氣覆上他的脣。

縱然,她知道,他希望她這樣做。

這就是他說的罰吧。

這樣的罰,對她來說,確實是極不能承受的。

她,仍是無法主動去邀他度氣給她,那樣的姿勢太暖昧,她做不到,她驀地低下臉去,她髻上簪的花隨着這一低,承不住水壓,悉數墜落,包括,固定墮馬髻的髮簪。

青絲飛揚間,她彷彿溺水一樣,身子重重地,不受他控制地往池底沉去。

他一驚。伸臂撈起她,她的眸子緊閉,臉色發着不自然的白。難道——

他不敢多想,他怎麼忘記了,她的脾氣是那麼犟,平時又迂不可及,豈會主動邀媚呢?

他迅速將她帶出池邊,她軟軟的身子癱於階旁,他體味到心急如焚四個字的意義,從安縣後,再一次體味到,他真的不該去開這種玩笑,如若她因此有什麼閃失。那將是他最無法救贖的錯!

“夕夕!’’

他喚她的名,兩個字的疊音,是他第一次喚她,而她,全然沒有聽見一樣,他俯下身,纔要度氣給她,突然,她的眼晴睜開,帶着一種水霧的朦朧,輕聲:

“皇上,臣妾不諳水性,失儀了。”

這一句話,說得很符合她素來的性子,可,許是她聽到他第一次這麼喚她,終是觸到了什麼,她這句話,被他聽出了些許端倪,這個女子,竟是詐了他!

她根本沒有溺水,只是選擇的下下策,用假溺來讓自己將她帶出水面。

這樣,她不算違了聖意,再做中規中矩的樣子,以爲他就會順水推舟嗎?

可惜啊,她本蒼白臉頰浮起的紅暈,配上做不到淡定的語調以及刻意閃避不看他的眸子,泄露了她的所想。

她不擅長掩飾,更不擅長僞裝。

她,除去刻意裝出來迂腐外,其實,本質,是純澀、嬌俏的女子,並且,慈悲。

“皇上,臣妾喚李公公來伺候您沐浴吧。”她恭謹地道。

李公公?

他因她這一語,差點啞然失笑,他難道不知道,伺候君王沐浴的,只有宮女。不會是太監嗎?

但,心底,卻起了一絲微妙的感覺,她爲什麼不提莫竹呢?

是否容許他自滿一次,因爲莫竹對她來說,是女子,並不僅僅是個宮女呢?

眼前的她,湖水藍的裙衫因沾了水的緣故,緊緊地包襄住她的嬌柔的身子,使她的曲線實則是畢露的,現在的她,再不是三年前的青澀,玲瓏剔透的,是屬於女子嫵媚的身體,還有,她傾城令人迷醉的臉。

一切。是美好的。

只是,惟有他明白,此刻,令他砰然心跳的,並不僅源於這些。

她臥在階上,當然,能覺到他目光越來越灼熱,這份灼熱快要將她一併點燃,可是,她突然羞澀到無以復加,這裡,是沐浴的溫池,不是麼?

如果,他要臨幸她,是否該選擇一個比較有美好回憶的地方呢?

雖然,她並非對他有着刻骨銘心,非得以身相許的感情,但,至少,做爲他的嬪妃,她還是希望,能有令她稍微能回憶的地方,發生這一切。

天。她在想什麼?

她的臉越來越燙,她偷偷地用手靠向後面的階梯,隨後,她用力地撐住,甫要起身,他的手卻向她伸來,她一驚,難道,真的是現在,在這裡?

不假思索,她迅速起身,朝後面走去:

“皇上。臣妾替您——”

接下來的話沒有說完,她的身子被他用力地從後面擁住。

爲什麼,他的身體那麼燙呢?

莫非因爲彼時的水中嘻戲,着涼,發燒了嗎?

那,豈不是她的錯?

他的手,卻溫柔地擁住她,將她的身子轉向他,他那麼高,她只到他的下頷,她發現,他的下頷有着青青的鬍子渣。

從下午到現在。她這才真正仔細地看他。

他素來是儀表光鮮整潔的帝王,今日的不修邊幅,是爲了她嗎?

當她看到那匹馬時,她清楚,是連夜兼程,纔會讓馬看起來這樣的疲憊。

其實,她是心疼的,不是嗎?

只是,她情願讓自己不去想這種隱隱的痛,僅當作,他爲她受了傷,她心懷內疚,纔有的疼痛。

可,現在,這一刻,當她看清楚,他下頷的鬍子渣時,她鼻端清晰地覺到酸澀,她的手,顫抖着,摸上那青青的鬍子渣,低聲,聲音裡,也是無法遏制的顫音:

“都是我不好。”

她不再用那些稱謂,因爲這些話。隨心而出。

“我被歹人追逐,滾下山坡,不知道怎地,正好碰到夜帝的儀仗,是他救了我,並且——並且”她眉心顰了一下,還是說出那四個字:“以禮相待。”

這四個字,言簡意賅,也是她想對他說的話。

琢磨了這一下午,想要說的話。

“皇上若不信。可命他們替臣妾重點守宮砂。”

他說過的,以後若再點,還是會有的,那麼,這是不是也可以證明她仍是清白的呢?

他擁住她。語音堅定:

“朕信你。”

他怎能不信息她,他知道,她是用自己去引開了那羣歹人,他沒有想到的是,她會被他們逼到了絕境,滾落山坡!

聽她親口說出,心,很痛。

很痛

他的指尖隨着這一語,撫上她額上的繃帶:

“是朕不好,只顧逗你,倒忘記你的傷了。”

又是這三字,他信她。

真的討厭,他幹嘛要說這些話呢?他不知道,這麼說,會讓她的鼻子越來越酸,眼裡的霧氣也快要潰散嗎?

她仰起臉,這樣,潰散也不會流下,只會倒流進心底,她纔不要在他面前,流什麼眼淚呢,這宮裡。爲他流淚的女子夠多了,何必算她一個呢?

他打橫再次抱起她,這一抱,她的淚,突然再遏制不住,她用力咬住脣,方生生逼回去,而他,只是抱着她坐到一旁的暖榻上,然後,轉身離去。

不過一會,他再回來時,手上拿了膏藥,月白的瓷瓶,一色的藥膏,他細緻溫柔地替她上好額上的藥,隨後,他的目光停駐在她的肌膚上,那裡,也有好多傷口,雖然開始癒合,卻還是需要上藥的,因爲方纔的浸沐無疑把那些藥膏衝去不少。

他的指尖停在她的紗裙上,柔聲:

“這藥,自己若不能上,就讓莫竹替你上,不需幾日,傷口就會痊癒。”

他,仍是不願越過這道雷池,縱然,她曾在他跟前,褪下所有的衣裙。

可,他不願意。就這樣褻瀆她。

在他不能純粹地要她之前,他希望,她是完整的,這份完整帶着無暇,也是他的堅持。

但,這話落進她的耳中,不過是別樣的意味。

她淡淡一笑,自己真是在胡思亂想,他其實一早就不要她的,不是嗎?

幾次侍寢,他都是和她分臥一衾,從不逾越。

她真是的,怎麼,今日,就這般的不自制呢?是他飲了酒,還是她飲多了呢?

不過。不要緊。

他不要她,她不會悲傷。

因爲,她對他也沒有感情呀。

自小,她對她所要的愛情。一直都是明確的。

她不會因爲他是帝王而愛上他。

她不會因爲他的俊美無儔而愛上他。

她不會因爲他擁有最強的權勢而愛上他。

她更不會因爲他能給她榮耀而愛上他。

身份、外貌、權力是最至於蒼白無力的標榜。根本不會成爲她對於愛情的衡量。

她愛的人,

很簡單。很純粹。

是被他的心感動,然後,她能看清他的心,他的心裡只有她一人存在。

那麼,她愛上了他。

他在她的眼裡,就勝過任何一切。

因爲她愛他,就這麼簡單,純粹。

那,纔是她,納蘭夕顏想要擁有的愛。

所以,現在,她不愛他。

帝王的愛,不會純粹。

一如,他對先皇后付出過情,對慕湮,也不能說無情吧?

她的進宮,本身就是一場源於慕湮的陰差陽錯。

愛上帝王,註定,會受傷。

她不想受傷。

不想。

她接過瓶子,恭謹得體地謝恩:

“臣妾謝主隆恩。臣妾自己可以上藥,無需勞煩他人的。”

瓷瓶很冷,把她手心的溫熱一併驅散,她攏了下微散開的衣襟,將藥瓶復放進袖內,從一側的冰玉架上取下乾燥的綿巾,輕輕替軒轅聿拭去身上的水珠,然後。方道:

“臣妾替皇上取乾淨的換洗衣物來。”

這一次,即便面對着他裸露的肌膚,她並沒有太多的膽怯,擦完他身上的水漬,她躬身退下。

他沒有阻住她。因爲,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剋制多久,他,想要她。

可。他不能要她

他不願意她有任何事,夕顏山的失去,一次就夠了。如果再多一次,那一次又代表着永久的失去,他想,他是沒有勇氣再去面對的。

這種疼痛,不會同八年前那次一樣撕裂他的心,只會,每時每刻,都在蠶食他的堅定。堅定,對於一個帝王來說,是必須的維繫。

她的青絲披散開來,遮住她的小臉,也是在這時,他看到,那些因浸了水略顯溼漉的青絲一縷一縷地垂着,靠近她鬢端的那一縷卻明顯比邊上的要短了些許。

這是西藺姈自盡的那晚,她爲了不影響他下榻自剪的。彼時,紛紛揚揚的青絲灑落在龍榻上,也灑進了他的心底。

她其實,一直處處爲着別人着想,是優點,也是她的缺點,她的堅強,她的善良。漸漸,讓他會有心疼的感覺,只是,他習慣將自己隱藏起來。

這一次,他又要隱藏多久呢?

明知道,淡漠地對她,實際,也是種傷害。

他走近她,語音是那麼溫柔:

“身上的裙衫溼了,這麼捂着,會着涼。還是朕替你上藥吧。”

他的手有意無意掠過她垂下的青絲,他能覺到指尖冰冷的觸感,直抵他的心底,那樣冷,冷到,彷彿發病時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這份冷裡,帶着一點疼痛。柔軟疼痛。

“臣妾自己塗就好,皇上早些歇息吧,今晚飲了酒,若再歇得晚,明日一定頭疼,到時,商談盟約中,出了岔子,就不好了。”

她說的是關心的話語,語音卻帶着清冷,她揚起臉,淺淺地對他笑着,她的笑,其實很美,很純,很乾淨,他喜歡看她笑,但大部分時間,她的笑。只帶着拘謹的意味。

他的手移到她的臉側,低徊的噪音在她耳邊喃喃:

“夕夕,給朕一點時間,好麼?”

是的,他希望能再多一點時間,可以讓他找到解去身上所中毒的法子,當然,這種法子,絕對不是以犧牲她做爲代價。

所以。他需要更多的時間。

也包括。剋制對她的慾念。

她笑得還是很淡很淡:

“臣妾是皇上的醉妃,臣妾自進宮後所有的時間都是皇上的,何論再給皇上一點時間呢?”

給他一點時間去遺忘過去的情愫嗎?

若真的能忘,不過說明,他是薄涼之人。

所以,對於這句話,她僅能用笑來掩飾心底的帳然。

原來。她也會悵然。

他撫着她臉頰的手隨她的話由撫轉爲捧,如同捧的,是這世間最珍貴的瑰寶一般,他凝着她。他眸底閃閃的碎星曳進她的眼底,將她原本平靜無波的眼底咻地帶出些許的漣漪,或許是因爲他的目光,或許是因爲他即將說的這句話:

“朕要的,不是這個,不是因爲朕是帝王,是你的夫君,而理所當然地佔用你的全部,朕希望——”

“皇上希望,臣妾用心去愛皇上麼?”她眼底的漣漪一漾漾地溢進心底,使她心裡想說的話,就這樣沒有任何掩飾地說了出來。

驚覺到失口時,她來不及收回。

也罷。她不想收回。

今晚,他醉了,而她,卻是被沐浴的水嗆得神智昏離罷了。

這次,輪到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了,這句話,她問得很透徹明白,沒有絲毫迂腐,這,纔是真實的她吧。

褪去那些刻意僞裝的,真實的她。

他深深吸進一口氣。貼近她的臉,他能聞到她的馨香,雖然,那是天香蠱的馨香,卻仍是讓他迷戀的。

原來,不知道從什麼開始,她的香,她的人,早已深深駐進他的心裡,安縣那一次,不過是更讓他直面自己的心罷了。

“朕希望,能和夕夕象普通百姓一樣,慢慢地從相識,相知,再到相——愛。

說出這一句,他發現,是那麼的費勁,可,他想說,他不想再有任何遺憾發生。

“朕。想聽你心底的回答。不要用冠冕堂皇的措辭敷衍朕。”

倘若,這一生,他可以愛,可以有徹徹底底愛一次的時間的話,他不容許自己再錯過。

“皇上,請恕臣妾無禮,既然您這麼問,臣妾就不拐着彎地用虛禮來答。”

她頓了一頓。清晰地道:

“若論相識。臣妾和您已經相識。”

是啊,他和她已經相識,不是嗎?

“至於相知,皇上容許臣妾過多探知您的所有嗎,包括您不爲人知的一面?每位帝君都會有這樣的一面,可,臣妾不認爲,您願意讓人去觸到這一面,因爲這一面很有可能意味着殘忍以及冷血,但這些是帝君所必備的。”

他容許嗎?對於他刻意隱藏的那部分,他真能做到坦誠以待嗎?

“最後是相愛,臣妾的愛在您的大愛面前,終究不過是小愛,您不可能只愛一個女子,或者應該說,您會寵每一個吸引您的女子,但,這份寵,與愛該是無關的。可。假若臣妾付出了愛,就會很絕對,就會容不得分享,這無疑就是嫉妒,一個嫉妒的女子是不可愛的,也會漸漸失去吸引您的地方。”

這,也實情。

自古爲君之道,平衡後宮和前朝,不僅容不得專寵,更容不得一位帝王去付出愛。

這些,他在成爲太子的那數十年中已經知道。

只是,他真的很想找到一位值得他去愛的女子,哪怕這是奢求。

她一氣說完這些,依舊淡淡地笑着,眸底是清澈如水的光華,這些許的光華,映照在她的臉上,讓她顯得分外的動人。

“皇上,這,就是臣妾心底的回答。”

他沒有鬆開捧住她臉的手,縱然,這些話聽上去並不窩心,反是有些刺耳,可,她的回答確實沒有敷衍他,不是嗎?

“夕夕,朕想學着去愛,你願意帶朕學會怎樣愛一個人麼?”

軒轅聿的表情是認真的,認真中,帶着一絲夕顏所不熟悉的光澤,帶着他去學習怎樣愛一個人,她可以嗎?

她自己都從來沒有愛過,又怎麼能帶他去學習這種愛呢?

更何況,他對先皇后那樣情深意重,她逝後,對她的家人都這般地庇護,難道那不是愛麼?

“皇上,臣妾不想瞞皇上,臣妾沒有愛過,臣妾也不知道愛一個人,該用怎樣的心,該用怎樣的情,既然這樣,臣妾怎麼能奢想,去帶着皇上學會愛呢?請恕臣妾不能。如果臣妾說能,那就是欺君之罪了。”

推辭,也推辭地振振有辭,他又何曾在一個女子面前這樣地顏面皆無呢?

自尊心,真的是最要不得的東西,真的會讓人因着這自尊心作祟而失去最重要的東西。

他微微一笑,在這樣的時候,他竟還能笑出來,顯然,這笑,讓夕顏怔了一怔。

“那讓朕帶你去學會怎樣愛一個人。只要朕還有時間,朕帶你去學。”

他想說的,其實是這句吧。

這句話,聽起來很甜蜜,但,爲什麼,在甜蜜之外,她能品到一絲的感傷呢?

她沒有來得及繼續分辨,因爲他溫柔地褪去她潮溼的衣服,隨後,執起一側的綿巾,替她仔細擦拭着身上的水漬,隨着水漬的拭去,她的心裡某些潮溼的地方,忽然,也乾燥了起來。

乾燥,而且溫暖。

溫暖,而且坦然。

他仔細地替她在擦完藥膏的肌膚上,塗上他調配的藥膏,剛剛,想讓莫竹替她上藥,是因爲,他怕自己不能剋制慾念,然,這一刻,他的心,竟出奇的鎮靜。

並不是他無能,只是,他想,如果真的能學會愛一個人,哪怕倆個人在一起,沒有任何慾望的纏繞,依舊是靜好安然的時光。

這樣的時光,更能讓人享受。

她的傷口很多,這使得在她原本美玉無暇的背上終是成了一道不可忽略的暇疵。不過,他配的藥膏對於復原肌膚應該是有效的。

但,他的指尖觸過那些傷口時,卻仍會覺得痛,這種痛一如當時她滾下山坡時所受的痛,她不過是個嬌柔的女子,從那樣高的山坡滾過,被多少荊棘劃過,纔會帶來這麼多的傷呢?

他無法想象,每一想,都會讓他隨着她一起疼痛起來。

終於,他塗完最後一處傷口,她低着螓首,就坐在那裡,不知何時,她坐着都會昏昏欲睡。

他從一旁拿了一件寬大的袍於裹住她,然後,抱起她,她軟軟地靠在他的懷裡,哪怕,睡着的時候,她仍是不重的,他抱着她,從後面的通道直接走進寢殿,一衆的宮人,無諭早被他摒至外殿,不得擅進。

他把她放到榻上,本來按着規矩,她該睡到偏殿,可,他卻並不想一個人獨睡,或許,是不想再有片刻失去她,如果有可能,他想一直帶着她,只是明早他必須要進入來鹿鳴臺的正式議題,和夜帝、斟帝擬定下一個二十年的盟約。

做爲帝王,這是他的職責,但,不是唯一所要在意的事。

現在,或者說,從安縣開始,他知道自己,真正的,在意起了她。

這個,倔強而又迂腐的女子。

翌日的中午,當燥熱的陽光透過層層明黃色的茜紗射進來,夕顏才慢慢醒轉。

這份燥熱灑到她的身上,她低下臉,發現,早換上了乾淨的中衣,是他替她換上的嗎?

臉又開始紅,昨晚,她似乎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這些話若擱宮裡,打死她,都不會說的,只是昨晚,在那樣的情況下,看着他的眼晴,她就說了。

雖然是真話,可很傷人,不是嗎?

她揉了下腦子,撞傷了額,難道連腦子都撞壞了嗎?

“娘娘,您要起了嗎?”帳幔外,傳來莫竹的聲音。

“嗯。”她應了一聲。

莫竹掀開帳幔進來,恭聲稟道:

“皇上已去鹿鳴殿了。”頓了一頓,繼續道:“今晚酉時,慶禧殿會設宴,皇上吩咐請娘娘盛妝出席。”

“嗯。”

“娘娘,夜國鳳夫人方纔要見娘娘,但奴婢見娘娘沒起,故未曾稟告娘娘。”

“鳳夫人——”夕顏沉吟出這三字,是慕湮。

一別三年,彼時在夜帝的儀仗裡,爲了避嫌,她也沒能見她。

今日,帝王們商議國家的要事,而她和慕湮,也該敘一會舊吧。

她起身,莫竹早吩咐宮人進來伺候,梳洗停當,莫竹奉上一套光彩奪目的宮裝,整條宮裝以孔雀翎織成,並在翎端,輔以墨綠的寶石,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攝人目光。

“真好看。”

她第一次者到這麼美的裙子,讚歎道。

“娘娘,先試一下,若不妥,還能着了司衣去改。”

“不用改了,就這樣好了。”

這件宮裝該是他吩咐司衣司制的,所以,怎麼會不合身呢?

一定很合身。

她換上日常的裙裝,用了些許早膳,便讓莫竹去請慕湮往海邊。

本來,理該她親往宸宮,可,她不想再生不必要的嫌隙,他信她,而她不能用這種信任做爲自己不自知的理由。

她還依稀記得昨晚的大海,縱然是夜色中,依舊有着讓她驚歎的心曠神怡,那種鹹鹹的海風,雖有些粘膩,然,那是在宮裡所永遠不可能有的感覺。

自由。

關於自由的感覺。

她希望這份感覺能和慕湮一起分享。

她坐在誨邊的一塊大大的岩石上,岩石的坑壑有些咯人,但,這些都是歲月留下的痕跡,她的手放在那些坑壑之上,她不知道自己未來的人生是否也能有這些深刻的回憶。

如果有,那就不妄此生。

她怕的,僅是淺薄。

一直都是。

她聽到有細碎的腳步聲走近,側轉螓首,印象裡的慕湮一直是素雅的,但今日,在一衆宮人的簇擁間,她卻着了一襲水紅的紗裙,在沙地迤邐走來,長長的裙襬除了點綴了晶瑩的珍珠外,還添了幾許不和諧的沙子。

這裡,其實容不得世間金貴的東西,返璞歸真纔是最好的,因爲應景。

夕顏看着自己,緊身的宮裝,簡單,樸素。

而她的蓮足甚至是赤着的,上面沾着一些細細的海沙,海沙摩挲着她的足底,十分舒服,只是,這份舒服,於禮儀,實是不合的,她見慕湮走近,將蓮足縮進裙裾後,隨伺的莫竹乖巧地將她的絲履提起,一併放在岩石凹進處。

“湮兒。”夕顏的聲音裡滿是欣喜,三年了,當再次見到慕湮,她又怎能不欣喜呢?

“醉妃娘娘。”慕湮輕輕一笑,甫啓脣,卻分明拉開了距離。

她走至夕顏跟前,早有近身的太監擡來一張隨身攜帶的椅子,她坐於椅中,綾羅後的身形卻是愈見消瘦。

“莫竹,你先退下。”夕顏吩咐。

“爾等也都退下吧。”慕湮會得夕顏的意思。

“湮兒,這裡再無他人,我們之間,再不用那些虛禮了。”

“哪怕不以虛禮相稱,人與人之間,難道就真的坦誠相待了麼?”慕湮反問出這句話,言語蕭索。

“自然不會,只是,若你執意虛禮相待,不過是拉遠了彼此的距離。三年了,湮兒,你是怪我的,對不對?”

“爲何這麼說呢?”慕湮執起手裡的紈扇,稍遮了下有些刺目的日光。

今日,很熱,在海邊,更是一種難耐的燥熱。

“從我用夕舞和你的鳳徊心時就知道。”夕顏莫奈何地一笑,“是找的錯,我不該去拿了屬於你的夕顏花,倘若不是那樣,你就不用替我聯姻夜國,屬於你的姻緣,其實,從來都不是那麼遠的。”

“都過去了。本來,那朵夕顏花也是我想買了送給你的,你知道的,我喜歡的,從來是富麗的芍藥,夕顏花配你,不配我。”

是的,誰都知道,尚書府中,遍種着檀尋最美的芍藥,這份美隨着慕湮的美名一樣,成爲當時檀尋城內的一道最讓人產生綺唸的傳聞,美人與花相映嬌,說得,概莫如此。

只是,隨着慕湮遠嫁夜國,尚書府的芍藥據說一夜之間悉數枯萎,不早一日,不晚一日,就在遠嫁前的那一晚。

人即不在,花原來是不願獨留的。

“但,那花簪,是他送給你的,對麼?他以爲是你要這花簪,殊不知,你是爲了我,所以,當我從你髮髻取來時,你有過猶豫,卻不阻止。”

慕湮的眼眸隨着這一句話,閃出些許的光采,這些光采,讓她絕美的臉上,看起來,終是有了一些生氣。

她又回想起,那一夜的火樹銀花,上元佳節的初邂。

有些人,有些事,哪怕只是短暫的一瞬進入她的生命,其實都會留下雋永,無法泯滅的回味。

她緩緩啓脣,脣邊,浮着一抹蒼白卻動人的笑容:

“顏顏,是的,事實就是這樣,可,你讓我該怎麼去相信一個送你簪花的男子說,讓你等他,只要戴着簪花,他一定會憑着這枝簪花再找到你。以我父親在朝裡的威望,不用說,我是註定要入宮的女子,而那個男子,不過是上元夜的一次偶邂,所以,我想,既然你要,就給你罷,本來,就是送你的,可是,可是,上天真的和我開了一個最大的玩笑,他,竟然就是皇上——”

說到這句時,慕湮在說不下去,她執扇遮面的手,因着緊握扇柄,發出咯咯的聲音。

“湮兒,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要那支簪花的,不然,現在你和他應該會很幸福。”

夕顏這句話說得很晦澀,她能覺到脣齒間,因着說出這句話,嚼到的,是一絲一絲沁入心脾的澀意。

昨晚,當他說出,要她帶他學會愛時,她心底的芥蒂是否也有部分是源於此呢?

“我又何嘗對得起你呢?那曲鳳徊心,你明知道我亂了音律,卻還是隨着我跳下去,倘若,沒有笛音相和,你是否真要轉到我停才罷呢?顏顏,你真傻。”

“那不是傻,如若不是因爲這,又怎能顯示我的舞藝不在你的琴音之下呢?”

夕顏俏俏地一笑,這一笑,將彼時尷尬的氣氛終是一掃而空。

“嗯,相信這三年間,你的舞藝一定精湛了許多,而我的琴藝倒是生疏了。”

原來,慕湮並不知道,這三年來,她祈福暮方庵。在那清修之地,又豈能起舞弄樂呢?

不知道,也好。

“哪有,進了宮,每日裡,不比在府中,可隨意起舞,我的舞藝一定生疏過你的琴藝。至少,夜帝精通音律,湮兒與他,琴瑟和諧的時候,總歸還是有的罷。”

“嗯,所以,我現在很幸福,能嫁給夜帝,同樣是世上女子的幸事,不是麼?”

這句話,聽上去,很甜蜜,但,她卻從慕湮的眸底讀到一絲淡淡的憂愁。

“湮兒——”夕顏有些欲言又止,或許,她什麼都不能問。

“我很幸褐,沒有騙你。真的,我是夜帝宮中,位份最高的鳳夫人。一如你是巽國位份最高的醉妃一樣,我們都會幸福,都會!”慕湮說出這句話,閉上眸。

巽國,是的,她現在再不是巽國的人了,出嫁從夫,夜國纔是她的歸屬。

這句話落進夕顏的耳中,爲什麼聽起來,象是一種心理暗示呢?

帶着過多安慰的成分。

夕顏從岩石上跳下,嚮慕湮走去,手覆到慕湮另一隻放在裙裾上的手,甫一覆,夕顏突然收了手,她瞧到,因撐過岩石,她的手心都是些海沙,慕湮的精緻讓她此時,突然,就起了一些的疏遠。

慕湮凝着她,輕輕一笑,放下手裡的扇子,原本執扇的手牢牢握住夕顏的手,嗔道:

“你呀,這麼髒兮兮的樣子,哪裡有一點象是堂堂巽國的醉妃娘娘呢?”說着,她取出自己的絲帕,一下一下地替夕顏拭去手上的海沙,一如從前一樣,“顏顏,今晚還要出席夜宴,我們不妨回殿再敘吧,這裡日頭那麼曬,一會子把你曬得變黑了,可是塗再多的粉都遮不住的。”

“可——”夕顏只說出這一個可字,就噤了聲。

確實,日頭太曬,縱然,現在是看海最安全的時間。

然,畢竟,晚上的夜宴,誰願意醜醜地出席呢?

“嗯,還是你提醒了我,我又沒腦子了。”夕顏用乾淨的手牽起慕湮的手,複道:“這兒過去,離曌宮最近了,我讓莫竹傳廚子好好做幾道家鄉的菜餚,我們一起用午膳,如何?”

“一切都依你。”慕湮任由她牽住手,纔要向曌宮行去,夕顏卻止了步子,輕聲道:

“等找一會。”

說着,她喚了莫竹,朝海邊走去,因爲退潮,她歡快地蹦到近海處,順着海浪清洗了蓮足上的海沙,隨後,用汗巾擦了擦,方穿進莫竹遞來的絲履中。

慕湮站在原地望着她,不知道是正午的烈日,還是海水的波光反射,此時的夕顏身上,似籠了一道七彩霞光,再讓她移不開目光。

這道七彩霞光來得到她跟前時,她還在失神中,直到夕顏清澈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纔回過神來:

“看漂亮麼?”

夕顏攤開手心,那裡是一枚色彩斑斕的貝殼,水綠的條紋,混合着其他幾種色彩,是一種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美麗。

“漂亮。”

她不自禁地伸出手,接過夕顏手心的貝殼。

夕顏的手很暖和,雖然有着一些海水的粘膩感,可她卻一點都不覺得難受。

她突然也喜歡上這種腥腥鹹鹹的味道。

喜歡極了。

昨晚,軒轅聿送她貝殼時,她很開心,縱然,最後他又收回了,可,她還是很開心。

所以,她想,如果她也送一個貝殼給慕湮,她應該同樣會開心吧。

慕湮雖與她相識甚久,卻從來沒有見過她這麼笑過,彎月牙一樣的笑,真的很美。

比這貝殼更美。

是讓人會沉溺在其間的美。

慕湮把貝殼緊緊地握在手心,突然覺得,開心,其實離她真的很近。

午膳是家鄉的風味,慕湮用得不算少,許是這種家鄉的味道闊別了三年,也許是,倆人今日說開了一些三年前沒有說開的話。

夕顏用得也不少,但因爲西藺姈之死,她自請茹素一年,是以,幾道葷菜,都是慕湮一個人用。

當然,慕湮並沒有問爲何她只用素菜,這些事,是她不願再多問,三年內,她知道,夕顏過得,一定不會盡如人意,否則,又怎麼會從那山坡摔了下來呢?

不過是,皆有各自不爲人知的疼痛罷了。

用罷午膳,夕顏特意引慕湮往偏殿一坐,即便昨晚到現在,她一直歇在主殿,只是,她不願意在慕湮面前展現這種優渥。

倆人細細說着一些過往的趣事,彷彿有默契般,誰都不提三年間的事,如是,時間倒也過得很快,轉眼,已是申時,離夜宴不過一個時辰。

“娘娘,皇上回了。”莫竹輕聲進殿稟道。

慕湮的神色一滯,忙起身,道:

“叨擾了你這會子,我也該回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猶在笑,只這抹笑,更多的,是蒼白,再無其他任何顏色的蒼白。

“我送你。”夕顏隨她起身。

“反正在這,還得有幾日,你我有的是見面的機會,今天,不必送了,等到離開時,再送罷。”

慕湮輕輕拍了一下她的手,側轉身,臉上的笑,卻添了幾分的暖意。

夕顏順着望去,軒轅聿着一身明黃的袍子出現在甬道的那端,他徑直往主殿行去,並沒有停留,顯然,也沒注意到偏殿的二人。

慕湮止了下步子,莫竹識眼色地道:

“鳳夫人若不嫌棄,奴婢引您從側門出去,可好?”

“有勞了。”

是的,帝君的儀仗在前面,她若要避嫌,從側門出去,無疑是好的。不是嗎?

“湮兒,今晚見。”

在她的絲履甫要踏出門時,夕顏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她略回首,朝她溫柔一笑:

“今晚見。”

夕顏目送慕湮的身影消失在側門,才覺到蓮足有些不舒服,剛剛只用海水洗了一下,直接穿了絲履,悶了一個下午,可見是要餿了吧。

這麼糗的事,她纔不要更多人知道呢,所以,她不能傳她們放水給她清洗。而,軒轅聿或許會傳她她,身上帶着這股味道,可是不成的。

她瞧了一眼殿外,估摸着軒轅聿換下袍子,還得有段時間。

“你們先出去。”

她吩咐一旁伺候的宮女。

“諾。”

隨着一衆宮人退出殿外,她坐到椅上,將絲履脫下,果然,糟蹋了好好的一雙履鞋,裡面被海水泡了,現在都是一灘灘的漬痕。

她褪下絲履,赤着足,走在青磚地上,臨近夏日,這裡又處南方,殿內是攏了冰塊的。

她走到放置冰塊的盆旁,掂起足尖,輕輕地放了進去,冰,水爲之,不過是寒於水,用足心的溫度去捂,雖涼,卻比水更能去了這些不雅的味道。

“你在做什麼?”

作者題外話:上元夜完整的過程不僅是如此,但,現在還不能寫完整,不是慕湮這個角度能寫出的哦。

夜宴就是鹿鳴臺的高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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