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玉息從未覺得自己這張嘴像方纔那樣不善言辭。
他擡頭望了望灰濛濛的天,無聲地嘆了口氣。
“殿下。”元蘭俯在拓跋玉息耳邊說了幾句話,拓跋玉息臉上的神采須臾恢復,不禁往凌雲閣西院望了幾眼。元蘭繼續道:“屬下原也知道殿下並非薄倖之人,只是一直猜不透殿下何故對蝶夫人失望,原來是爲此。不過……既然殿下早就知道,何不直接告訴虞王妃?這樣虞王妃或許就不會誤會殿下這麼久了。”
拓跋玉息掃了他一眼:“冉兒不喜歡我,並非只爲了這件事。這番話由我自己說出來,怕也只會令她覺得我是在逃避。”
元蘭“哦”了一聲,表情略有些怪異。
“怎麼?”拓跋玉息問他。
他笑了一下:“殿下事事處處都爲虞王妃着想,可惜王妃娘娘卻……”
拓跋玉息刻意直了直腰桿:“你是不是又想說那件事了?”
“屬下不敢。”元蘭訕笑。沒有什麼比讓虞冉恢復記憶更有效的捷徑了,可是他的殿下卻一直對此抱着模棱兩可的態度,實在讓人看了焦心不已。
拓跋玉息“哼”了聲,心中苦笑。
他方纔對虞冉並未說起一件事,若干年前也曾有好幾個大臣聯名上奏,要他離京之藩。當夜,他與皇上促膝長談,歸還兵權,亦發下重誓,留在帝城只爲了守護一個人。而今之藩之事舊事重提,十之八九也是恰恰因爲這個原因。雲清入住樑王府,他又娶了虞冉……在皇帝心裡,他其實惶恐的是歷史重演,十年前那個一敗塗地之人,他怕將會從先太子換成他自己。
人在高位,高處不勝寒。依稀的兄弟情義,果然早已隨着權利的變遷而風化。那並非時間能改變的,能改變這一切的,是人心。
他兀自笑了笑,沉長地嘆道:“元蘭,你不覺得我的冉兒很有心機嗎?”
元蘭一愣,不知他什麼意思。想了半晌方悟過來,鄭重地點點頭,一副很認真的樣子:“嗯,不錯。”在對待蝶夫人的手腕上,虞冉可真是一點都不心慈手軟。
蝶夫人一向心高氣傲,更以得到拓跋玉息的寵愛而不可一世。如今,她從虞冉的西院重回採蝶軒,人自由了,爲此付出的代價卻是再也得不到拓跋玉息的寵愛。這種懲罰,比讓
她死更讓人解恨。
元蘭不禁打了個寒戰,心想以後最好不要去惹虞冉。
“元蘭你也不差。”拓跋玉息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揚長而去了。
元蘭心中一緊,額上驟然憋出一滴冷汗。糟糕了,大約是他故意放蝶夫人去闖書房的事情,讓殿下給知道了!他乾巴巴地嗆了幾聲,便急急忙忙心虛地跟了上去。
“……”一旁幽幽的樹林裡,施施然地走出一個身着淡紫色袍子的人,身後亦跟着一名美麗的女子。
“郡王……”惜竹夫人的一對柳眉微鎖,她覺得拓跋雲清此刻變得十分可怕。就好像是一頭被惹怒了的黑豹,隨時都有可能將別人撕裂。
“你去。”拓跋雲清冷冷地從嘴裡蹦出兩個字,左手揪住惜竹夫人的袖子,將她狠狠往凌雲閣的方向一丟。
惜竹夫人惶恐:“去?郡王想要、賤妾去哪兒?”
拓跋雲清細白的手指往綠幽間的大門一指,冷笑道:“去接近虞王妃,我想知道王叔對於之藩的盤算。你不要打草驚蛇,要是讓虞王妃看出丁點端倪的話,你……就自尋一條出路吧!”
“郡王!”
拓跋雲清扔下惜竹夫人,頭也不回地回織雲閣了。
惜竹夫人的眼淚頃刻落下,哭得有些絕望。
自尋一條出路……豈不就是讓她去死嗎?虞冉何其聰明,聽說連蝶夫人都鬥她不過,就憑她?如何能夠去套她的話?
她雙瞳頓如一團熄滅的燈火,死氣沉沉地,慢慢地拖着自己的身體走向凌雲閣。
秋濃守着屋門,坐在門口的石凳上給虞冉做一雙入冬要穿的棉鞋。忽地一陣秋風掃落旁邊的樹葉,她仰頭眯着眼鎖了片刻,正想扭扭脖子輕鬆一下,冷不丁被眼前的一簾綠影嚇了一跳。
“惜竹夫人!”她差點失聲喊了出來。
惜竹臉色蒼白,兩片薄脣彷彿因爲秋涼而顫了幾下。發覺自己驚嚇了秋濃,才緩緩張口說抱歉。
惜竹夫人是雲郡王身邊的一等夫人,還是太后欽賜的,秋濃固然不敢說她什麼。連忙迎她過來,問道:“夫人來此多久了?怎麼也沒有個人陪着?”
惜竹知道她指的是拓跋雲清,臉上更是難掩難堪。側過頭乾笑了兩聲,說道:“下午閒來無事,就
到處轉轉。從我來到樑王府,都不曾來拜見過王妃娘娘,我就想……”
“王妃娘娘正午睡呢。”秋濃歉然道。
惜竹夫人顯然不善於掩飾情緒,那笑裡都溢滿了勉強,明明是有圖而來的,卻用這樣拙劣的言辭當藉口。秋濃當然不會輕易讓她進去,即便虞冉並沒有午睡。
“哦……”惜竹尷尬地垂下頭,像是極爲泄氣,又像是解脫了似地,“那……我改日再來吧。”她跟秋濃道了聲謝,便兀自輕飄飄地走了。
秋濃目送她出了凌雲閣,便立刻收起石桌上的零碎,進了虞冉的正屋。
今日拓跋玉息跟她說的這些話,對虞冉的衝擊不小。她從未想過,有一天會離皇室的紛爭這樣近。總以爲拓跋玉息深受皇恩,自己不過是份錦上添花的禮物,而今才知道,這滿府的錦上添花背後,是如蛛網般密集的陷阱。
所以她並沒有心思午睡,在牀上躺了半個時辰都睡不着,便索性起來,讓秋濃研開墨,起筆描幾張字帖。
秋濃進屋的時候,她正將一點落在“心”字的最後一筆上,因心緒在此刻起伏,這一點便顯得尤爲濃重。
她提着筆立身瞪着面前的字,微微搖頭嘆氣。
秋濃放下東西過去,拿起那幾張字輕輕吹乾。原來虞冉寫的是“悠然“兩個字,已經寫了滿滿一桌。
“米大人的字雖好,但也不是你這樣胡亂臨摹的。”心亂,墨便散。秋濃看虞冉寫過多少字,光從這墨跡裡便能看出她今日頗爲心煩意亂的。
虞冉苦笑:“還不都是你。”
“悠然”這二字是前朝大書法家米大人親題在悠然圖上的,當然那個“圖”字也是,可卻沒有臨摹的意義。她父親從沒有爲官,不過因爲祖父的關係,倒是結識了許多朝堂上的文人雅士,整日在府中琢磨詩詞書畫。所以虞冉這裡留下的名人墨寶甚多,有的在市面上還頗爲值錢。就比如這幅“悠然圖”,有了米大人的這三個字,身價便隨之水漲船高了。
她有時候也想着,若是自己的子孫後輩有一日落魄了,就憑這些墨寶,也不至於過得三餐不繼。
但她臨摹了許久,卻始終寫不好這兩個字。
“是有什麼事?你就突然進來了。”虞冉將筆擱下,拿過秋濃手中的字皺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