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一心要去三亞看“天涯海角”風景的徐霞客兄弟之外,還有一些各種來路的讀書人,也打算去三亞轉轉,不過,他們自然不是爲了觀賞“天涯海角”的綺麗風光,而是衝着那裡的“澳宋太上皇行在”去謀富貴的——過去幾年,“澳宋髡賊”只不過派遣了文德嗣、馬千矚爲首的一路偏師登陸臨高,據說還是髡宋朝中受了排擠被髮配出來的“罪髡”,類似古代充當炮灰的“刑徒軍”,就能橫掃珠江,炮打廣州,偷襲福建,攪得嶺南大亂、人心惶惶。如今卻是“澳宋皇帝”帶着御林軍御駕親臨,更是令人聞之色變。
雖然聽說那位“澳宋皇帝”很快又走了,總算是沒有御駕親征大明,但卻留下了太上皇坐鎮瓊州,建立“三亞行在”,還召集四方“舊宋遺民”共商大計,怎麼看都還是要對大明疆土圖謀不軌的模樣……若是自己這些“忠貞之士”能夠不辭艱險、深入敵巢,刺探出一二機密軍情,帶到廣州或南京獻給大明官府,並且得到某位“明主”的青睞的話,或許就能成爲自己的進身之階,升官發財指日可待!
看着眼下朝廷這副四處走水八方生煙的模樣,依照這些讀書人的粗淺見識,這遼東的建奴,西北的流寇,還有南方的髡亂,都是一時半會兒完不了的。所謂天下大亂,豪強四起,正是我輩的建功立業之時啊!
當然,也有幾個士子是看着大明的氣數將盡,有天下大亂的兆頭,於是就懷了別樣心思——正所謂良禽擇木而棲嘛。其中有人甚至已經在臨高縣內轉彎抹角地打探過“進編制當幹部”的門路,可是這又要剃髮又要從小吏做起的糟糕待遇,實在是讓諸位自視甚高的讀書人望而卻步。幸好,臨高這邊的澳宋小吏固然狗眼看人低,但三亞那邊的“澳宋太上皇行在”,或許會有什麼皇親國戚、重臣官宦,能夠慧眼識人才……
只是縱然在內心裡有意要投靠“澳宋”,表面上還是要擺出一副義正詞嚴、忠義無雙的臉色——戲文上不是都這樣唱的嗎?那些奴顏婢膝的牆頭草、軟骨頭,即使得到君王的收納,也往往會因爲缺乏氣節,被看得很低,根本別想被重用,甚至還有被卸磨殺驢的風險。倒是那些表現得錚錚鐵骨、一腔正氣的忠臣國士,反而能夠得到敵國君王的青睞和看重,享受到三顧茅廬、禮賢下士的“國士級”待遇啊!
總之,這幫十指不沾陽春水、天真冒失又自命不凡的讀書人,就這麼懷着各種心思,傻乎乎地來客串業餘間諜了。最初的時候,這幫人還有點緊張,生怕遭到髡賊的盤問審查什麼的。誰知那些髡賊似乎根本沒把他們當回事,很容易就買到了去三亞的火車票,一下子就大大地放鬆了下來,甚至有精力對別人品頭論足起來。然而,因爲徐霞客這個被他們口誅筆伐的“剃髮假髡”始終不應聲,幾位自認爲很有節操的讀書人自說自話得久了,也覺得頗爲索然無味,於是就轉移了話題,開始討論起“髡賊”近期可能的舉動
。
“……諸位年兄這幾日也都看到了,如今的瓊州一府,當真是兇焰囂張、遍地羶腥,什麼天南海北的四方蠻夷,都被澳宋髡賊網羅至此。就小弟在碼頭上所見,光是朣朦鉅艦便已不下數百,船上所載的紅夷大炮,少說也有過萬尊,諸國蠻夷兵卒,更是多達數萬,甚至還有在天上橫行的飛舟!東南各省的朝廷水師,都絕非其一合之敵!朝廷如若不能早做防備的話,只怕又是一場五胡亂華的大禍將要重演啊!”
“……是啊,澳宋賊寇的狼子野心,已經是昭然欲揭了!否則又何必讓君王親臨巡視,太上皇駐蹕督戰呢?萬一讓這些不知禮義廉恥的東西得了天下,真不知道他們要怎麼魚肉百姓了!”
另一位士子滿臉悲憫地撫摸着身旁的不鏽鋼立柱,如此說道,“……瞧瞧這花花綠綠的鐵屋子,還有這條几百里長的什麼鐵路,居然全用精鐵打造,不知靡費人力財資幾許!澳宋當國者這般不惜民力、驕奢淫逸,瓊州的縉紳百姓們可被他們禍害苦了!如若不能早作謀劃,遏止這般囂張的賊勢,南方半壁必然生靈塗炭!我等只有盡心竭力,刺探敵情,才能上爲朝廷分憂,下爲黎庶解厄,爲朝廷百姓除此大患!”
對此,諸位士子儒生都深以爲然,在他們看來,像臨高這種嚴刑酷法之地,實在不是他們這種上等人能待的地方。
前不久就有個新來的小少爺,不過是當街調戲了一下民女,還沒把人家姑娘給睡了呢!就被衙門抓走了,任憑家人們如何花錢打點都是無用——那可是有功名的秀才啊!澳宋衙門居然還說什麼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呸!那種螻蟻一樣的賤民,居然敢跟士紳們地位等同?真是禮崩樂壞,是可忍孰不可忍。
至於這繁華的市面,無非是假象而已,之前髡賊洗劫廣東,又擊滅幾大海寇,奪走大量的財貨,都堆在這小小的臨高。這臨高的市面豈能不富?再看那些華而不實的路燈、自來水、鐵路――簡直就是在可着勁的花錢!讓外人瞧着好看,用於蠱惑無知百姓罷了――和當年隋煬帝在洛陽拿絲綢裹樹沒什麼兩樣。
——總而言之,在等級觀念極度森嚴的封建社會,地主階級只要看見勞動人民過得寬裕,哪怕沒有損害到自身利益,也會感到渾身不爽,認爲這些窮泥腿子忘了本分,居然敢把好東西留給自己享用,而不是進貢給諸位上等人揮霍!窮泥腿子就該乖乖咽糠吃菜,每隔幾年餓死一批纔對!怎麼可以妄想吃肉喝酒呢?
這其中既有觀念上的束縛,更有經濟上的考量——因爲按照士紳們的思路,購買田地收租是最穩妥的經營方法。在中國的古代社會,土地始終是保值能力最強的財產,不需要複雜的知識,也不需要花費很多精力,就能有穩定的收入。即使遇到戰亂,只要把地契藏好,等到世道恢復太平再拿出地契,不管有沒有改朝換代,官府都會認賬,哪怕佃戶在戰亂中死光了不要緊,只要再招佃就是,反正流民多得是
。
雖然那種辦農場的農業資本家經營方式,或許能夠賺到更多的利潤,但畢竟既麻煩又耗費精力,還有經營失敗、破產賠本的風險。哪有放地收租、把一切風險都轉嫁到佃戶頭上來得輕鬆?正如在現代社會,某人若是繼承一家公司做買賣,絕對要比繼承一座房子收房租,要更加辛苦得多,而風險也要高得多。
但這種輕鬆的活法有一個前提,就是務必要讓天底下的佃戶都只有老老實實給地主種田纔是唯一的出路。如果最下賤的佃戶都有了更好的活路,小日子過得和和美美,整日喝酒吃肉的,他們還能安心給地主老爺們做牛做馬嗎?就算還是給老爺們種莊稼,他們自己也要吃掉一大部分,還能有餘糧交給地主老爺?
簡單來說,對於租佃制下的地主老財來說,爲了保證勞動力的廉價,窮泥腿子如果生活得太好,就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孽!因此,無論是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制度,如果想要發展經濟、實現工業化的話,都一定要消滅地主階級,才能釋放出被束縛在土地上的大量農村勞動力——於是,蔣公帶着一干黨國精英“轉進”到臺灣之後,也不得不學習宿敵,實施土改,強行剝奪了臺灣地主的田土,羅織罪名弄死了一萬多臺灣地主,才讓臺灣經濟有了騰飛的基礎,否則的話,今天台灣的境況恐怕還不如菲律賓……然後,或許是因果輪迴,昔年臺灣地主後代的勢力組織起了綠黨,宛如“還鄉團”一般在數十年後發動了反攻倒算……
同理,哪怕只是爲了維持這種極端殘酷的剝削制度,地主老財們也得讓天下大部分的窮泥腿子都在死亡線上掙扎,還得鼓搗出一套理論來自圓其說,爲自己的巧奪豪取、殘酷剝削來撐腰。如此長期持之以恆的顛倒黑白之下,久而久之,就營造出了一種極度畸形的社會觀念——“人將相食”這四個字,對身處地獄的難民而言自然是刻骨銘心。可對官宦士紳而言,那就是四個字而已,和“道德淪喪”“傷風敗俗”之類沒什麼差別。比起那個“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他們可能就多了一點常識,知道肉比糠值錢而已。
饑民快要餓死怎麼辦?謹守聖人教誨,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爾等就該做“安安餓殍”纔對。
髡賊讓快餓死的饑民吃上了飯?小恩小惠而已,哪有我們教化萬民的恩情大?爾等既然養活不了自己,就該遵從聖人教化,安心去死,怎麼可以無恥地委身於賊呢?真是無君無父,讓祖宗蒙羞,罪該萬死!
雖然你們從來沒讀過書,但也要像伯夷、叔齊那樣不食周黍,餓死首陽山,才叫做有骨氣啊!
——總之,明朝的士人一向都喜歡用聖人的標準要求別人,同時自己卻只肯享受聖人的待遇……因爲在他們的認知之中,世界就該是圍着他們轉的,如果有什麼事物違反了這一認知,就說明這事物不該存在!
“……哎,區區賤民也敢跟士紳叫板,自從髡賊來了之後,臨高的百姓就被他們蠱惑成非人的禽獸,不知道什麼叫做本分了
!”一位士子握緊拳頭低聲吼道:“……如此以夷變夏,毒害百姓!罪莫大焉!”
“……是啊,這火車輪船之類的奇技淫巧,看着就是妖氣森森,定然都是禍國害民之物。待到日後王師收復此地,一定要把諸般邪物統統毀去,再將被蠱惑的奸民一律殺盡,方能還瓊州一個朗朗乾坤。”
“……呵呵,英雄所見略同!在小弟看來,待到朝廷王師渡海打下臨高之後,一定要開刀屠城,大殺七日!把這個妖城鬼地殺光燒光!把這些無父無君的假髡全部開膛破肚,再把澳宋髡賊重新趕回海里去!”
一位貌似被假髡警察教訓過,臉上和身上還帶着幾道傷疤的儒生翹起了大拇指,咬着牙齒如此說道。
總之,按照上述的思維方式,幾位讀書人你一言我一語,給“髡賊”和“假髡”擬了無數的罪名。可惜無人奉承捧場,而且這裡畢竟是髡賊的地界,又不敢高聲吆喝,生怕把自己送進牢裡去蹲黑屋。
於是,諸位士子只得互相吹捧一番,就找個地方坐下,各自喝涼茶的喝涼茶,啃水果的啃水果了。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們的咫尺之外,就坐着好幾位奉命潛入賊營的正牌“朝廷棟樑”……
“……難得!真是難得!想不到在這髡賊盤踞的敵巢腹地,也還有這許多心念着朝廷恩德的義士啊!雖然在此地故作驚人之語,未免有些冒失。但那一片拳拳赤子之心,還是值得讚歎……”
候車室內的另一張鐵皮長椅上,另一位頭戴方巾,身穿湖藍綢直裰,腳下粉底皁靴,手中一柄朝鮮摺扇,既儒雅風流又英氣勃勃的年輕少爺,正眯眼打量着身邊這幾個慷慨激昂的“忠貞之士”,聽着他們的聲聲忠君報國之語,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嘆息,“……看來,無論世道如何變遷,大明三百年的恩澤尚在。即使在臨高這個髡賊的老巢,依然有不少忠貞義士未受蠱惑、心向大明,如此人心向背之下,即使瓊州羣賊雲集,來勢洶洶,只要朝廷這邊能夠精誠團結、早作防備,嶺南這邊或許事尤可爲……”
——當然,那些得了一口飽飯就被髡賊蠱惑到這裡爲虎作倀的莠民,在他眼裡就基本不是人了。
不過,儘管從來沒把那些賤民當人來看,但這位年輕少爺也知道這些螻蟻一般的賤民要是不肯乖乖餓死,而是鬧騰起來,那麼同樣也能要了他們這些上等人的性命。偏偏髡賊這些年又一直在大陸上辦理慈善,救濟難民,對於這裡剃髮投髡的歸化民,多半都是有着“救命之恩”的,真是其心可誅!
而小民愚昧無知,素無大義,最易爲私恩所矇蔽,髡賊這些年在沿海呼風喚雨,每戰必勝,打下這許多地盤,就是得了這些無知愚民的臂助,其謀算之遠,用心之險惡,真是驚心動魄
!
懷着這樣的心思,年輕少爺的心情又沉重了幾分。他出身書香世家,除了飽讀詩書之外,還遊歷天下,對市井和官場都有涉獵,年紀雖輕,卻已經是見多識廣、文武雙全的青年才俊。這些日子來,他在嶺南和臨高的各種所見所聞,都給了他一個強烈的印象,髡賊的勢力之強大,已經遠遠超過朝廷上下的想象。而他們對大明社稷的危害,恐怕也比屢次入關,壓得朝廷喘不過氣來的東虜更加嚴重。若是再有奸臣內外勾結的話,只怕連江南樂土也要陷入亂世烽火……正當他如此沉思的時候,卻突然猛地瞳孔一縮!
——只見一位身穿明光鎧甲,披着鮮紅大氅的大明武將,在幾個“髡賊”兵卒的簇擁之下,大步流星地走進了車站。在這位大明武將的身邊,還跟着幾位身材矮小、腰懸佩刀、腳踏木屐的倭人武者,正在跟那位將軍用異國番語(日語)彼此談笑風生……看着這位將軍走進車站,駐紮於站內的髡賊士兵和“公人”全都立刻臉色一肅,趕緊朝他立正敬禮。而火車上的乘務員也慌忙打開車門,又鋪了一條紅地毯,還派出一位僕人吹奏喇叭,恭迎此人與倭國賓客登上列車的頭等車廂——儘管此時還沒到發車的時間……
“……少爺,那一位難道就是……當年橫掃遼東無敵手,孤身格殺老奴酋(努爾哈赤)的黃平蠻(黃石曾任平蠻先鋒將軍,故而得此尊稱。古代上流社會除非是罵人的時候,否則基本不會直呼其名)麼?”
一位貌似幕僚的中年書生見狀,忍不住湊到自家少爺的耳邊,低聲問道——到了崇禎五年的時候,福建總兵黃石與臨高“髡賊”有着密切勾結的事情,在嶺南之地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
“……正是黃石此賊!昔年在福州,吾曾經與其有過一面之交……”
那位年輕少爺臉色沉痛地點了點頭,“……哎,卿本佳人,奈何做賊!這些不讀詩書、結交閹宦的粗鄙武夫,果然毫無忠義本分啊!黃石此人,還是當年天啓先帝誇讚的朝廷棟樑呢!沒想到如今卻成了勾結外敵、禍亂大明的亂臣賊子!不僅私通倭寇和髡賊,禍害朝廷疆土,居然還在髡賊的地盤上公然出沒……真可惜東林諸公當初沒把他算作閹黨給辦了啊!”
說到此處,他突然臉色一變,“……不好!黃賊於此時攜倭寇使者前往三亞行在,莫非是那澳宋太上皇下旨召見,要向他面授機宜,率領福寧軍起兵作亂,與髡賊水師和東瀛倭寇一起裡應外合,入寇閩粵麼?如此一來,非但閩粵兩省勢必難保,就連江浙魚米之鄉,只怕也要橫遭兵禍了!”
“……既然如此,密之兄,我等此行也帶了不少武林好手,而黃賊身邊的護衛卻不多,要不要……”
另一位同行的年輕書生也湊了過來,低聲說道,同時做出一個劈砍的手勢,“……也算是效仿此賊昔年孤身潛入遼陽,徒手格殺老奴酋的往事,爲朝廷一舉除此大患……”
“……萬萬不可啊
!黃石此人雖然欺世盜名、卑鄙無恥,但畢竟身經百戰,武功高強,連遼東建奴都從無其一合之敵。就算我等一齊上陣,也未必能在他手底下討得了好。所以還是從長計議爲好……”
聽了這番不知輕重的狂言,這幾位正牌“朝廷暗探”的首領,表字“密之”的桐城名士方以智,當即是連冷汗都下來了,“……不是我桐城方密之捨不得這七尺之身,而是牧齋先生和東林諸公授意我等潛入瓊州賊窟(“東林巨魁”錢謙益,字受之,號牧齋),乃是爲東林君子和朝廷上下刺探敵情,以備籌劃應對之策,而不是逞一時之勇,效仿那荊軻刺秦王的!如若我等盡皆失陷於此,誰去向朝中諸公通報軍情?”
“……呃……受教了,密之兄所言極是,在下方纔實在是孟浪了……”
然後,就在站內諸人的心思各異、暗藏鬼胎之中,通知旅客上車的播報聲終於響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