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六年四月,湖廣,武昌城郊外
“……殺!殺!殺!”
“……槍桿擡高些!你這是在扎老鼠麼?”
“……精神點兒!是幾天沒吃飯了麼?”
伴隨着一聲聲的怒吼與喊殺,在武昌郊外一處塵土飛揚的校場上,成百上千的明軍士兵正穿着大紅戰襖,在幾個天雄軍老兵的呵斥下,揮汗如雨地練習着長槍刺擊。
而如今被崇禎皇帝最爲倚重的親信愛將,天雄軍統帥盧象升,還有因救駕而得到破格提拔的宣府小將王鬥,正駐馬佇立於一旁,表情不佳地看着這些貌似還算精壯的湖廣軍戶,兩雙劍眉始終緊鎖。
而另一邊,那些從北方一路隨駕輾轉逃到武昌的天雄軍和宣府邊軍士兵,則已經完成了常規的訓練,正一個個在校場邊或蹲或坐,汗流浹背地大嚼着糙米飯,或者灌幾口清湯下飯大明軍營裡供應的熱湯,確實是和水一樣純淨,起碼它從未被任何油脂污染過,只有偶爾能從湯桶裡撈出的幾根鹹菜,才證明了它跟鹽水的微小區別……但即使是這樣的飲食,因爲米飯管飽的緣故,在此時的大明也已經算得上奢侈了!
自從穿越版的崇禎皇帝,徹底不顧天家體面和骨肉親情,抄了洛陽的福王府之後,逃出北京的流亡朝廷總算是有了一筆數目巨大的軍費雖然這筆福王府的款子,同樣被流亡朝廷的官兒們層層分肥了不少,但由於朝廷的規模縮水了將近九成,有資格從中侵吞的人也少了一大截,所以最後落到皇帝手裡的錢財依然很可觀,光是現銀就多達三百萬兩,米麥則有十五萬石,至於田地莊園之類的不動產,更是不計其數。
然而,從洛陽福王府抄出來的藏寶和糧米。雖然讓瀕臨絕境的流亡朝廷喘了一口氣。但洛陽這處中原樞紐,卻跟太原一樣不是理想的落腳地漢唐時代的洛陽,曾經是人口數十萬的帝王都會。但明末的洛陽,卻只是一座數萬人口的中等城市罷了,其物產和財賦,都不足以支撐大批軍隊的長期作戰。
更要命的是,崇禎皇帝二月份剛剛把朝廷從太原遷移到了洛陽。叛將祖大壽率領的關寧軍及倒戈明軍,就翻越太行山。大舉攻入山西,於二月末攻破省府太原,隨即又破重鎮大同,眼看着山西全省陷落在即。而韃虜賊酋黃臺吉皇太極又從京師大舉南下,連破大名、德州,如今正在圍攻山東省府濟南。
除此之外,聞香教妖人和流寇也在豫東大平原上橫行無忌,任何一路亂軍的所過之地,都有成千上萬被旱災逼上死路的饑民踊躍投奔。河南明軍在虎牢關以東幾乎沒有可靠的控制區除了開封這座孤城。其餘地方到處都是起義軍的游擊區,而洛陽背後的陝西又是流寇的發源地,其亂象只會比河南更嚴重!
更糟糕的是,一直到現在爲止,陝西官府依然對大明的兩帝之爭持模糊立場,沒有對崇禎帝明確效忠。
在這種情況下,已經成了驚弓之鳥的穿越版崇禎皇帝。哪裡還敢在洛陽這個死地繼續待下去?
於是,到了三月份,在初步接收了福王的遺產之後,一方面是爲了躲避北方戰亂,一方面是急於攻入南京奪回大位,這位穿越版的崇禎皇帝又馬不停蹄地南下湖廣。在武昌建立行營,豎起了討逆的戰旗。
幸運的是,不知是出於對皇室嫡系的真心效忠,還是出於多年沿革的官場慣性,湖廣行省的地方官府很配合地服從了崇禎皇帝的詔令,沒有像南京那幫東林黨一樣腦後生反骨。而且,相比於戰亂流離、大旱連年、顆粒無收的河南。湖廣行省怎麼說都是天下糧倉,想要籌集軍糧也容易得多。
可問題是,當盧象升被崇禎皇帝拜爲主帥,帶着王鬥巡視湖廣的各處衛所,預備集結湖廣行省的兵力,討伐南京逆賊的時候,卻愕然發現,這偌大的一個湖廣行省,居然幾乎沒有什麼可用之兵!!!
按照朱元璋時代的朝廷體制,在正常情況下,大明朝的湖廣行省足足有三十一個衛所,額定軍兵十七萬三千六百人。如果再算上湘西的那些土司兵馬的話,整個湖廣行省的在籍士兵足有二十萬人以上。
可問題在於,目前大明帝國的一切軍政系統,都和“正常”這兩個字沾不上半點兒關係。
在崇禎年間,大明帝國的世襲軍戶平均逃亡率是百分之八十左右,邊境衛所因爲經常要打仗,軍官盯得緊,所以逃亡率稍微低一點,內地行省因爲基本不打仗,軍戶的逃亡率還要更高。也就是說,假如內地省府在紙面上存在五個士兵的話,那麼實際上能夠有一個人真實存在就不錯了。而即使是這些沒逃亡的士兵,其實也已經基本變成了只會種地不會打仗的農夫,指望把他們拉出來就上陣是根本不可能的。
按照盧象升的估算,湖廣行省紙面上應該存在的十七萬三千六百衛所軍,在扣掉那些虛報和逃亡的傢伙,並且剔除那些老弱病殘之後,實際上能夠從中找出三四千個壯丁就算不錯了注意,僅僅是壯丁!而不是士兵!因爲這些所謂的世襲軍戶,自從生下來就完全沒有受過任何的軍事訓練!
不僅這二十萬士兵僅僅只存在於紙面上,湖廣行省庫存的各種武器裝備,也同樣僅僅只存在於紙面上不同於進行過抗倭戰爭的東南沿海,好歹還遺留有一些當年戚繼光用過的火器。湖廣行省自從大明開國以來就基本太平無事,所以盧象升在襄陽和武昌的武庫裡翻檢了很久,都沒弄到一門能用的火炮,只找出一些鏽蝕腐壞得不像樣的刀劍、馬鞍和鐵槍頭,以及若干杆根本沒人敢用的超劣質鳥銃:那槍管居然是用鐵片拼起來的,不要說裝藥開火了,只要用力在空中揮舞幾下,就會像玻璃一樣噼裡啪啦地碎開……
總的來說,整個湖廣行省真正有一點戰鬥力的部隊,就只有湘西和湘黔川邊境的那些土司兵了。其中以石柱女將秦良玉的白桿兵最爲聞名。可問題是。在之前北京淪陷的災難之中,朝廷把足足九千白桿兵都丟在了北直隸,連白桿兵的現任主將,秦良玉的侄子秦翼明,都在戰亂中生死不明……
且不說秦良玉會不會因此對朝廷遷怒,就算她依然忠心耿耿,可石柱畢竟只是一個土地貧瘠、人口有限的小地方。在戰死了這麼多青壯之後,秦良玉還能拿出多少兵馬來勤王呢?至於其他的土司。素來叛亂不斷,對朝廷的忠心都很可疑,遠不如秦良玉的白桿兵那麼可靠,即使他們肯出兵助戰,盧象升都不太敢用萬一這幫沒節操的混賬,在私下裡偷偷聯絡南京逆臣,然後臨陣倒戈了可怎麼辦?
因此,在來到武昌之後,崇禎皇帝和盧象升發現他們什麼都得從頭做起由於湖廣行省的軍戶裡只有三四千可用的壯丁。所以至少還有幾萬士兵的缺額要重新招募和訓練;爲了裝備這支部隊,一切的軍械都需要重新打造;戰船是來不及造了,只能徵發商船和客船進行改造……滿朝文武都知道留都南京是何等的虎踞龍盤、高城固壘,光靠盧象升的一萬多天雄軍和王斗的幾千宣府邊軍是絕對啃不下來的。所以這個流亡朝廷也難得地慷慨了一把,將之前在洛陽抄沒的福王府財寶,還有從湖廣行省官宦縉紳那裡勒索到的“捐助”,統統都投入到了整軍備戰上。反正只要打進了南京。抄了那些東林黨的家,就什麼都有了!
但即使有了如此充裕的軍費,想要練出一支可戰之兵也絕非易事。以手工業時代的落後生產力,光是給一支數萬人的大軍制造兵器甲冑,就需要很長時間……在整天忙得一片焦頭爛額之餘,盧象升和王鬥偶爾也會覺得有些慶幸:虧得南京僞帝的反應同樣遲鈍。如果那邊趁着湖廣行省極度空虛的機會,從南京派一支精兵溯流而上、偷襲武昌的話,整個湖廣行省的局面都很可能爲之土崩瓦解!
幸好,這預想中最糟糕的場面,總算是沒有出現……
與此同時,武昌城內的崇禎皇帝行宮裡,也是唾沫橫飛。喝罵連連……
“……反了!反了!把這個目無君上的狂生,速速給朕拖出去!”
伴隨着穿越版崇禎皇帝在御座上的又一聲大喝,那個正在殿上大放厥詞的老學究,立刻就被兩個早已不耐煩的錦衣衛一左一右的架了出去,但還是依稀從門外傳來幾句“有辱斯文”之類的罵聲。
自從崇禎皇帝的御駕駐蹕在武昌城之後,各式各樣不得志的窮秀才酸夫子,頓時就跟雨後的蘑菇一樣,在行宮門前冒出來一波又一波,其中甚至包括幾個一直泡在行院裡寫小曲的斯文敗類,一個個都嚷着要覲見皇帝。這些人之中,有一小部分是真心實意來謀個差事,但絕大多數卻是懷着一步登天的白日夢。
中國的朝廷制度發展到了明代,關於如何求見皇帝的程序已經非常完善了,若放在其他時候,一般人想要覲見皇帝恐怕是非常困難的,而且也風險不小,按照機率來算,這幫酸丁能夠出現在皇帝面前的可能性,通常在百分之零點一以下。無奈如今的朝廷正處於流亡狀態,天曉得還能夠管得了幾個省。爲了表示親民和籠絡人心,崇禎皇帝不得不捏着鼻子接見了一部分人……然後差點被氣破了肚皮。
總的來說,這些人的覲見目的,基本上都可以歸類爲自我推薦,還有極少數是司法上訴,也就是告御狀。至於具體的內容則是五花八門,其中大部分在皇帝看來都非常之荒誕。更要命的是,如果這幫滿口之乎者也的酸子,能夠正正經經地對平叛戰略、政治改良之類的國家大事,提出一些合理化建議,那麼就算這些建議再怎麼不科學,皇帝陛下至少也不會很生氣他在穿越之前,也沒少在網絡論壇上看過各種腦殘帖子,權當是個樂子就好。順便也可以瞭解一下明代知識分子的平均腦殘程度。
但問題是,在很多時候,這幫傢伙都是在大言不慚地自我吹噓,標榜自己是“宰輔之才”,一開口起碼就要求得到縣令的官職。然後就是用最爲激勵的言詞,抨擊崇禎皇帝流亡朝廷裡的諸位大臣,從溫體仁到盧象升再到王鬥,個個都被扣上了罄竹難書的罪名。甚至還有直接唾罵皇帝本人的剛纔來覲見的那個老書生就不知犯了什麼病,居然當面大罵皇帝誅殺福王這個自家長輩是喪心病狂,悖逆人倫……
總之,皇帝陛下當真是做夢也沒想到,明末中國的知識分子里居然存在着如此之多的亡命之徒,在這位穿越者的印象之中,封建王朝時代的讀書人在皇權面前應該都是很規矩的纔對,可惜最近的一系列遭遇,卻徹底的推翻了他的上述觀念,讓他有種置身於英格蘭下議院甚至法蘭西國民公會的錯覺。
這種奇葩的情況究竟應該算是什麼?封建主義自由化思想啓蒙運動?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更加瘋瘋癲癲的傢伙,則是滿嘴令人目瞪口呆的奇談怪論,譬如之前有個病歪歪的邋遢書生,就神神秘秘地聲稱他已經把易經研究透了,而且還在自己家後山的小溪裡發現了河洛圖書,經過長期修煉,目前他已經達到了金丹期水準,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到八十歲左右就可以渡劫飛昇了。但是本着身爲大明臣民的忠誠心,他還是特地下山來誠摯邀請皇上一起加入修真者行列,共享長生另外,就在此關鍵時刻,他本人的修真活動遇到了一些困難,這裡主要是煉丹和煉法寶的原材料供應上出了問題,所以如果皇帝有興趣給他一個國師頭銜的話,他本人願意暫時拋卻“閒雲野鶴”的生活,長期跟隨在皇帝身邊,共同探討關於“天人合一”和“陰陽雙修”之類的問題……
對於這樣的情況,皇帝陛下除了建議他去寫玄幻賺稿費之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好不容易把今天最後一個故作狂言的作死鬼丟出去,滿心疲憊的穿越版崇禎皇帝照例把盧象升召來問了問練兵進度,在得知新招募的部隊還需要訓練至少三個月才能出征之後,只得揉着太陽穴嘆了口氣。
在武昌待得越久,他就越是深刻體會到了這年頭的官宦縉紳都是怎樣的狂傲與廢柴……虧得身邊還有幾個會辦事的得力能臣,而之前又果斷地抄了福王府,以最快速度搞到了第一筆啓動資金。否則若是需要在湖廣行省慢慢地籌備軍餉、蒐羅班底的話,那就真是天曉得要猴年馬月才能把軍隊拉起來啊!
哎,不知道南京的那位“永和帝”,如今又在做着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