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大捷,天子心裡的最後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戰略安排無誤,戰事進展順利,剩下的就看前線的將士運氣如何,非人力能控制,他只有耐心等待。
天子終於有心情關注淮南王的挑戰,他不僅每天關注街頭的輿情,還和身邊的人一起研究定式。不得不說,這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只是稍微下了一些功夫就理解了天體運行的規律,並且能熟練的進行計算推演,絲毫不比那些協助司馬談做了很久的儒生差,連樑嘯都自愧不如。
唯一能和天子在計算能力上一較高下的只有桑弘羊。
天子對此頗有些自得,不過最開心的還是樑嘯。天子甘之如飴,在務實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等宗室貴戚們也入了彀,他們再想回頭,就沒那麼容易了。
爲了讓天子多開心一會兒,他願意吃點癟。與此同時,他往來於淮南王府和皇宮之間,扇風點火,爲這場論戰預熱。得知天子不僅不反對,還將親臨現場,淮南王劉安也非常興奮,戰意高漲,絲毫不比西征的將士弱。
這樣的情況,樑嘯在竇嬰身上看到過,如今又在劉安身上看到了,他倍感欣慰。
一個是功臣領袖,一個是宗室魁首,這兩個人的影響力非同小可。兩人聯手,即使天子也不能不忌憚三分。如果再算上曹時這種正當盛年的中生代,三駕馬車合力,應該能夠對天子形成制衡,不至於讓他像脫繮的野馬似的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殺誰就殺誰。
可惜,歷史上的曹時命短,接替他爲陽信長公主暖牀的衛青又太老實,扛不起這個重任。樑嘯不得不另覓他人。好在現在衛子夫連生兩個閨女已經失寵,衛青成爲外戚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他老實不老實也就不重要了。
樑嘯難得清靜,坐在後院的涼亭裡,分析着接下來的局勢。
天子沒說錯,他是在下一盤大棋。不過天子不可能想得到他下的棋究竟有多大。限於眼界,天子眼下最關心是的他自己的皇位能不能坐穩,在坐穩皇位的情況下能不能建功立業。在這方面,樑嘯和天子並沒有衝突,他只是因勢利導,把天子引向他希望的方向。
總體來說,即使沒有樑嘯,即使河患纏身,大漢依然在走向巔峰,只不過走不了太遠。在過早的耗盡了活力之後就陷入了不斷反覆的死循環。樑嘯現在的努力,就是希望在進入拐點之前,把歷史導向正軌,讓悲劇不再重演。
一旦理順了內部的關係,形成了健康良性的權力格局,大漢可以走得更遠。
就目前來看,進展還算順利。樑嘯估計,用不了幾年,他就可以重新走出去,率領大漢健兒開疆拓土,征伐四方了。或許,此生之中,他甚至有機會走到世界的另一頭,掂量掂量羅馬帝國的實力。
攘外必先安內,這句話被後人誤解得太久,卻一次次的證明自己的正確。
“伯鳴,又在想什麼?”竇嬰大步流星的走了進來,腳步穩健,聲音洪亮。
樑嘯連忙起身相迎。“竇公,你怎麼捨得從藍田回來?”
“聽說淮南王要向太史令發難,我豈能不回來看看?”竇嬰笑道:“聽說天子都要親臨聽道,你怎麼坐在這裡,莫非淮南王沒給你發邀請?”
“我要去淮南王府,還要什麼邀請。我是不想去,人多口雜,而且大多心懷鬼胎,心思並不在學術上,聽了也沒什麼意思。”
“這也不能怪別人。”竇嬰在樑嘯對面坐下,擺了擺手,示意隨從退下。“是孝景帝先破了規矩,讓別人覺得有機可乘。”
“你是說天子即位的事?”
竇嬰點點頭。這裡沒有外人,他也不和樑嘯繞圈子。“立嫡以長不以賢,當初若不是廢了慄太子,又怎麼會生出後來那麼多事,周亞夫因此還送了命。軍功階層離心離德,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樑嘯詫異地看着竇嬰。他和竇嬰是很熟,但是還沒有熟到無所忌諱的地步,竇嬰今天來,一見面就說這麼大的事,而且直言無諱的指責景帝,是他膽氣壯了,還是忘乎所以?
“竇公,你今天這話可以有些犯忌啊。”
“犯忌又怎麼了?”竇嬰不以爲然。“我本來就是個方人,如果連句公道話都不敢說,還有什麼臉面人前自道?你別忘了,我也曾經是慄太子的少傅。”
樑嘯無奈。“好吧,竇公豪氣,我也不客套,你今天來找我,究竟是爲了什麼?”
“想重新立約。”
“立約?”
“沒錯,高皇帝時的白馬之約已經破壞無遺,如今天子四處征伐,崇尚軍功,可以想象,用不了多久,又會有一批軍功侯出現。書生議政,只是嘴上說說。這些武人如果與朝廷離心離德,卻是可能鬧出大事的。輕則損失折將,重則發生叛亂,屆時征伐之將變成叛亂之臣,我們又能走多遠?”
樑嘯愕然。竇嬰想的正是他想做的,可是他還沒說,竇嬰就主動提了出來。是自己的意圖太明顯,還是竇嬰太激進?
“你想與陛下立什麼約,重提白馬之約?”
“這恐怕不太可能。”竇嬰搖搖頭。“我雖有些想法,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章程,這纔來找你商量。”
樑嘯捻着手指,沉思良久。得知竇嬰有這個想法,他當然高興,終於有志同道合的人了。可是他更清楚,別看竇嬰年紀不小了,但他是真正的漢人,俠氣尚存,有時候難免衝動。這種事,這種時候,似乎還是謹慎一些的好。
“既然還沒想好,何不等想好了再說?”
竇嬰有些失望,沒有再說什麼。他再次邀請樑嘯去淮南王府聽講座,樑嘯不肯去,竇嬰也就沒有拒絕,告辭而去。看着竇嬰匆匆的背影,樑嘯笑着搖了搖頭。
這個可愛的老頭。一把年紀了,還是這麼風風火火的,一點沒有安享晚年的意思。
——
竇嬰趕到淮南王府時,淮南王府人頭攢動,座無虛席。
二樓的貴賓席幾乎是清一色的宗室。諸王來朝,不少人憋了一肚子的氣,等着有人領頭向朝廷發起挑戰,淮南王身爲王叔,又有參與七國謀反的前科,第一個站出來挑戰司馬談的天道論,無疑是一個很容易讓人產生某種聯想的舉動。
有人前來看笑話,也有人前來取經。
司馬談的天道論頒佈之後,想駁倒他的人不少,可惜找了不少能人智士,仔細研究了司馬談的文章之後,根本找不到破綻。他們最後歸功於千里眼的原因,沒有千里眼,他們就看不到司馬談說的那些星,無從驗證,還不是隨司馬談說了算。
誰敢保證司馬談不是根據天子的指示編造出這麼一個東西?這樣的事不僅有,而且很多。出身宗室的他們太熟悉這一套手段了。
在他們看來,劉安應該是最不滿的那個人——如果不是感覺到天子的忌憚,他會主動要求徙藩?同時又是最有條件發起挑戰的那個人,司馬談用的千里眼,他也有。他只要拿出星圖,戳穿司馬談的謊言,天子的用心自然不攻自破。
諸王坐在自己的隔間裡,靜靜地等候着講座的開始。
講席上,空空如也,淮南王還沒有出來。他是王叔,自然有資格在這些宗室之前擺擺架子。看在他今天要爲所有人出頭的份上,也就不計較了。
就在衆人期盼中,門外傳來清道喝蹕之聲,天子來了。
諸王連忙起身,列隊迎接。天子面帶笑容,快步走向中間的首席,在河間王劉德的面前,他停了下來。“王兄,聽說你最近有恙,可好了些?”
“多謝陛下關懷,這是陳年舊恙,不礙事的。”劉德淺笑着,恭恭敬敬的答道。
“來,一起坐。”天子挽着劉德的手,倍顯親熱。“聞說王兄在河間編書,我非常高興。宗室之中,若說誰的學問堪與淮南王叔相抗,非王兄莫屬。”
天子拉着劉德一起入了座。劉德不敢推辭,只好入了座。諸王見了,互相看看,露出幾分不屑。劉德是孝景帝的次子,與慄太子劉榮同母所生。慄妃生了三個兒子,長子劉榮被立爲太子,後來又被廢掉,死於獄中,幼子劉閼於封王三年就死了,其實也是嚇死的,剩下的就是劉德。
劉德是在兄弟之中排行第二,按理說,劉榮被廢之後,最有資格繼承皇位的就是他。劉德自知身份特殊,這些年一直夾着尾巴做人,埋頭編書,什麼意見也不發表,生怕惹上事。諸王也不怎麼尊敬他,至於天子,恐怕也是忌憚多於尊敬,現在不過是做個樣子給人看罷了。
樓下,竇嬰看着天子和劉德談笑風生,忽然心中一動,歪了歪嘴角。
講席上一聲脆響,劉安掀開門簾,出現在衆人面前。他先衝着天子的方向行了一禮,一眼看到劉德與天子並坐,也有些詫異。不過他隨即咳嗽一聲,開始宣講。
“諸位,最近朝廷頒了一份由太史令司馬談執筆的星象圖,並配有定式,一時傳爲美談。據說爲了這份不足千字的文稿,太史令兩年未出閣,不禁讓我想起了董夫子。”
衆人會心而笑,不約而同的把目光轉向了人羣中的董仲舒。董仲舒翻了個白眼,恨恨地笑罵了兩聲。
“太史令潛心向學,安敬佩不已。不過,學問就是學問,容不得半點馬虎,尤其是涉及天道的大學問。”劉安收起笑容,露出幾分殺氣。“太史令賴以立論的是千里眼所觀測到的天象。沒有千里眼的人看不到那些天體星辰,就算想反駁,恐怕也是無從說起。如此說來,未免不夠公平。”
人羣中發出哂笑聲。
太史令司馬談繃着臉,站在天子身後,一聲不吭。天子鎮定自如,面不改色。他知道淮南王的目的,自然不用擔心。他現在只有一件需要關心的事,看看究竟是哪些人蹦得最歡。
“所幸千里眼雖然貴重,卻非宮內獨有,我淮南也有一具。”劉安得意的笑了一聲:“太史令不僅不能獨擅其美,恐怕連這鰲頭也是佔不住的。可以毫不謙虛的說,我淮南新造的千里眼比太史令那具還要清晰,能看到的星辰也更多。諸位,這是我最近觀測到的星象。”
劉安擺擺手,有兩個年輕僕從擡着一個木案上前。木案上擺着一摞印好的星象圖,僕從拿起星象圖,一一分發給衆人。衆人好奇不已,紛紛接過,仔細觀看。雖說很多人根本看不懂那些黑點究竟是哪顆星,但是一開講就能得到一件禮物,總是值得高興的事。
摸着新紙,聞着墨香,看着星圖,衆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樓上的天子和諸王也得到了一份星圖,比下面的普通觀衆手中的還要精美。天子將星圖遞給太史令,低聲說道:“如何?”
司馬談湊了過來,仔細看了一眼。“似乎與臣所看到的天象略有區別,多了幾顆星。”
“這麼說,淮南王府的千里眼比宮裡的更好?”
司馬談連連點頭。“陛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想保持優勢,千里眼的研製很重要。”
天子咧了咧嘴,有些爲難。觀測天象的千里眼也就罷了,軍中將領對千里眼的需求更大。考工室、尚方雖然一直在研製,到目前爲止,還沒有拿出真正的合格品來。隨着征伐的規模越來越大,淮南王之前進獻的千里眼已經不夠用了。接下來,恐怕要花錢向淮南買了。
這都是錢啊。
這時,劉安朗聲說道:“學術乃是天下公器,不可一人獨佔。安不敢藏私,敢與天下有志於學之士共享之,互相切磋,互相琢磨。此乃樣品,有意者,不妨先試試。太史令,你可有興趣先來?”
說着,劉安一揮手,又有人擡上一隻巨大的木架,掀開上面蓋的織錦,露出一架鑲金嵌玉的千里眼。司馬談一看就愣住了,心跳如鼓,眼神發亮。他天天和千里眼打交道,自然知道這架千里眼比天祿閣的那架更大更長,能看到的星星也更多。
“這是千金難得的利器啊,陛下!”司馬談喃喃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