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都不是耐得住性子的好脾氣,只是經過歲月洗練責任使然才讓他慢慢沉斂,他早已經不會爲一點小事摔東西罵內侍了,多數時候他的那雙瑞鳳眸只要冷冷的掃過去便可以讓一衆大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人人都畏懼他,臣服於他的威勢和皇權,所以他已經沒有必要表現出怒火和氣憤。
然而他真的生了氣,氣到一定要自己動手解決問題的時候,那就不是這麼容易消火了。
此時的劉徹還沒有從拳打劉遷的暴怒中完全平靜下來,他的胸口還在微微起伏,眼睛仍舊狠厲的盯着滿臉是血的劉遷,若不是手上傳來的溫柔觸感,他或許還不會那麼快的回神。
“那種人交給張湯只有千種辦法收拾,別理會了。”
陳嬌的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劉徹受傷的手背上,她不看劉徹卻也能感受到他的不甘和未消的怒意,因而說話的語氣裡也不由帶上些許無奈。
陳嬌的手託着劉徹的手掌,手心相對,溫暖而綿軟。她的另一隻手捂着沾血的白絹,附在劉徹流血的手背上止血,動作很輕,也很專注。
劉徹慢慢平靜下來,低頭看着她爲自己簡單止血,沉默不語,聽陳嬌偶爾不滿的嗔怪竟也像被先生斥責的少年一樣低頭聽了進去,他不再去理會一旁的劉遷,就那樣任由陳嬌拉着站在她身前,冷厲躁怒的神色慢慢緩和,腦中好像瞬間就放空了,心也跟着舒緩下來。
劉徹的注意力慢慢從自己被陳嬌托住的手上移開,定格在她頸上還在滲血的傷口上。他蹙了眉心,不由自主就擡起另一隻手,凝眸過去查看。
劉徹一動就擋住了陳嬌爲他止血的視線,陳嬌不悅,下意識的去按他的肩膀,卻聽劉徹道:“別動,朕看看。”
他的聲音低而輕卻還是那麼強勢專擅,帶着天子與生俱來的霸道,不容許一點辯駁。
陳嬌自知那是兩道淺而短的血口,雖然在頸上也並無大礙,不過既然劉徹在意也就只好由他看清楚,免得他心情不好待會又在太醫令那裡小題大做。
劉徹的手撫上了陳嬌頸上的肌膚,陳嬌就着這個動作微微擡了擡頭。劉徹側過頭來,黑眸仔細觀察那兩道不長的傷口,目光閃閃好似有些心疼,又有些隱怒。
陳嬌聽到距離很近的劉徹幾不可查的嘆了口氣。
“開始有點痛,現在也沒大感覺了。”陳嬌心知馬上就會有人過來,怕劉徹再怒起來要失儀,解釋道,“就跟手上劃了兩下似得,沒多嚴重,剛剛感覺血漬都要乾了,待會上點藥……”
陳嬌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個溫暖的懷抱擁緊,這踏實的一抱,讓經歷了這一切脅迫強自鎮定的她瞬間卸下了全部堅強的鎧甲。陳嬌感到眼睛酸,心裡卻很溫暖。
劉徹環抱着她長長的嘆了口氣,他什麼也沒說就着安靜的抱了她一會,直到兩人聽到甲冑的聲音。
宴場如今已經七零八落十分混亂,許多宮人過來善後,羽林郎侍衛也進來不少,當然還有面色不定擔心陳嬌的大寒和衆位侍女,見到她沒事也終於鬆了口氣。
御醫令請陳嬌移步宮室清理頸上的傷口,陳嬌卻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與霍去病站在一處的劉徹。劉徹受傷的左手仍然纏着她簡單扎系的白絹帕,血跡斑斑卻似乎已經幹了,看來那傷口並不打緊,血已經自行止住了。
劉徹對陳嬌的回望似有所感,他轉過頭目光灼灼的看着她,與陳嬌對視的時候那凜然的眸光似乎變得更加深邃,眼底泛起一點點難以察覺的柔和。他微微頷首,示意她先離開。
霍去病帶着四名羽林郎過去拖起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劉遷,他本是下意識的探了一下劉遷的鼻息,沒想到這一探之下竟是一愣,轉身對劉徹低聲道:“陛下,劉遷沒氣了。”
劉徹聽了也是一怔,上前一步伸出二指探在劉遷人中處,果真一點氣息都沒有。
“哼。”劉徹挺起身寬袖一甩沉聲怒目道,“沒用的東西,竟然就這麼死了,便宜了他。”
霍去病不由搖搖頭,這個劉遷自己幾番作死,被天子打死也是活該。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劉遷擺了那麼大陣仗,在淮南地界上劉遷伏法已死,這事不可能長久瞞得過淮南王劉安。好在劉徹的兩萬大軍已經到位,他索性直接調兵,主動進攻平定淮南王的謀反。
一日後漢軍包圍合肥城,劉安得知大勢已去與全家老小在王府服毒自盡,淮南君臣,盡皆伏法。
廷尉府張湯受命很快趕到淮南主審此案,針對這起案件,面容冷峻的天子劉徹只有一句話:嚴加審查淮南衆臣,無論朝堂地方,凡與此事相干者參與謀反,不問情由,一律處斬毫不姑息。
斬草除根殺雞儆猴,這是劉徹一貫的手段,而這一次他尤其冷酷,鐵血手段超乎以往所有的時候。
淮南謀反案共牽涉朝中高官重臣十數人,就連不久前病亡的九卿之一田蚡也被牽連,子孫下獄,至於其它官員家臣,將領食客,連同僕從侍女總共有四萬多人被誅連。
而天子劉徹看着那些寫有牽涉人姓名的密密麻麻的竹簡,冷峻的面容一如既往,他立在九龍騰空的黑紅龍紋屏風前,還是隻說了一個字:“殺。”
淮南謀反案後,張湯很快就成了天下最爲著名的劊子手,他受命天子,雙手沾滿了上萬人的鮮血。
六月底一場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將整個長安籠罩在漫天漫地的雨中。如注的雨水洗刷着未央宮層層而上的威嚴御階,巨大的雨簾將宏偉的大殿與天地連成一片,嘈雜的雨聲伴隨着敲打瓦當的啪啪聲讓整座大殿內部都陷入壓抑的晦暗氣氛中。
未央後殿整個宮殿的空氣裡都瀰漫着潮溼的水汽,昏暗的天色已經讓人很難分清晝夜時辰。
“這種面相,除了你當年所言的大貴之外,還有沒有其他說法?”劉徹的聲音低沉,似乎正應和了這令人壓抑不快的天氣。
“相面之術變化良多,不可單看局部,而整體看來又有很多解法”柳生青鏡斟酌着用詞,躬身攏袖道,“陛下恕罪,下臣道法尚淺,確實再看不出其他的了。”
劉徹的眼睛眯起來,帶着意味不明的光芒看向低頭躬身的柳生青鏡,似乎在觀察他又似乎在試探他,良久後劉徹纔開口道:“那麼這種面相會不會有不吉的可能性?”
“不吉?”柳生青鏡有些驚訝的擡起頭,眼神中滿是不解,“本是天貴之相何來不吉?陛下何意,下臣不明,請陛下明示。”
劉徹看着柳生青鏡,只是那一眼,柳生青鏡的冷汗就滲了出來,他心中涌起非常不好的預感,他感覺劉徹似乎真的意有所指,今天他可能蒙不過去了。
但就在柳生青鏡以爲天子冷而銳利的目光要把他看穿的時候,劉徹卻忽然轉開了視線,他垂下眼簾靠在倚靠上微微出了口氣,閉上眼睛擺擺手道:“你先下去吧。”
柳生青鏡沒想到竟然就這麼結束了,愣了愣才跪地謝恩道:“喏。”
出門的時候柳生青鏡終於鬆了口氣,可是就在他放鬆警惕的時候劉徹的聲音忽然又從他的身後傳來。
“朕今日問你的話最好不要從別人的嘴裡說出來,不然的話,你這條舌頭似乎也就沒用了。”
天子的聲音涼涼的,聽不出情緒,卻差點把放下戒備的柳生青鏡的心嚇出來。
“陛下寬心,下臣明白。”
柳生青鏡出了內門,看到衣裳被雨水些許沾溼的廷尉張湯被蘇一傳入了內殿。柳生青鏡終於大出了一口氣,私下裡拍拍胸口,他剛纔還以爲劉徹要留下他再繼續問下去。
這些年他待在劉徹身邊,劉徹對他所言的天命多數都是深信不疑,畢竟他柳生青鏡有的是真本事。他恃才傲物,自認從不怕天子龍威,但是今天,他真切的體會到了天子給予的壓迫感,一種深深的心虛的感覺讓他再被天子注視的那一瞬間無所適從。
其實,他對天子劉徹也只保留過一個秘密,但是他柳生青鏡永遠都不能背信棄義將這個秘密說出口,就算是死也不能說。
“再去爲朕去尋幾個好的相士。”
張湯進門的時候聽到天子這樣吩咐宮監曹小北。
雨似乎並沒有停下來的趨勢,一如既往聲勢浩大,夾雜着些許滾動的悶雷,連殿內光可鑑人的青石地面都泛起薄薄的潮氣,令人心上也蒙上一層抑鬱。
白銀嵌金邊玄武圖常服的天子劉徹負手而立,面對着殿外的雨簾揚起下頜,似乎望着雨簾有些失神。
張湯匍匐在天子身後,安靜的等待着天子的旨意,但是他的話說完天子卻遲遲沒有給予任何答覆。或許,他並沒有在聽。
張湯稍稍擡起頭小心的望向天子,從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天子的半個側影。天子的側面看去英武威嚴,只是那鼻翼下頜的線條太過冷峻,薄脣又太過涼薄。他確實在出神,就那樣望着大雨,一言不發。
即使如此,張湯也沒有多言,他垂下了頭,知道再等一會天子總會有話要說,他不該在這個時候打擾天子的思緒。
“衡山王謀反的案子處理的怎麼樣了。”
良久,天子的聲音終於伴着毫無感情的雨聲傳來。
即淮南王之後,沒有實行推恩令的另一位叔輩藩王衡山王謀反亦被揭發,劉徹迅速出兵平定,當即逮捕了衡山王君臣數百人。
“現已經查明的牽連之人已超過三萬,這些人雖有參與但程度不同,多數尚未定罪,臣已向陛下上表寫明,還等天子示下。
劉徹的薄脣勾起了淡漠的弧度。
“傳朕的旨意,全部處死。”
天下是他的天下,推恩令頒佈九州已成定局,不施行推恩令就是與他作對,而與他作對的人,從來只有一個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