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盧植推心置腹的話語讓劉備至今難忘。
“那些高門子弟有父輩支持,即使他們不成器,以後總是會有個官位在虛位以待,就算不能在官場上有所作爲,他們家中的資產也足夠一生衣食無憂,玄德你認真想想,你有什麼依仗?”
“或許你想的是廣泛結交,獲取聲名,獲取高官名士的青睞,藉以舉孝廉爲官這一條捷徑,但捷徑終究是捷徑,難比大道的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你既然拜入我盧植門下,他日回到州郡地方自然也不會泯然衆人,總會有人給上些許薄面,但你要記住,名聲用上十年二十年就臭了,面子用上三次五次就爛了,自己的真本事纔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不是由自己本事獲取,而是靠先輩餘蔭,或是他人施捨而來的名望和地位有如水中浮萍,終究根基不牢。”
“玄德你天資聰穎絕非常人,但吃虧在年紀尚小,受不得美食美酒和遊樂的引誘,這次回幽州對你來說不是壞事。老夫希望你能夠找回本心,收斂性情,在幽州磨礪自己,來日必定可以成就一番大事業,你前程遠大,萬萬不可自己荒廢了。”
張寧聽得出神,不禁脫口而出,“真像是父親一般。”
“是啊。”劉備摟緊了她,臉上笑意更盛。“那還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看重我,也是第一次有人那樣對我教誨,後來我就再也不喜歡什麼鮮衣怒馬和美酒了,一心只想如何努力才能不辜負這份厚望。”
“先生如此看重夫君,若是他認爲只有高門大姓的女子纔是郎君的佳偶良配呢?”張寧又緊張起來,將劉備的腰背牢牢抱住不放。
劉備佯怒地拍了她腦門一下,“說了這麼多你還沒明白?先生眼裡根本沒有什麼高門還是寒門,只要我們兩個是真心在一起,先生一定會想辦法成全。”
“哦。”張寧這才放下心來,嘿嘿傻笑着湊到劉備臉龐親了一下。
兗州是前幾年黃巾之亂的主戰場之一,直到現在還有不少地方處於戰亂之中,那些被打散的黃巾餘黨懼怕官府的追究,便聚集在兗州廣闊的山林之中,徹底從義軍變成了嘯聚山林的強盜匪人,令當地百姓苦不堪言。
所幸劉備跟隨的這支陳家商隊人數衆多,而且有全副武裝的護衛跟隨,所以那些賊寇們倒也不敢前來侵擾,不過商隊也不敢大意,進入兗州之後陳風就下令加快腳步,希望儘快進入司隸境內。
劉備等人對兗州並不陌生,畢竟是來來回回走過兩次的地方了,這塊土地上埋葬了不少跟隨劉備南下的幽州和常山義勇,趙雲率領的那支小部隊當時經常擔任全軍先鋒,損傷尤爲慘重。
每到一處曾經的戰場,護衛們都要備上食物和美酒,祭奠那些先走一步的同袍,自古燕趙之地多出慷慨悲歌之士,這些護衛們且歌且舞,時時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劉備和趙雲已經有了身份,不能像他人一樣放浪形骸,但他們經過戰場之時,也總是要默默地在那裡站上一陣,希望那些爲國捐軀的英魂們可以知道,曾經並肩作戰的兄弟並沒有忘記他們。
一開始陳風還有些摸不到頭腦,但從平日裡的隻言片語之中,他也似乎聽出了一些事情,得知劉備、趙雲、還有那些一看就是殺人不眨眼的護衛們,都曾經在這裡浴血奮戰,於是對二人愈加敬重。
終於,商隊進入了司隸地界,衆人經過管城一路北上,兩天後便來到黃河岸邊,這裡臨近洛陽,生產恢復很快,如今變得人煙稠密,炊煙處處,彷彿已經從那場戰亂中恢復了元氣。
“公子想必也來過此處吧。”看見劉備望着滾滾東去的黃河出神,陳風對此已經見怪不怪,輕笑着問了一句。
劉備回過神來,笑着說道:“兩年前來過,那時候黃河邊上可沒多少人,都逃難去了別處。”
陳風故作驚訝,順着話頭接了下去,“公子不說,在下還真看不出來。”
“我們第一次經過的時候,方圓幾百裡都是荒蕪人煙,沿途所有的村莊都被毀壞了,連個有房頂的屋子都沒有,也找不到糧食,斷糧好幾天,只能喝水充飢,沿途還有黃巾賊出沒。”趙雲淡淡地說道,那段旅程相當艱苦,許多義勇戰士不是死在刀槍下,而是被飢餓和疲憊擊倒,身體虛弱的趙風都險些被拖垮病死,令他至今難以忘懷。
“不過我們運氣好,在前面幾十裡,沒錯吧子龍?”劉備有點記不太清了,趙雲點了點頭,他才繼續指着西邊的一個小山包說道:“有一支黃巾的部隊,大概一千五百人,我們打贏了,搶了他們的糧食,大家纔沒有繼續餓肚子,就這樣相互支撐着,最後到了洛陽。”
轉眼間,那段奔波流離,朝不保夕的時光已經過去兩年了,經過兩年時間的磨礪,如今劉備和趙雲早已見慣生死,說起當年幾乎擊垮了整支部隊的往事,也可以輕描淡寫地面對。
但這些話聽在陳風耳中卻是無比新鮮,同時又令他隱隱心悸,他雖然也走南闖北,卻從來沒有親眼目睹過戰爭的殘酷,也從未像劉備和趙雲這樣經歷過生死,以他的人生閱歷根本無法想象,兩年前劉備的部隊是如何穿越了近千里的無人區的。
劉備見陳風臉上滿是敬畏之情,不由得笑了起來,“別把我們想得太厲害,來洛陽是因爲我們在東郡一不留神被黃巾渠帥蒲喜給堵住,只能沿黃河向西逃命。最後到洛陽的時候你還沒見,幾百個人又累又餓,身上的盔甲都成了破衣爛衫,我進皇宮的時候就穿得破破爛爛的,結果皇帝看我們可憐,給每人都賞賜了一副羽林軍的鐵甲。”
“哈哈哈,公子真是機智。”陳風感覺自己後背上衣服已經被冷汗浸透了,他擠出僵硬的笑容,吹捧了劉備幾句就連忙告退。
帶兵打過黃巾軍,還去過洛陽見過皇帝,還能給部隊配備羽林軍裝備,同時還被陳家老家主奉爲上賓,陳風不敢去想這人到底是什麼身份,那不是他應該做的事。
他如今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將劉備平平安安地護送到洛陽,然後各走各路。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陳風也不怎麼找劉備聊天了,衆人相安無事,劉備也樂得清靜,正好藉着這段時間和張寧朝夕相處。
兩人雖然情投意合,但在遼東的時候劉備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只有晚上才能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屋睡覺,更不要說和張寧好好地享受二人世界了,這次帶張寧出遊其實權當是度蜜月了。
張寧雖然聽說過許多關於洛陽的故事,心中也對洛陽這個世間最爲繁華的地方充滿了憧憬,但她畢竟心中有事,和劉備之間的巨大地位差異,使得她對自己越發地不信任了。
縱然二人朝夕相處,感情一直都很牢固,但張寧還是憂心忡忡,生怕和劉備的婚姻被盧植阻撓。
劉備自然也能察覺到張寧的異常情緒,但他也不知道如何去說服張寧放寬心,只好每天換着方法,陪她說笑聊天逗樂,那些在朐縣買到的海螺這時就派上了用場,張寧天天聽着劉備的甜言蜜語,把玩着五彩斑斕,形態各異的大海螺,終於暫時忘記了心中的苦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