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那個膽大妄爲的“張白騎”竟敢領着區區四百騎來夜襲己方主營,盧植也沒有心思繼續呆在帥帳裡了。他與副將宗員以及北軍中侯劉表三人來到了附近一座簡易的崗哨上,登高關注着營地西南側的騷亂。
至於屯騎校尉鮑鴻與射聲校尉馬日磾二人,他倆繼步兵校尉劉絳之後也奉命離開了。不得不說,盧植爲了一個張白騎,可謂是興師動衆。
“真是越來越出乎表的意料……”
與盧植、宗員一同站在崗哨上注視地遠方,劉表臉上不由地露出了幾分詫異之色。畢竟在此之前,他對張煌的推崇還僅僅只是獵奇居多、玩笑居多,但是此時此刻,他卻不得不對張煌的膽識心生佩服。
要知道就算是他劉表,也不敢帶着寥寥四百騎兵貿貿然地夜襲一座擁有近乎三萬大軍的營寨,更別說還是天下第一強師北軍。
這並非是“想到”或“想不到”的問題,而是“敢”與“不敢”。
張白騎……冀州黃巾中一介無名之輩,竟接二連三地做出了讓天下豪傑都不免爲之側目的壯舉,縱然劉表素來優越感頗強,此時也不好再將張煌視爲無足輕重的小卒子。
“那賊子可謂是撞到了一個最佳的時機吶!……真是走運!”宗員苦笑着嘆了口氣。
他可以想象到,暫時失去了騎兵營庇護的北軍主營,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被張煌率領四百騎兵偷襲,這對於那些圍在篝火旁睡地迷迷糊糊的北軍士卒而言,那將會是一幕怎樣的景象:或許當他們最後一次睜開眼睛,意識還處在迷糊階段,尚未醒悟四周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時,賊衆們重重掄起的刀鋒,便朝着他們的腦袋劈落下去。
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就算是掌握了剛體的北軍士卒又如何?來不及施展剛體等同於沒有掌握!
而這一切,都是因爲北軍中的兩支輕騎兵,即長水營與越騎營騎士皆不在附近的緣故。倘若有這兩支巡視護衛着北軍的主營,毫無疑問張煌那區區四百騎兵甚至連北軍步兵們的衣角都摸不到。
正因爲這樣,宗員才忍不住嘆了口氣。
但是這話傳到盧植耳中,卻使得他不由地陷入了沉思。在略一遲疑之後,這位睿智的儒將語氣平緩地反問道,“真的是走運麼?”
“什麼?”宗員不解地望了一眼盧植。
只見盧植負背雙手望了一眼夜空,徐徐說道,“無論是‘張白騎’於今夜不得不捨棄平鄉縣,還是我軍必定會派遣騎兵對其追殺,這兩樁事簡直就是顯而易見,雙方皆是心知肚明。……就意味着,越騎營今夜十有八九不會在我軍主營附近。”
宗員聽得雙眉一挑,心中隱約醒悟了什麼,皺眉問道,“那長水營……”
“張白騎多半是在賭。”微微吐了口氣,盧植繼續解釋道,“除去越騎營外,我北軍就只剩下射聲、長水、屯騎以及步兵四營。其中,屯騎營並不適合用來接管平鄉縣的防務,因此也將其排除。是故,我方會派往接管平鄉縣的部隊,就只剩下射聲營、長水營以及步兵營這三支。”
“僅三成的把握那張白騎也敢來襲營?”宗員眼中露出了幾許不可思議之色。
毫不誇張地說,若今夜前往接管平鄉縣的並非長水營,而是射聲或步兵兩營,在這種情況下張煌若是前來襲營,那純粹就是自尋死路。因爲有長水營騎士在,就算這些擅長戰場衝殺的騎士們再怎麼不習慣在夜裡追擊敵軍,但是憑藉着人數上的絕對優勢,張煌寥寥四百騎兵絕不會有活命的機會。
“其實不止三成把握。”劉表在旁聽得真切,聞言搖搖頭更正道,“事實上,射聲營也是不適合派往平鄉縣接管城防的。……原因很簡單,射聲士乃輕弓衛,而虎賁士乃重步衛,兩者的機動性並不一致。在戰場上,虎賁士理所當然乃是射聲士的壁壘、屏障,用以保護近距離內戰鬥力羸弱的弓手;可若是叫其遠赴他處,虎賁士就會變成射聲士的累贅……總不至於丟下虎賁士,僅叫射聲士前往平鄉吧?因此,射聲營亦得排除在外。”
“原來如此……”宗員驚訝地望了眼劉表,對他所說的話深以爲然。不可否認射聲士在戰場上的作用十分巨大,但是,他們的弱點也相當明顯,在沒有虎賁士保護的情況下,單單一個曲、即五百人的騎兵就足以將他們擊潰。因此,北軍的將校們,是絕對不會叫射聲士在自身安危得不到保障的情況下,獨自前往平鄉縣的。不是說絕對不可以,而是不適合,所有人都會下意識地就將這支營部軍隊排除。
“還有步兵營……”劉表的話仍在繼續。
聽到這話宗員吃了一驚,不解地望向劉表,急切問道,“步兵營莫非也不適合?”
劉表並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宗員,而是停頓了一下,之後這才反問宗員道,“副將大人,且問我軍有騎兵幾何?”
宗員心有不解地望着劉表,猶豫着回答道,“越騎營兩千五百人、長水營五千人,合計七千五百人吧,若在加上屯騎營……我北軍差不多有實力強弱不等的騎兵共計一萬七千五百人。”
劉表微微一笑,又問道,“那步兵呢?”
“僅步兵營五千人……”說到這裡宗員終於恍然大悟。
雖然說步兵比起騎兵實力較弱,但也不可否認步兵是相當萬金油的兵種,並且,當步兵結成步兵方陣後,進可攻、退可守,完全可以做到攻守兼備,這是騎兵所不具備的。
不錯,騎兵根本不適合用來防守,畢竟騎兵的優勢在於他們有着胯下戰馬的助力,因此當騎兵們在衝鋒時,尋常的步兵根本就不是騎兵的對手。但是,當騎兵們用以防守,皆原地列陣時,失去了戰馬衝鋒助力的他們,充其量也不過只有高度上的優勢而已,甚至於,一向習慣衝鋒殺敵的他們,在防守時作用還不如一名尋常的步兵。
不難猜測,倘若一位守衛某地將領僅能選擇一種兵種用來防守,相信此人必定會選擇步兵或者弓手,決不會選擇騎兵,理由很簡單,因爲騎兵是偏向於進攻、偏向於進取的兵種,它不適合用來防守。
如此,劉表的那一番話就不難理解了:在同時擁有近乎兩萬騎兵與僅只有五千步兵的情況下,究竟會派出那個部隊前往平鄉縣?
儘管對此的選擇並不絕對的,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一般都會選擇騎兵,因爲騎兵很多,而步兵就只有那麼些。
“好個張白騎!”宗員的眼中終於浮現出幾分駭然之色,眼瞅着西南側喃喃說道,“不可思議……此賊竟能想地這般透徹?”
說罷,他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劉表,心中暗暗吃驚:這位由大將軍何進派來北軍監督他們的中侯大人,想不到才能也是這般卓越。
與宗員報以相似看法的也包括盧植,不過相對於宗員對劉表逐漸心生的敬畏與顧忌,盧植對此的看法要純粹許多:因爲劉表是炎劉皇室貴胄唯一,對大漢極爲忠心的盧植自然欣慰於看到皇室的力量愈加強大,尤其是在當今階段朝中大權逐漸被大將軍何進那個外戚把持的時期。
[看來應當替此子尋個機會……唉,就怕大將軍那一方的人不放……]
微微瞥了一眼劉表,盧植暗自有了主意,準備待此次征討黃巾賊之後,以功勞舉薦這位劉表、劉景升外放爲官,在脫離大將軍何進勢力的同時,鞏固皇權勢力的力量,最好是擔任一方刺史。畢竟在當今朝廷,大將軍何進的威勢越大越大,如此反襯皇室的力量越來越渺小,似這般主幹枯而枝葉茂盛的現象,那可是歷來宮廷取亂的根源,也是盧植等忠臣極力不想看到的。
正在盧植思忖之時,忽有一名傳令兵在官騎們的指引下來到了崗哨的下方,抱拳衝着上方的盧植喊道,“稟盧帥,賊衆已殺至距此僅四里,步兵營中曲曲侯周陽大人聞訊火速召集步兵結陣,將賊衆截住……”
這本該是一個好消息,但是盧植聽聞後面色卻不見絲毫喜色,他對崗哨下方的官騎們喊道,“劉校尉那邊可召集士卒妥當?”
其中一名官騎連忙躍上馬背,前往打探消息,片刻後又回到原處,抱拳對盧植說道,“回盧公,劉校尉言道,他已收攏三千餘步兵,而其餘步兵,也在各曲軍侯的指揮下與賊衆廝殺……”
“這樣……”盧植擡手用手指敲擊着腦門,忽而沉聲問道,“屯騎營那邊呢?”
又有一名官騎前往屯騎營的方向而去,半響後傳來了屯騎校尉鮑鴻的話:七千餘騎從已召集完畢,原地待命。
“好!”一聽說屯騎營那邊已準備妥當,盧植面上神色一鬆,轉頭對那名等候已久的傳令兵說道,“你回去告訴你步兵營中曲曲侯周陽,叫其莫要驚走賊衆,裝出不敵之勢,將那一行賊衆……放進來!”
“放……進來?”傳令兵滿臉驚愕。
“似這般原地傳遞即刻!……此乃將令!”
“……諾!”
見盧植語氣強硬,那名傳令兵慌忙領命而去。這時,盧植又對崗哨下方的官騎們說道,“速去稟之鮑鴻大人,請他在一刻辰之後,命其麾下騎從,於遠處迂迴包抄,務必要包圍住整個主營!”
“諾!”一名官騎領命而去。
望着這一幕,劉表帶着幾分懷疑提醒道,“盧公,屯騎營那些騎從的實力,恐怕……不足以阻擋張白騎。”
倒不是劉表對屯騎營有什麼偏見,畢竟屯騎營的主力騎士那還是相當強悍的,問題在於那七千多騎從。說得好聽叫做騎從,說得難聽,那就是一羣幫助編制內正規騎士背鎧甲、馬鎧、口糧以及牽引備用戰馬的專屬後勤、雜役罷了,雖然不至於絲毫戰鬥力沒有,但也僅限於稍有能力。畢竟這些人的主要職責並非是操練以及殺敵,他們的任務是輔助編制內的正規騎士。因此當對象是那個武藝、妖術皆頗爲出衆的“張白騎”時,劉表並不看好他們。
“是故,要儘量誘敵深入啊!”
盧植含笑解釋道,很顯然,這也是一位並不看好屯騎營那些騎從們實力的。
“原來如此。”早已有所預料的劉表很配合地笑了笑,旋即,他好似想到了什麼,皺眉問道,“不過話說回來,盧公,倘若放任那‘張白騎’肆意殺入營內,因我軍勢大,而賊衆勢小,如此反而不利於圍殺啊。”
“景升多慮了。”盧植聞言擺了擺手,笑道,“老夫觀‘張白騎’此番夜襲我軍,想來並非心血來潮,如此不難推斷,他的目標依舊還是老夫。……如若不是老夫,他豁出性命半夜殺入我兩萬餘大軍當中,難不成是想憑藉那四百騎兵力,將我偌大北軍盡數殺光不成?”
“說的也是。”聽盧植說得有趣,劉表不覺笑了出聲。
“既然目標依舊是老夫,那麼此賊的行動也就不難推測了……”摸了摸下巴上的鬍鬚,盧植老神在在地說道,“他來想中軍,那咱們就放他進來。不過……進來容易出去可就難了!”說罷,他吩咐一名官騎道,“前往知會一聲射聲營,令其埋伏於中軍北、西、東三側,待張白騎一行被誘之中軍時,三面殺出,前斷其南側退路,將其徹底包圍,而後再徐徐圖之!”
“諾!”
望了眼那名官騎的背影,副將宗員點頭說道,“有射聲營在,想來這羣賊衆是逃不脫的,就算他們僥倖殺出重圍,恐怕多半也是心力憔悴,到時候,就算是屯騎營的騎從們,亦能輕鬆將其殲滅……好一招甕中捉鱉吶!”
盧植聞言笑而不語,從旁,劉表的表情卻略有些怪異,心說,就爲了張白騎那麼四百來人,真有必要咱們興師動衆地幾乎全軍有所行動?
不過好笑歸好笑,但是對於盧植此前的話,劉表已多少有些認可了:有如此膽識與勇氣僅帶四百騎黃巾便看準時機夜襲北軍主營的黃巾小將,今日若不除,日後必定會成爲心腹大患!
[速至此地吧,張白騎……]
望了一眼數裡外的場面混亂的地方,劉表暗暗言道。
而張白騎,不,應該是張煌,他並沒有讓劉表失望,在步兵營中曲曲侯周陽的刻意放水下,張煌等人在經過一陣廝殺後,終於突破了步兵們的阻截,而他的目標,也恰恰就正是中軍。不!應該是北軍主帥、北中郎將盧植所在的中軍帥帳!
正如盧植所說的,張煌心中也明白,就算他儘可能地奮力殺戳北軍士卒,也不能扭轉此戰不利的戰況。唯一可以結束戰爭或暫時結束戰爭的辦法,就只有殺死北軍的主帥盧植。
雖然艱難,但這也是張煌以及黃巾軍唯一的活路。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