鱷魚早已習慣了自己這名年輕手下一副諂媚之相,有時候甚至還不乏顯露出些小聰明,無他也是爲了討自己歡心罷了。
可這一刻,鱷魚從這年輕人眼中看出了前所未有的清明,不同於諂媚奉承取而代之的是一臉正氣頗爲堅毅。
衝着鱷魚拱手行禮道:“城主大人,我在您這兒受了這麼多年的庇護了,這最後一次我不想跑了。”
“你還年輕,而立之年又有功夫在身。你即便是離去憑藉你的本事,無論在哪都能夠闖出一片天來,何必與我一同赴死做着無意義的事呢?”鱷魚沉吟勸說道。
而那年輕人搖了搖頭說道:“我和他們都不一樣。他們是您精挑細選招募出來的,可我不是。二十四年前的大寒,在京州我被遺棄在了路旁,若不是您從身邊經過,我當晚便凍死在街頭了。您直接將我待會家中,先是親手爲我擦拭了身子,又吩咐黎叔爲我熬了薑湯才讓我撿回一條命來。雖然當時我不過六七歲,但我便已經決定此生我必定爲您鞍前馬後了,命是您救的,我總得還給您。”
年輕人出身市井卻被父母遺棄,若不是鱷魚施救他多年以前便已經逝去,這麼多年來他一直留在鱷魚身旁爲的便是知恩圖報,能夠將多年前的這份恩情還給鱷魚,所以在最後他同樣留下來了。
鱷魚聞言有些沉默,其實當日的往事他已經有些記不得了,像這樣幫助些路邊棄兒對於他來說,實在是無足輕重。大多時候是自己喝多了酒,俠義之心有幾分氾濫便會伸出援助之手,事後那孩童是願意留在自己府上還是離去,他皆不關心。所以這會兒這年輕人突然提起,他實在是有些想不起來了。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始終留在您身邊,從一個丁點大的孩子一直到了現如今。我練武天賦很一般,在您府上的兒郎中也並不算太突出,還好我腦子還算靈活關鍵時候能夠起幾分作用。而府上的人包括您在內,都覺得我是爲了往上爬,所以在極盡所能不惜巧言令色行諂媚之言,對我的評價都是隻會耍些小聰明,終究成不得大事兒。可誰又知道我圖的並不是高官厚祿榮華富貴,我只想在您身邊能替您做更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罷了!”說到這兒,這年輕人有幾分壓抑已久的歇斯底里,到了眼下這種情況若是還不得吐露出自己的心聲,便只能含恨而終了。
發泄完了之後,那年輕人一副解脫的神色,整個人往石牆上一靠,大口喘着氣。而鱷魚也並未開口而是看着這名年輕人,眼中透露出的也不知是何種情緒。
幾個呼吸之後,鱷魚眼見着南地援軍已經衝入了城主府中,正四處搜尋自己的蹤跡,他衝着那年輕人笑了笑說道:“小光,我也沒想到在我離開這個世界時,你是陪我到最後的人。”
之前還一副苦大仇深的年輕人小光,這會兒又衝着鱷魚咧嘴一笑,露出瞭如同孩子般得到長輩讚賞纔會出現的得意笑容。
見已經有人搜向塔樓,小光從背後取下自己隨身攜帶的紅綢大刀。將紅綢纏繞幾圈綁在自己手上又打了個死結,右手扶刀貼在胸前朝着鱷魚鞠了個躬,這算是一個不太標準的死士禮,但這卻表明小光心中的想法,一往無前不後退。這個在鱷魚手下一直是充當着一名不起眼的小管事小光,在城主府的最後時刻毅然決然的充當起了鱷魚的最後一名死士,雖死而尤未悔。
見鱷魚朝自己點頭微笑之後,小光也灑脫的笑了笑。兩人沒有再次展開任何交流,小光便手持大刀邁着大步朝樓下走去。
而鱷魚則是一個人搬了一條長椅,坐在樓梯口等着衆人最後的到來。鱷魚隨即又站起來了,伸了伸懶腰,像板凳這物件其實他已經很多年都沒有坐過了,習慣了太師椅的靠背,忽然之間後背空落落的確實有幾分不習慣。他決定利用眼下這最後的一點時間最後來回憶一次自己這一生,可轉念一想:是非功過只可留後人去說,
自己索性嘆了口氣望向塔頂。
突然瞧見塔頂上刻着自己吩咐工匠特意雕刻的詩詞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空雲捲雲舒。鱷魚突然笑了笑,自己雖然早就已經有想過,可到了最後仍然還是壞在了這一步上,有些遺憾但並不後悔。
小光面色坦然緊握大刀,在快靠近塔底的樓梯間與南地援軍相遇了,狹窄的走廊上只由的兩人並肩通過,想要動手自然然也是有些難以施展得開。而小光卻沒有半點束縛一般,將手中大刀高高擡起,迎面一刀朝着往上走的士兵腦門上剁去。那士兵反應不及只能見手中長槍高高舉起,可這木質槍桿明顯經不起小光這一刀之威,刀尖剛碰到槍桿時,槍桿應聲折斷。大刀刀勢不減,直接剁在了那士兵的腦門之上,一條血線沖天而起,那士兵仰面跌落到了樓梯下。
另一名士兵手一擡,長槍先前遞出,手疾眼快這一下便刺破了小光腰間的緞帶,順帶也在他腰間留下了一道血痕。而小光明明捱了這一槍卻沒有做出人體的本能反應,未有任何的躲閃動作反而是整個人向前一壓,剛剛抽回的大刀未曾擡起,便直接朝着那士兵的胸前捅去。那士兵明顯沒想到碰到個不要命的瘋子,連忙往身後退去,可小光不依不饒縱身一跳直接撲在了士兵的身上,毫不猶豫的提刀便捅,接連四刀那士兵瞬間斃命。
而撲倒在地的小光同樣沒有再次爬起的機會,就在他接連出刀之時,他身上也已經被後頭的士兵接連刺穿了多次。之所以只捅了四刀,並不是因爲收手,而是他已然身死,握緊的大刀也隨着意識全無有些鬆懈。但纏緊了紅綢,即便小光身故也沒能脫手。
從始至終,小光沒有發出一聲怒吼,就連身上被接連刺中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他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表明了,自己並非那隻會見風使舵的牆頭草,而是一名真正敢於爲自家主公付出生命的戰士,至此鱷魚手上的最後一名死士也身隕。
等曾銳三人到達塔樓時,那小光已然身死被士兵放置在一樓的角落處。不可能任由他擺在路中間,阻礙衆人上樓。同時此等死忠戰士品格亦值得衆人尊敬,也不該遭衆將士踩踏,即便是敵對方同樣會給予一定的禮遇。
說起來若不是張鵬和易達的面子,曾銳連跟着南地援軍一同登塔樓的資格也沒有。張鵬作爲天盟首座自不用說,稍微關注些江湖事的南地年輕將領必當有所耳聞,而張鵬加入了血色的消息也早都已經在各地傳開了,曾銳頂着血色頭馬的稱號去請求那三名千戶,那三名千戶自然不看僧面看佛面也會允諾。
而易達也算是在南地很有名的一位年輕武者,畢竟是上過蜂樓文武評的強者,這三名千戶自然也是有心交好,想要一同登樓自然也不會太過於爲難。
等三人跟隨在三名千戶身後登上塔樓的最頂層時,只見鱷魚正危襟正坐於一把長凳上,手邊放着的一把未插入劍鞘正冒着點點寒光的長劍。
見着三位千戶領頭,身後是數位南地叫得出名號的重樓境武者,最後則是曾銳與易達三人時,鱷魚眼中閃過一絲異色,但是很快被他遮掩住。
面帶微笑好似拉着家常般說道:“沒想到有這麼多人來送我這最後一程,沒想到原來我在京州遇着的小娃娃們都成了統領一軍的千戶大人來了結我的性命了,更沒想到一年前還唯我馬首是瞻的下九流小混混這會兒也能來看我的笑話了。”
鱷魚連用了三個沒想到,先是極盡嘲弄說殺自己竟然還擺出瞭如此陣仗,緊接着則是說自己還在組織內時的一些差着輩分的孩子都已經成了自己眼前手握實權的執法者了,既不公平也太過看清,最後則是毫不掩飾的表示對曾銳三人等市井出生小人物的輕視。
那三名千戶都沒有開口,若是真論起來鱷魚確實還是他們三位的長輩,即便現在的叛逃在他們這種根正苗紅的軍伍出身而言,很難做出斥責長者的舉動來,似乎有些難爲情逾越了應有之禮。
不過那重樓境的武者則是絲毫沒有給他鱷魚面子的想法了,直接帶着挑釁口吻說道:“你醒醒吧,若不是爲了抓那黑傘的餘孽,你覺得我們會出動這麼多人?就你這樣的一個廢物,你覺得你配嗎?”
鱷魚笑而不答,似乎並沒有把這重樓境武者的話放在心上。
而棍爺則是丁點做客的覺悟都沒有,他一步邁過衆人,直接站在了鱷魚身前,兩人身體相隔最近的地方不過兩個拳頭。他俯身而下眼睛死死地盯着鱷魚,若是眼神能夠殺人,恐怕這會兒的鱷魚已經被他給完全撕碎了。
“老子從在罪州城起,就不怵着你這麼一個廢物,看不起我們?哪一次交鋒你贏過嗎?你說說你他麼贏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