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悶熱的天氣使遠航煩躁起來,幾次提出欲返回江州,衆女都不應從。遠航不知衆女之意,想要出府散步,也是遭到阻攔。
“離秋,便陪我去城中逛上一逛吧,相公快要憋死了。”今日是離秋相陪,遠航與她在府中散步,好說歹說的哀求着。
“相公,這城中你也曾去過,又無好玩之處,怎抵得府中花開美景。”離秋有心不忍,知道遠航已在府中困了十餘日,可還是扳起了臉,未曾答應。
遠航嘆着氣,怪怨地望了離秋一眼,轉身繼續向前走去。
“這天氣悶熱,若在江州正可進到泉中納涼,不如我們趕回江州吧?”遠航一邊走着,還在商量着離秋。
“好,過了十餘日我們便返回。”離秋口上好言應着,一直隨在他身後。
“還要十餘日……”遠航苦笑着,知道與她說也是白說,賭氣不再理她,大步向前走去。離秋急忙小跑起來,跟了上去。
從後府轉過北角,遠航忽然停下了腳步,站在了原地。離秋小跑跟來,險些撞在他身上。
北角上一排房屋映入遠航眼中,那是宜蘭在這裡居住的地方。自己曾經從後窗爲她送上情詩,俘獲了宜蘭的芳心。如今物是人非,再也不見了那俏麗的身影。
“離秋,你先回去,我去那裡坐一會。”遠航低聲向離秋說着,離秋擡眼望向那面。
“相公……”
“那是宜蘭的房間,無事,我只在那裡不去別處。”
“噢。”離秋有心跟隨,得知那是宜蘭住處後,便放棄了念頭,“相公去吧,我先回去了。”
“嗯。”遠航回首望着離秋輕笑,轉身走過去。離秋看着遠航進了屋內,並沒有離去,走到對面涼爽之處坐下,等待着遠航。
遠航推門而進,屋內一切依舊,只是許久不曾有人來過,桌椅上佈滿了灰塵。
輕步在屋中,遠航淚眼婆娑。那地中的桌旁,宜蘭曾含笑爲自己上滿香茶。那牀邊的牆角,宜蘭曾含羞的被自己抱在懷中。還有那白紗輕曼的牀邊,佳人面色粉紅,嬌羞的合上牀幔……
“宜蘭……”遠航輕輕閉上眼睛,淚珠從眼縫中滾落,流進了嘴中,苦澀而憂傷,遠航從中品出了思念的味道。
南牆邊的架子上,遠航看到了一個瓷瓶,認出那是當初自己一時興起,想要與宜蘭飲酒對詩,宜蘭從祖父那裡偷來的一瓶好酒。只是自己那時酒淺,只飲了一杯便醉了過去。
將酒瓶拿起,遠航走回桌前,苦笑起來,“宜蘭,相公回來了,今日與你共飲此酒,傾訴相思。”
將杯子放好,遠航將兩杯酒斟滿,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了對面。
“愛妻,這杯酒相公敬你。有你陪伴的那段日子,是我最值得回憶的時光。”遠航將兩個杯子碰撞一下,舉起一飲而盡。隨後又拿起宜蘭的那杯,“相公代你飲下,我們生死不分離。”
再次斟滿,遠航舉起杯,淚水順着臉頰滴下,融進了酒水中。
“酒爲何物?只是思緒憑空。淚爲何物?不過相思成度。”遠航輕念着舉杯空敬,和着淚水嚥進了肚中。
一杯接一杯的喝了下去,淚水一滴接着一滴的流下來。當瓷瓶中的酒幾盡倒空的時候,遠航已經醉眼朦朧,一手扶着桌角,一手伸去想要繼續倒酒。
手上一抖,瓶子掉在了地上,摔的粉碎。遠航哼笑一聲,慢慢彎身,要將瓶底拾起,那裡還僅存一點酒。
“昨日紅妝,褪去淚猶在。醉時長相守,醒來人去空……”
彎腰之際,扶着桌角的手一滑,遠航險些跌倒,本能的用手支向地上。大拇指觸碰到瓷瓶碎片,被劃開一道小口,鮮血流了出來。
龍血玄石從他的懷中滑落出來,掉在了地上。遠航沒加猶豫,伸手將龍血玄石拾了起來,拇指的鮮血染在了石頭上,快速滲透了進去。
離秋在屋外等了許久不見遠航出來,忽然聽到“砰”的一聲,心下一驚,急忙起身奔向屋內。
離秋推開房門的一刻,正看到遠航彎身拾起龍血玄石。見到他身形不穩,離秋急忙上前相扶。
“離秋……”遠航感到眼睛有些睜不開,視線模糊起來,不知是酒意上來,還是起了睡意。只覺得自己困的不行,只想躺下好好睡一覺。
“相公,相公你怎的了?”離秋扶着遠航,只覺得他身子越來越沉,自己已經扶不住他。
“相公來這裡,先去牀上休息一下。”離秋咬着牙,將遠航身子靠在自己身上,用力向牀邊走去。
遠航意識開始模糊,幾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離秋,相公困了,要睡去了……”遠航只說了一句話,便昏迷過去,身子一軟,倒向離秋身上。
“相公,相公。”離秋將遠航斜放在牀上,喊了兩聲不見迴應,急忙轉身向府內跑去喚人。
衆人聞訊紛紛趕來,見屋內酒氣襲人,遠航面色平靜地躺在牀上,只當他醉了過去。青荷與杜雯上前,將遠航身體扶正,爲他褪去鞋襪。無意之中,青荷觸碰到遠航足下冰涼,驚慌之中急忙撲向前面,將臉貼在了遠航臉上。
遠航面色一如常態,嘴角輕微上揚,似乎正在做着好夢。青荷觸碰後才發覺,遠航的身體正在急速變冷,快的讓人不敢置信。
“相公,相公……”青荷慌了神色,晃動遠航身體大聲呼喚,嚎啕大哭起來。
衆人全部驚色起來,得知遠航身體變涼,婉約當時便大呼一聲,昏了過去。衆女一起撲在遠航身旁,撕心裂肺的呼喊着。
司徒浩不信遠航已經死去,差人請了城中多名神醫前來診治。到來後號其脈都搖起頭,言說並無脈絡,早已身亡。只是解釋不出爲何這炎熱天氣,屍身卻如此冰涼。
直至入夜,衆女悲痛稍有緩解,司徒浩開始着人爲遠航更衣。卻見遠航左手緊握,無論怎樣都不可將其打開,只得作罷。
衆人商議天氣炎熱,應儘快將遠航下葬。婉約等人在遠航屍身旁守了一夜,見其一直身涼,未曾變色,便欲將他送回江州下葬。
“相公說他最喜江州,如今此身已去,理應回到江州,與宜蘭妹妹葬於一起,我等也可時常前去看望。”婉約雙眼紅腫,不停抽泣。青荷等也附和。司徒浩重嘆了一聲,默許下來。
第三日,衆女一身素衣,在遠航身前跪拜後,將屍身裝進棺槨之中,辭別司徒衆達,率衆返回江州。司徒衆達淚流滿面,送了遠航最後一程。
刀紫護在遠航棺槨旁,暗自落淚。如何也沒想到他居然如此年輕便撒手人世,想起以往對自己如兄弟一般的情意,心痛如刀絞。
啊金也是落下淚來,並馬上前勸慰着刀紫。無影沉着臉色一聲不出,身後的流星卻哭了一道。
“不要哭了,不然幾位少奶奶更加悲傷。”唐凌昨日哭了整整一夜,嗓音沙啞,如今已沒了眼淚,跟在流星一旁說着他。
長長的車隊皆是白衣,連馬匹都披上了白布。沒有了來時的歡聲笑語,沉寂的只有車輪摩擦發出的聲音,吱吱呀呀向他人訴說着遠航這短暫的一生。
遠航離世的消息傳了出去,大梁皆驚。印文帝猛的從龍椅上彈了起來,隨即又緩慢坐了回去。聲音低啞,神色凝重,當朝頒旨追封遠航爲護國一等公,江州葉府前文官落轎,武官下馬。
展護在當朝殿下止不住哭泣起來,痛心道:“國之大哀,我朝失一棟樑啊!”
樑國各位將軍從四面八方趕去江州,在遠航靈前哭拜。本應三日下葬,卻因爲前來祭拜官員不斷,整整延遲到十五日纔開始爲遠航下葬。
印文五年七月十五,護國公葉遠航在江州下葬。下葬之時千人皆悲,整個江州閉城肅街,不見喧聲。
“相公,你怎捨得丟下我啊。”婉約哭跪在竹林中,宜蘭的墳旁已經挖開,遠航的棺槨正準備入土。
青荷早已癱在地上,秋水紅着眼睛跪在地上攙扶着她,懷中還抱着不懂世事的卓然。
杜雯眼中帶淚陪在離秋身旁,離秋一聲不出,眼中也無淚水,只是愣愣地看着遠航的棺槨慢慢向下。
九公主則瘋了一般,拼命向前撲去,“相公,不要丟下屏遙,相公,屏遙在這裡呀……”芝林在公主身旁大聲哭着,似乎知道自己沒了爹爹,再也不會騎在爹爹肩上歡笑了。
當一堆黃土壘起之時,似乎有一團霧氣從地下飄了起來,聚集在空中形成了雲彩,居然是遠航的笑臉掛在了空中。
“相公,是你嗎?相公。”青荷感覺到了,仰頭望向空中,遠航笑意地望着她們。
衆女紛紛站起擡頭,驚奇地望着空中。那朵雲彩隨風慢慢飄動,卻始終是遠航的正臉對着她們,嘴角一直微笑着。
“轟”的一聲,晴空之中忽然響起了雷聲,隨即,雨水急落下來,將那片雲彩瞬間打散。
“不,相公……”衆女哭喊起來,只是片刻,那雨水便停了下來,似乎只是爲了打碎那片雲彩而來。
衆女癡癡地望向天空,在衆多雲彩之中努力的尋覓着,卻再也沒有看到遠航的笑臉。
府中在遠航下葬後大悲了三日,直到三日後,幾位夫人才勉強起身,互有走動。
“姐姐,知秋夜中常須起夜,還請姐姐細心照顧。”離秋對青荷說自己夜中難眠,無法照看知秋,來到她房中請代爲看護幾日。
青荷只道離秋思念遠航過度,未加思考便應允下來。離秋施禮謝過,抱着知秋狠狠親着,淚水卻流下來。
“孃親,莫哭,知秋乖乖聽二孃的話。”離秋的淚水留進了知秋嘴中,小知秋伸出小手爲孃親擦拭着眼淚。
離秋笑了一下,將知秋送進青荷懷中轉身離去。
回到房中,離秋撲在牀上大哭起來。遠航的離去讓離秋痛苦萬分,雖然沒有人提起,但離秋一直自責。是自己沒有照看好相公,自己不應該與他分開讓他離開自己視線。她將遠航的死因歸咎在自己身上,不能原諒自己。
“相公,都是妾身的錯。”離秋哭着起身,從枕下摸出早已準備好的白綾,輕輕放在自己臉龐。
“相公,知秋已經交由姐姐照顧,妾身已無牽掛,便隨你而去,讓妾身不離你身旁。”離秋哭後,擦去淚水又笑了起來。站起身將白綾拋上橫樑,自己站在了椅子上。
“相公,你慢些走,等等妾身,離秋來了。”說完,離秋閉上雙眼,嘴角含笑將椅子蹬開,身體懸掛在了空中。
遠航下葬後的第三日,竹林中又添了一座新墳,與宜蘭一左一右的陪伴着遠航。竹葉輕晃,沙沙有聲,彷彿有人在細語,傾訴着彼此的不捨。
時光流快,歲月無聲,幾個孩童圍在一個貴婦人身旁,嚷嚷着不肯離去。
“二祖母,您再爲我念一遍離怨歌,可好?”一個男童拉扯着那婦人的手來回搖晃着,小臉高高揚起,期待的眼神讓人不忍拒絕。
“好,好。”那婦人帶笑應着,擡手輕挽了一下發白的垂髮,將目光望向遠處。
“…… 昨日紅妝,褪去淚猶在。醉時長相守,醒來人去空,孤零黃土,謝了幾許春風。別有怨,傷無意,相思無數,與夢共風中。 ”青荷輕輕地念着,將自己的思緒拉長,回到了那個讓人難忘的年代,想起了那個讓人難忘的笑臉。
“祖母,祖父大人真的是曠世奇才嗎?”另一個丫頭將小腦袋枕在青荷腿上,俏聲地問着。
青荷用手撫摸着她的小臉,點點頭,說道:“是的,你的祖父奇謀無數,智慧萬千,無人不對他佩服之至。”
“祖母,我長大也要像祖父一樣,做個最聰明的人。”那個男童舉起小手,煞有其事的講着。
“好,葉家的男兒,有志氣。”青荷臉上露出笑意,眼角卻慢慢有淚水流出,擡頭望向天空,輕嘆了一聲。
“相公,你看到了嗎?”
(全書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