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僕二人逶迤而行,張家的宅邸住在北街西巷,巷子有近裡許長,穿出巷子,就到北街。不到二里長的街道上滿滿的全是商人家族和他們開設的商號,招牌林立,幌子甚多。
新平堡是大同鎮和山西鎮兩鎮若干個對外貿易的馬市之一,特別是新平堡,地理十分要緊,屬於大同鎮東路最要緊的軍堡之一,不論是經濟還是軍事地位都十分重要,距離張家口這個關貿重鎮也十分接近,在後世,是河北,山西,內蒙三省交界處,有句俗語叫“雞鳴三省”,便是新平堡地理位置的最好說明。
因爲地理位置的重要,還有新平堡擁有貿易馬市,在很久之前就會有大量商人前來參與貿易,後來漸漸有不少商人選擇在新平堡安家落戶,使得這個方圓數裡大的軍堡漸漸成爲一個商業十分繁榮的大同鎮東路的商業中心。
“鼎盛豐、大盛裕、豐字行、順字行、常裕升、大德通、大德恆、大升餘、大美餘……”
從北街一路走過來,張瀚兩眼所見,只有這些取名寓意美好,門頭招幌高高飄揚的各家商號了。
這些商號都是建築高大,一色的青磚藍瓦,屋檐上雕飾着鳥獸圖案,窗櫺也是精工雕制,用料考究,木製的通頭門板都取了下來,門首因此顯的特別闊大,內裡擺放着林林總總的各色貨物,夥計掌櫃們在其中忙碌,穿過店面往裡,總得還有十幾二十間的庫房,那裡存儲着更多的貨物。
忙碌着的人羣熙熙攘攘來自邊鎮各處,此時距離西馬市大市時間已經過去近半年,這個月的小市也已經開過,街道上看不到什麼蒙古人,來往貿易的多以直隸和山西陝西各地的商人爲主,各人口裡的口音也是千奇百怪,好在這年月北方官話漸漸成型,大家遇着聽不懂的,就大着舌頭說官話,好歹也能成功溝通,實在不行,就是打手式,討價還價,也是足夠了。
眼前種種情形,看在張瀚眼中也是十分的新奇有趣。
他是一個自小做生意的人,商人的血脈浸在了骨子裡頭,眼前這種情形對性格恬淡的人來說是受罪,對他來說,卻是魚兒入水一樣的自在舒服。
“和裕升……嗯,到了。”
張瀚站在原地,眯着眼看着店門上高掛着的牌匾。
一般闊大的門頭,青磚砌的房舍,門店在前,後頭是二三十間的庫房,一些小夥計正將糧包自庫房裡搬運着貨物,接着裝在驢車上頭,買賣貨物的人就在店中,結算貨款後幾個掌櫃親自將這大買主送出來,彼此作了揖,十來輛車的驢車隊漸次起行,往北門方向去了。
“這一趟貨,又賠了多少?”
三個掌櫃沒有第一時間看到張瀚,說話的是大櫃周逢吉,今年五十來歲,年紀大了,頭髮花白,人發了福,臉上笑呵呵的,只是在說話時,面色一收,顯的極不好看。
二櫃李遇春個子矮小,黑黑瘦瘦,透着精明外露,他冷笑一聲,沒答話。
三櫃樑宏身形高大壯碩,臉上也頗有些江湖氣,搓了搓手,答道:“咱這糧四錢來的,不計給腳頭的佣錢,腳伕錢,租用騾馬的錢,草料錢,還有折耗,賣出去的價還是四錢,賠多少,大櫃一算就知道了。”
“咦?少東主來了!”周逢吉臉色發苦,一轉臉,卻是正巧看見正凝神聽着三人說話的張瀚。
“嗯,三位掌櫃辛苦。”
張瀚向三人點點頭,臉上露出一抹微笑。
張瀚要來,自是常氏已經提前打過招呼,櫃上忙碌,這三人在張瀚病重時曾經分別去探望過,待張瀚醒轉後三人不及去看,宅中就傳出少東不再讀書,來鋪子裡掌管和裕升的消息。
對三個掌櫃來說,這實在不算是好消息。
少東太年輕了些。
一般晉商家族,很注重子弟的培養和教育,家裡設有私塾,延請名師教導,子弟有出息能應試的就大力培養,張家先祖鳳磐公,也就是名相張四維,便是這般培養出來。
若不能應試,讀書識字之後就是學經商,先學做人,說話,在店裡當小夥計,學着打算盤,算帳目,然後跟着出門跑生意,增長見識,這些功夫下來,沒有十年八年是斷然不成的。
若是張瀚的父、祖都還在,或是尚存一位,三個掌櫃一定會將張瀚安排在店堂裡當小夥計,從頭學起,可主家無人,只有這一位東主,這般安排就不合適了,會有奴大欺主的嫌疑。
三人過來見禮,周逢吉有些矜持,畢竟他是和老東主張耘一起開創局面的老人,就算張瀚的父親張誠在他面前也是子侄輩。
李遇春看上去更加冷淡,似乎對張瀚有些不滿。
只有樑宏大大咧咧的,他也是最年輕一個,剛滿三十,在店中是小夥計幹到掌櫃,他對張瀚笑道:“少東主來是好事,早早上手,我等肩膀上的責任也小些。”
彼此見了禮,卻又有些尷尬。
周逢吉想了想,伸手讓道:“少東往店裡來,在外頭太冷。”
張瀚點點頭,大步在前而行。
三個掌櫃對視一眼,都有些意外。
要說以前的張瀚是標準的書呆子,只知道在家裡讀書,見人說話都有些迂腐味道了,而且性子有些怯生,遇到場面上的事就有些退縮。
可能也是因爲知道自己的缺陷,也知道張家暗伏的危機,原本的張瀚纔會選擇讀書應考……他已經是童生,如果考中秀才,地位就有不同,再中舉人,就算不中進士,張家在新平堡的地位也就穩了。
可惜事與願違,張瀚已經考過幾次,都未曾得中,這才賭氣寒冬臘月在書房裡用功,纔會受了風寒。
張瀚進了店面,開始打量內裡的情形。
店面其實很大,五開間的大門,房子也是五間,當時的五間房可不是後世能比的,算算恐怕有過千平米大,這麼大的門面,擺放最多的還是糧食,另外就是茶簍子,油簍,靠南牆放着一些布匹和紙張,還有少量的綢緞一類的貴重貨品,北牆角落裡放着一些鐵鍋,半遮半掩的,沒有明擺在當間……鐵鍋這類物資是官市纔有的賣,是各軍鎮用來和韃子交換馬匹的硬通貨,私市和小市是不準販賣鐵器,以防韃子買的多了,拿去熔鑄了打造鎧甲兵器。
現在的蒙古各部鐵器奇缺,生活用具都不夠用,鐵箭不足,更不必說鐵甲強兵,因爲這種限制,韃子各部的戰鬥力持續下降,宣大這邊已經很久沒有大規模的戰事了。
他看了看,又往庫房去,裡頭有過萬銀子的糧食和茶葉,各庫都堆的滿滿當當的,綢子緞子也有,只是數量很少,這一類的貴重物多是那邊的大小臺吉和貴人們要的,普通牧民絕買不起,想也不敢想,出貨量不會太大。
這時店面中站滿了人,三個掌櫃和二十來個夥計都站在店堂中,待張瀚看畢了庫房回來,各人齊齊打躬,向他這個東主見禮。
若是原本的張瀚,必定會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是好,此時張瀚卻是從容自若,向着掌櫃和夥計們作揖還禮,起身後,張瀚朗聲道:“各位辛苦,此前我在家讀書,不曾常到此,今後當日日至此,大家還是同心竭力,要把商號之事做好,有了盈利,自也不會虧待了各人,大家均有好處。”
周逢吉和李遇春微微點頭,李遇春臉上有些驚異,不過隱隱還是藏着一絲不屑,樑宏哈哈一笑,上前道:“少東向來不曾到鋪子裡來,今日頭一回到此,說話卻是暖着人心,着實叫人佩服。”
周逢吉道:“既這般,各人還散去做自己的事,莫忙莫亂。”
衆人應諾了散開,各自忙手頭的事,三個掌櫃和張瀚卻是面面相覷起來。
若張瀚是當小夥計,自然也好區處,若張瀚是成年東主,也是好辦,店堂後面隔着有間靜室,當年太爺和張誠大爺都是在裡頭坐着,張瀚這年紀,資歷,上來就到靜室坐着,怕是坐十年八年也摸不着竅門。
周逢吉道:“少東主就在外間櫃上坐着吧,南邊那裡坐着,且看幾日再說?”
“就按大櫃說的辦。”
張瀚自是明白,今日初至,不可能也沒辦法給自己回事,也不會有什麼事叫自己決斷,真有什麼要緊大事,當然還是和以前一樣,派人到內宅稟報他的母親常氏來定,這種局面,張瀚沒指望幾天內就會改變。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笑眯眯的坐在南牆櫃下的高椅上,看着店堂之中客人來往,掌櫃們怎麼接待客人,商討價格確定種種細節,然後看着夥計們忙忙碌碌的身影打自己眼前經過,張瀚不急,在這個時空,在萬曆四十五年,他還是個不滿十六的少年,他真的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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