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面後院的僻靜處,一顆掉光了葉子的棗樹下頭,三個掌櫃站成一個圓圈。
李遇春看着周逢吉,說道:“老周,到底怎樣,你有沒有個章程出來?”
周逢吉道:“我還是這話,這事暫時不能做,要做你可以自爲,我不摻合。”
李遇春冷笑道:“想不到你老周倒是忠心耿耿,我反是惡人。其實依我的做法,對大‘奶奶’,對瀚哥兒都好。”
“東主就是東主,”周逢吉只是搖頭,說道:“人各有志,多說無益。”他看了看一直笑而不語的樑宏一眼,揹着手離開。
李遇春冷哼一聲,也看了樑宏一眼,說道:“照我說的辦。”
“嗯,”樑宏笑眯眯的道:“凡事你說了算。”
張瀚只在店中坐了五六天,大致的情形已經基本上摸清楚了。
從經營上來說,張瀚的祖父張耘是個有天份的,幾千兩的本金在新平堡這裡不算什麼,馬市分官市私市,也分大市小市,一次大市的交易額有十幾萬兩之多,鎮守新平堡的參將會帶兵到市場戒備,蒙古那邊也會過來臺吉之類,一共維持秩序。
大市是國家層面,每年一次,每月一開的小市纔是商人們的天堂。
各種各樣的物資,油茶糧食布匹是最要緊的,當時的商人記錄經常提起韃子有多窮,幾鬥米就換隻羊,一石兩石糧換一匹馬,牧民們只要手頭有的,都會拿出來交易,因爲對物品的價值並沒有明確的認識,在開市之初的那些年,大明的商人們算是狠狠宰了這些騷韃子們一刀。
除了主要貨物,各種物品蒙古人均要,甚至當年出產的新鮮蔬菜,各類醃肉,醃菜,凡是大明這邊出產的東西,草原上的那些牧民就沒有不要的。
一罈子酸菜就能換匹馬,你敢信嗎?
當年的邊市貿易,就象是美國西部的淘金潮,膽大的弄潮兒最容易掘的第一桶金。
張耘老爺子就是其中一個,當年從蒲州老家出來,帶得幾千銀子和幾個夥計,在北街開了和裕升,幾十年間,賺到四萬兩銀的家業。
在後人聽來,幾萬銀子的身家似乎不算什麼,確實也有不少家產百萬甚至數百萬的豪富人家,但那只是少數,在萬曆早年,幾萬銀子的身家大約和後世的千萬富翁也差不多了。
三兩銀子一頭牛,七兩銀子一匹馬,一畝水田不過五六兩銀子,旱田三兩銀也不值。
幾萬兩是什麼概念?
到酒樓每天吃上等八珍席夠吃幾十年了。
老太爺算是抓住了機會,將身家增加了十倍以上,這是了不起的成就。到了張瀚父親張誠這一輩就只能守成,新平堡的大鱷越來越多,和裕升越來越不起眼,生意也是越來越難做。
張瀚這幾日看下來,店裡的生意十分平常,糧食是大頭,卻是賠錢在賣,其餘的小宗貨物買賣很少,只有等下個月的小市開市時纔會賣的多些,靠着賣其餘貨物的利潤,貼補糧食生意的虧損。
如果不做糧食,店裡的夥計就得開掉一多半,商號就更加門可羅雀,連帶着其餘貨物的出脫也會減少。
看了幾天,張瀚心中就是明白,和裕升的情形,委實不容樂觀。
張春每日都跟着張瀚前來,他的身份不同,打聽的消息倒是比張瀚還多。
“周掌櫃是老人了,做事也盡心盡力,平時也不喜歡和人說公事以外的事。”
“李掌櫃脾性不大好,不過咱在天成衛和鎮虜衛那邊的地租是他幫着收,收租的同時還管着收糧,收帳的事也是他跑。店裡管庫的和帳房李先生都是李掌櫃的親戚,平素響午吃飯也一起吃。”
“樑掌櫃管店裡日常的事,進貨發貨,每月小市,均是他管着。這人爲人豪爽,店裡大半的夥計都和他交情好,聽說樑掌櫃還有當喇虎的侄兒,在咱堡裡也是有名的人物。”
張瀚坐在櫃裡,張春站在櫃檯一邊,小聲說話。
張春年紀不大,一臉模糊樣,這幾日在店裡閒轉,估計也沒有幾個人當他是盤菜,越是這樣,打聽的事情還真是不少。
“各人每月的月錢多少?”
“小夥計沒月錢,只到年底隨意賞些,最多幾百個大錢。大夥計每月三百二百錢不等,掌櫃們當然是周大櫃拿的最多,每月三兩,二櫃和三櫃都是二兩。帳房和管庫先生都是拿一兩。”
“這錢不多啊……”
“是不多……”張春小聲道:“這幾日我到別家商號打聽過,夥計們的錢比咱這多三四成,年底還是有年賞,掌櫃的月錢也比別家商號少,這幾年還沒有年賞,各人說起來都不大高興,心氣都不足。”
張瀚用手指敲着櫃面,沉吟道:“這不消你說,我看的着。”
店裡上上下下確實都有點消沉,活力少,笑聲也少,一個店有沒有向心力,是不是奔上走,看夥計和掌櫃們的模樣也就知道了。
張瀚想了想,吩咐道:“把三位掌櫃請過來。”
張春答着應,準備往裡間去,張瀚一擺手,道:“算了,還是我進去吧。”
他這幾日就在外間櫃上坐着,幾個掌櫃除了在內院就是躲在裡間靜室,不怎出來,只有周逢吉出來點撥過張瀚幾句,見張瀚不多事,每日只坐着看店中情形,老周放了心,也就不怎麼出來多事。
但這樣的情形還是不對,沒聽說幹坐就能上手的東主,張瀚不打算再等下去,時不我待,他有的是時間,可和裕升再耽擱下去怕要倒閉了。
三個掌櫃正在裡間坐着說話,房間不大,四周櫃子上全放着帳冊一類的東西,算盤就好幾把,桌子只一張,椅子倒是不少,這是張耘當年算帳辦事的地方,也是見人說話吩咐事的所在。
見張瀚進來,三個掌櫃均站了起來,樑宏搶着笑道:“少東主有事吩咐,叫我們一聲便是。”
張瀚笑道:“談不上吩咐,有點事,想和三位商量。”
周逢吉皺皺眉,將自己的位子讓出來,伸手道:“少東坐下說。”
“嗯,謝周叔。”
不知不覺間,張瀚將稱呼變了一下,語氣也親熱的多。
周逢吉還是少年時被太爺從蒲州帶出來,算是太爺的晚輩,張瀚父親張誠的同輩,這聲周叔,倒也合適。
周逢吉聽了,臉色果然和緩許多,在張家效力三十年,這一聲周叔他還算當得。
李遇春和樑宏對視一眼,眼神都有些複雜。
張瀚坐下,不再客套,開門見山的道:“各位的月錢,還有店裡夥計的月錢,最少有十年沒漲了吧?”
“是有不少年沒漲了。”周逢吉有些訝異,想了想才答道:“自太爺身故後,大爺走的也早,大‘奶奶’當家,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咱們當掌櫃的心裡有愧,哪好意思說漲月錢的事。”
“年底原本有分紅,這幾年怕也沒有了?”
“嗯,都在賠本,哪還有分紅這一說。”
“分紅是得等等……不過從周叔幾位到管帳的先生,再到大小夥計,月錢還是漲一下吧,咱沒法拔尖,不能和那幾家大商號比,最少也不能虧待剋扣了各位。從上到下,每人均漲三成,這樣也差不多和各家持平,周叔,你看如何?”
張瀚的神情淡淡的,從容篤定,不象是說什麼大事,就象是在談一件家常小事一樣。
張瀚淡定,三個掌櫃可不淡定了。
周逢吉先是吃了一驚,接着臉上倒沒有太多的表情,只眉頭緊皺,似乎在思索什麼。
李遇春忍不住連聲咳嗽,似乎沒想到怎麼說。
樑宏則是看着各人眼色,眼珠子直轉,一時半會的也沒開腔。
最後還是周逢吉道:“雖說這家業都是東主的,只是生意不順,再叫東家這般賠累,咱們這些人也是於心不忍。況且這事,少東主有沒有和大‘奶奶’商量好?這般大事,還是不要隨意拿主意,這話說出來,要想圓場可是有些難……”
“周叔放心,這事我當得家,就這樣辦了,不要爲難。”張瀚聽着周逢吉的話,幾句就琢磨出來味道,他知道眼前這面冷的老人倒是真的心熱,話不怎麼好聽,內裡意思倒是好的。
“唉,就照少東主說的辦吧。”
雖說自己的薪資漲了,周逢吉臉上倒沒有什麼高興的神色,倒是嘆了口氣。
“這事還是周叔出去說吧,”張瀚道:“我初來乍到,又年輕,凡事還是周叔掌個總的好。”
“嗯,我去說。”
說到底漲錢是好事,衆人魚貫而出,待店中上下人等聚齊了,周逢吉將漲月錢這事說了,各人自是歡聲雷動。
“這事還是少東的主張,各人都謝過了。”
這一下不少人露出恍然的神情來,怪不得多少年不曾漲錢,少東主來了幾日就漲。
不論如何,這是一個大好消息,所有人臉上都洋溢着喜氣,來往時走路都快了幾分。不少人響午不在店中吃飯,而是選擇回家去,顯是要將這好消息告訴給自己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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