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四大才子聚首比賽書法,周鼎成和周父還有一些世交通好也趕過來觀摩,四人同場競技,在蘇州也是少有的事,除了況且,其他三人都是成名的人物,根本沒人敢跟他們拉場子。
一入場子,周鼎成就來了神,自告奮勇要擔當主裁判,環顧四周,這個角色的確非他莫屬。
況且和文徵明各自摹寫了王羲之的小楷《黃庭經》,這篇小楷精品太草根了,幾乎每個人學寫字時都必須臨摹。所謂摹寫也就是背臨,原帖不在面前,憑記憶臨摹原帖。對書家來講,背臨不僅鍛鍊人的腦力,更重要的是考驗你對原帖的認知程度,這是一種磨練,是硬功夫,來不得半點虛假。
唐伯虎天生不願意受束縛,即便此刻,也只是用趙體寫了一頁《汲黯傳》。《汲黯傳》是趙孟頫小楷的代表作,與《洛神賦》堪稱他的小楷雙璧。唐伯虎沒有背臨,因爲趙孟頫此貼筆力遒勁挺拔,跟他的書法風格大不相同,唐伯虎也學不來那種筆風,更不想改變自己。
沈周則是用背臨了褚遂良的名作《倪寬贊》,這是漢書《倪寬列傳》後面的贊,也是史學家班固對漢武帝時期人才得失、政績高下的全面評斷。這是一篇史學名篇,褚遂良寫出後更成爲書法傳世佳作。
“你們四個人要比就寫一樣的,各寫各的,怎麼比較?不如都寫千字文,我也好評判啊。”周鼎成揹着雙手,來回走動,看了兩眼,開始發表宏論。
四人繼續書寫,沒人搭理他。書家們在創作時心神往往都凝注在對原帖的觀想與摹寫中,若是一走神,難免失真,很有可能寫砸了。
“小唐啊,你這柳葉撇怎麼跟畫畫似的,這是寫字,不是作畫。”周鼎成看一眼唐伯虎寫的字,鄙夷道。
唐伯虎麪皮一抽,脹得通紅,小唐,多少年沒人敢這樣叫自己了,不說在蘇州,在整個江南,敢這樣叫的也只有周鼎成。
雖然不高興,他還不敢發作,他渾,這主兒比他還渾,整個一個混不吝,在皇上面前都敢犯渾的瘋子,他也只能甘拜下風。
“小唐啊,你是不是在青樓泡的太久了,筋骨都泡軟了,精力全都浪費在女人身上了。這字寫的跟沒骨頭似的,軟塌塌的一團糨糊。”周鼎成又補充了一句。
唐伯虎差點一口鮮血噴出來,這不是要命嗎,平時他不僅不介意別人提他出入青樓瓦舍的事兒,還很得意,這就叫才子風流嘛。人不風流枉少年,他雖說已經是青年了,可是心理年齡永葆少年心態。
可是現在不能提啊,秋香就在跟前,雲家的主事人也在這裡,他可是還想娶秋香爲妾的呢,這不是故意戳他蹩腳嗎。
如果當場發飆,事情就會更糟。無可奈何,唐伯虎只得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周鼎成,意示您老人家嘴上留情吧,我可真的扛不住啊。
周鼎成是故意的,就是想借此機會好好整治他一番,見他服軟了,仰了仰脖子也就罷了。
治完唐伯虎,周鼎成還不盡興,溜溜達達走到文徵明身邊,眯起眼睛瞧。文徵明聽到他的腳步聲腿肚子就有些轉筋,唐伯虎都捱了一頓熊,指不定自己要遭什麼罪呢。
“我說小明啊。”周鼎成語重心長說了一句,故意停頓下來。
文徵明也是差點噴血了,小明,這叫的是什麼名啊,從來就人這樣叫過他,連個乳名都不算。
“你這字怎麼越寫越回去了呢,不要光記得什麼‘書貴瘦硬方通神’,那是初唐的風氣,你寫的可是二王體,不是褚體。”周鼎成果然開敲了。
文徵明心下一驚,再看看自己背臨的《黃庭經》,果然有過於剛硬的毛病,沒有二王瀟灑舒散之態,周鼎成的眼光還真是犀利。
“書貴瘦硬方通神”是杜甫的一句詩,說的就是唐朝初年書法風格極盡趨向瘦硬的風格,到了玄宗以後,書體才慢慢向豐腴肥厚轉變,顏體柳體正是這種風格轉變的產物。
“沒事要多練練顏體,剛柔相濟纔是王道。你跟小唐都走極端了。”周鼎成一語定乾坤。
“多謝前輩指教。”文徵明心悅誠服地說道。
接着,周鼎成又站到了沈周跟前,看了一會,沈周身上汗毛直豎,彷彿被鬼附身一般。若是事後周鼎成這般指點江山,指出每個人的毛病,他們不但不反感,不害怕,還會感激,可是現在不是時候啊,他們感覺就像一個小學生在老師監督下寫作業一樣,寫下一筆一畫都要考慮對不對,有什麼毛病,唯恐老師的戒尺拍下來。
“週週啊,你別慌。”周鼎成忽然來了一句。
沈周心裡一哆嗦,心道我是姓沈明周,可是這週週是個什麼名?怎麼聽着像走街串巷剃頭的那小廝啊。
“你沒事也得多練練字,畫倒還可以,這字嘛也太次了,你練的這是歐體嗎?既不是大歐,也不是小歐,連孫子輩的歐都算不上,小心大歐小歐從墳墓裡爬出來找你算賬。”
沈周的確練的是歐陽詢的字體,所謂小歐就是歐陽詢的兒子,也是不亞於其父的書法家。晚清書法第一大家何紹基偏愛小歐的帖子,每日臨之不輟。
沈周心裡這個冤啊,自己這歐體練得的確不到家,但也不至於連孫子輩都排不上吧,再者說了,天底下無數人練各種筆體,有幾個人真正練到家的?書法宗師從墳墓裡跳出來找人算賬,那誰還敢練他的體啊。
石榴看着周鼎成顧盼自雄,指點江山,心中忽然一動,知道他這是在故意攪亂唐伯虎、文徵明、沈周的心態,這樣就會影響他們發揮,況且纔有可能與他們爭雄。他這是在變相地幫助況且,只是一般人還不知道周鼎成和況且的特殊關係,當然就不會往這方面去想。
剛尋思到這兒,周鼎成已經走到況且身邊,看了一眼,開口就罵:“臭小子,你跟他們比什麼不好,比《黃庭經》,那是小明最拿手的你知不知道,他把這帖子都臨爛了,真要比,你寫蘇體小楷,或者直接比張猛龍碑,保證他們都趴下。你這是以己之短克敵之長啊。”
這話唐伯虎三人都不願意聽了,什麼叫以己之短克敵之長,這不是預先給況且落敗找藉口嗎?如果況且真的不敵,就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因爲策略性失誤,而不是本身功力筆法的問題,這可是兩碼事啊。
比蘇體小楷,這三人根本沒認真臨過蘇體,怎麼比?比張猛龍碑,他們根本連原帖都沒見過,還能閉門造車硬寫出來不成?
周鼎成一句話就給這場比賽定好了調子。如果況且比不過,那就是策略性失誤,如果比過了他們,這三個人就丟臉丟到姥姥家了,人家以己之短,克了你們的長處,你們還有啥話好講,趕緊買塊豆腐自殺吧。
這三人沒一個不是七竅玲瓏心,心思通透,這一想明白後臉都黑了,這還怎麼比?怎麼比都是輸的節奏啊。
況且卻不領情,皺眉道:“大哥,我們請你當裁判,可不是現場指導,你還是回去好好喝酒,等我們都寫好後再來裁判。”
周鼎成恨得牙癢癢的,臭小子,我這是在幫你啊!你能耐大了是吧,敢跟這幾個傢伙比功力,不是明擺着拿雞蛋撞石頭嗎?
書家的筆力、功力就像武術家靜坐、日積月累打熬筋骨一樣,是一點點的水磨功夫,來不得半點虛假,不是說你把武術招式領悟了,立馬就能成武術名家,真要上手跟名家上手,雙方用同樣招式,立馬就得被人廢了。
況且跟這三人比,恰如一場有敗無勝的仗,所以周鼎成這才千方百計給他找臺階下。
三人心裡也是苦啊,他們哪裡願意跟況且比啊,勝之不武,真要萬一落敗,一世英名就毀之一旦。只是他們剛纔被況且那首詩壓得喘不過氣來,若是不在書畫上找回點面子,心裡怎麼也過不去。
蕭妮兒走過去拉了拉周鼎成的袖子,說道:“大哥,你還是回來好生喝酒吧,別影響他們。”
衆人一看都是一驚,這小丫頭誰啊,膽子這麼大,敢拉扯周鼎成。周鼎成在興頭上時,就是一渾大爺,誰都不敢找沒趣,更不用說直接拽回來了。
周鼎成竟然臉上訕訕的,看着周圍目瞪口呆的人,笑道:“嘿嘿,瞧什麼瞧,這是我妹子。”
大家更是譁然,他什麼時候多出一個妹子來了?
幾個人交頭接耳,才知道蕭妮兒是況且的房中人,也就是侍妾。我的媽,這不亂了嗎?況且的侍妾怎麼成了周鼎成的妹子,要是這樣論,她豈不成了文賓兄弟的姑姑了?可是文賓兄弟跟況且都是兄弟相稱啊。
這關係太亂了,不是一般的亂,簡直沒法理清楚了。
蕭妮兒根本無視別人的嘰嘰喳喳,直接開口道:“大哥,你放心吧,況公子不會輸的,你看着好了。”
圍觀者徹底傻眼了,這是什麼人啊,居然如此斷言。再看三位才子直接被打臉,居然頭都不擡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