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陽何許人也?
年少成名的才俊大家。
湖廣鄉黨的當代黨魁。
現任內閣首輔大學士。
以文章領袖縉紳的文壇領袖。
不管是哪一重身份,都足以讓人敬仰尊敬。
但偏偏,這傢伙是個不安分的政客啊!
事實上湯昊對這李東陽,起初沒有什麼太大殺心。
畢竟左一刀說的不錯,李東陽畢竟走的是東宮內閣體系,昔年是弘治皇帝的東宮近臣,與其有着半師之誼。
即便先前湯昊聯手朱厚照對湖廣鄉黨窮追猛打的時候,也算是給這位內閣大學士留下了幾分薄面,沒有將其直接給罷官去職逐出朝堂,只是順勢趕走了執掌兵部權柄的劉大夏罷了。
畢竟湖廣鄉黨這些高層裡面,以兵部尚書劉大夏職權最重,李東陽這位內閣大學士上面還有內閣首輔劉健壓制,根本就翻不起什麼浪花來,此外就還有一個兵部侍郎熊繡了,也被趕去做了兩廣總督督撫一方。
失去了兵部權柄,李東陽的湖廣鄉黨其實就等同於被奪走了核心力量,剩下一個被壓制的內閣大學士,幾乎很難再翻身。
然而饒是湯昊都沒有想到,這李東陽竟然還有做內閣首輔的這一天!
好像在歷史上面,確實是這李東陽接替了劉健,繼任爲內閣首輔。
當時恰恰正是劉瑾權傾朝野的時候,內閣形同虛設,李東陽這位內閣首輔毫無任何用處。
但是現在看起來,史書上面輕飄飄的一句話,不知道飽含了多少陰謀詭計!
面對羣臣異樣的眼光,李東陽依舊神態自若,但心裡面卻是憤怒到了極點。
湯昊這個該死的蠻夷,從一開始就是存了心思,直接往他李東陽身上潑髒水!
他就是要將那湯紹宗的死,強行安在李東陽自己頭上。
畢竟,如果不是李東陽挑撥慫恿,湯紹宗也不會做出以下犯上、背刺家主這種惡劣行徑,以致於最後不得不以死謝罪。
換句話說,湯紹宗其實就是被李東陽給逼死的。
湯昊這般做法,扳倒李東陽的可能性不大,畢竟人家這內閣首輔還沒做幾個月呢,哪有這麼快就下臺的,朝堂重臣豈非兒戲?
那麼,給李東陽潑上一盆髒水,卻是實打實的。
自今日事情過後,朝野上下都會知道這位新任內閣首輔行事狠辣不擇手段,即便是那些逢迎巴結之人,也會好好斟酌一二,李東陽是否值得他們追隨效忠!
但是,僅僅到這兒,那還遠遠不夠,不然湯昊這三十廷杖不是白捱了嗎?
是以中山侯滿臉悲憤地繼續出言道:“陛下,諸位臣工,不知可否還記得我湯昊出海剿倭之前,曾經被那倭國副使刺殺過一事!”
隨着湯昊的提醒,大殿內的君臣頓時就反應了過來。
對啊,好像確實是有這麼一回事。
當時據說是中山侯湯昊被倭國副使大內弘貞刺殺,結果刺殺不成大內弘貞等十一人盡皆被當場反殺,緊接着這位中山侯就強行調兵包圍會同館,將倭國使團一行人全部帶走扣押了下來。
隨後倭國正使足利義維親自在朝堂之上作證,那大內弘貞收受了他人錢財,前去刺殺中山侯湯昊,而線索最後斷在湖廣鄉黨聚集之處湖廣會館……
嘶……這麼看起來的話,內閣首輔李東陽這不是第一次算計中山侯湯昊了啊!
湯昊憤然喝問道:“陛下,當年臣被刺殺,最後線索斷在了湖廣鄉黨,錦衣衛抓走了一干人等。”
“然而時至今日,等臣出海回京之後,卻聽聞此案不了了之,甚至連那些涉案的人員早就被放走了!”
“難道國朝沒有律令嗎?刺殺朝堂重臣可以就此隨便糊弄過去嗎?還是說我湯昊這個中山侯,比不得他李東陽這位內閣首輔,就算死了那也是該死?”
此話一出,滿朝譁然。
羣臣頓時議論紛紛,目光大多聚集在李東陽身上。
起初羣臣對此案還頗爲疑惑,不太能夠相信李東陽會做出如此下作惡毒之事,然而現在一聽到湯昊提及李東陽的“前科”,就算再愚蠢的人都能夠想得到,這李東陽確實有很大的嫌疑啊!
那湖廣會館是什麼地方?
李東陽這位湖廣鄉黨黨魁的根基之地,每日下朝之後都會在那湖廣鄉黨飲酒作樂,大宴門生故舊。
倭國副使刺殺中山侯一案,既然牽扯到了湖廣會館,那就定然與這位湖廣黨魁離不開干係。
這是什麼?
刺殺一次不成,又算計第二次?
上一次要人家的命,這一次更加惡毒要將人開宗除籍?
多大仇多大怨啊!
羣臣議論紛紛,矛頭直指李東陽。
就連兵部尚書楊一清現在也有些發懵,詢問了身旁的禮部尚書張升,這才瞭解了倭國副使刺殺案的始末。
不過這樣一聽起來,這李東陽確實是嫌疑很大啊!
楊一清對李東陽這個人很是瞭解,身居高位養尊處優,行事只看結果不問過程,說得難聽一點那就是不擇手段!
嘿,還真像是李東陽能夠幹出來的事情!
一時間,李東陽滿臉漲紅,正準備開口解釋。
然而朱厚照卻好似想到了什麼,陡然厲喝道:“倭國副使刺殺中山侯一案,朕還有些印象!”
“涉案人員不是一直由錦衣衛接受拷問嗎?何人擅自將他們給釋放的?”
聽到這話,李東陽心中頓時不安到了極點。
然而朱厚照根本就不給他反應的機會,直接傳召了錦衣衛指揮使牟斌。
“緹帥,是何人將倭國副使刺殺案的涉案之人放掉的?”
牟斌聞言立刻跪地請罪。
“還請陛下恕罪!”
“此乃千戶宋玉自作主張!”
“包括李兆蕃在內的一干涉案人員,盡皆被宋玉全部釋放!”
“宋玉?”朱厚照滿臉疑惑地繼續追問道:“哪個宋玉?”
一旁張永適時補刀,低聲提醒道:“陛下明鑑,這宋玉乃是劉大璫新收的義子!”
說起來,宦官收人做義子,一切都是爲了利益罷了,所以並不在乎雙方的年齡差距。
畢竟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宋玉做了劉瑾義子,立刻就得以晉升爲錦衣衛千戶,一度逼迫得緹帥牟斌無法制衡,這等權勢利益之下,就算做劉瑾的義子那也完全值得。
這宮廷裡面的人,只看重關係,以及關係帶來的利益,僅此而已。
真要是想培養什麼衣鉢傳人,那挑選的都是些聰明的孩子,並且會多加維護,自然不會如宋玉這般直接被劉瑾推出去給湯昊當成豬狗一樣宰殺!
劉瑾義子宋玉,無故釋放李兆蕃等涉案人員!
這個消息一出,在場朝臣神情愈發難看了起來。
因爲,李兆蕃是什麼人?
內閣首輔李東陽的繼子啊!
你還敢說自己沒有勾結劉瑾那個該死的閹人?!
一時間,滿朝文武看向李東陽的眼神,全部都變得不善了起來。
但是,這還遠遠不夠!
朱厚照繼續緊追不放地追問道:“簡直豈有此理!”
“那千戶宋玉如今何在?將其傳上廷來!”“朕倒是想要問問,誰給他的狗膽,竟然視國朝律令爲無物!”
然而牟斌聽到這話,卻是苦笑着搖了搖頭。
“陛下,宋玉來不了了!”
“嗯?”朱厚照眉頭一皺,“緹帥此話何意?難道此賊畏罪潛逃了不成?”
“他逃了倒是好,錦衣衛還可以全力搜捕!”
牟斌急忙解釋道:“但是這宋玉,已經死了!”
“就在中山侯回京當日,宋玉不知奉何人之命,率部分緹騎前去圍堵中山侯,試圖阻攔中山侯入宮面聖,後被中山侯當場斬殺!”
聽到這話,羣臣這才陡然反應了過來。
原來中山侯當街斬殺之人,就是這個宋玉,閹人劉瑾的義子!
至此,一切真相大白,近期京師裡面的驚天動盪全部都串聯了起來。
先是中山侯突然疾馳回京,前去面見前任內閣首輔劉健,後立刻準備入宮面聖,卻被劉瑾指揮的宋玉阻攔,因此中山侯憤而斬殺宋玉,隨後爆發了中山侯擅闖宮闈禁地等一系列驚變!
此後,中山侯因以下犯上而被打入詔獄,李東陽則開始出手,挑唆慫恿湯紹宗炮製一系列謠言,意圖將中山侯給開宗除籍,致使中山侯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
嘶……
好狠的手段!
好毒的手段!
你李東陽還敢說自己沒有勾結劉瑾?!
這一系列計劃,難道不是你李東陽和劉瑾配合之下一手炮製出來的嗎?
想明白了這些實情,在場羣臣立刻就變了臉色,甚至不少朝臣都目光銳利地看向了李東陽。
說起來,前任內閣首輔劉健致仕,不少朝臣也是出了大力氣。
他們抓住劉宇這個突破口,大肆攻訐彈劾劉健,使得劉健這位內閣首輔頗有幾分聲名狼藉的意味。
畢竟劉健在弘治年間曾經多次舉薦過這劉宇,而且劉宇又是劉健的同鄉,結果這劉宇收受賄賂中飽私囊,證據確鑿之下,自然要下獄治罪,那麼多次舉薦提攜他劉宇的內閣首輔劉健,自然也免不了因此受到牽連。
劉健主動提出致仕,也有因爲此事的原因。
這些朝臣原本以爲,順勢抓住機會逼迫劉健致仕歸鄉,換上謝遷這個嫉惡如仇的內閣首輔,反而更有利於他們從中牟利渾水摸魚。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性情剛烈的謝遷直接掛印辭官,使得李東陽平白撿漏繼任內閣首輔。
羣臣更沒有想到的是,這個該死的李東陽,明明是文壇領袖知名大儒,卻爲了上位選擇和那劉瑾暗中勾結在一起,當真是卑劣至極!
士大夫和宦官閹人,本身就是敵對羣體。
不談什麼個人理念,只談政治立場。
宦官閹人說得難聽點,那就是皇帝天子的家奴,自然代表着皇權。
而文臣士大夫則是臣權,極力地爭奪權力。
以前宰相還存在的時候,這個東西叫做相權,代表着臣民的權力。
而後太祖高皇帝抓住機會一舉廢除了丞相制度,相權也就不存在了,皇權再無人可以制衡。
皇權與臣權,天然就充滿了矛盾。
而這也就意味着,士大夫羣體和宦官羣體,天然就是站在了對立面。
兩漢如此,隋唐如此,前宋更是如此。
不知道出現了多少禍國亂政的宦官閹人!
結果你李東陽倒是好的很,暗中跟那閹人劉瑾勾結在一起,真是毫無士人風骨,全無士人底線!
湯昊注意到了羣臣的異樣神情,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這纔是他想要看到的啊!
給李東陽扣上一個“閹黨”的名頭,割裂其手中權力!
閹黨,指的就是那些依附於宦官權勢而得利的官員。
宦官干政,閹黨橫行,這在中國歷史上很多朝代都曾出現,例如東漢末年的“黨錮之禍”、“十常侍之亂”,是東漢由盛轉衰直至逐漸滅亡的重要原因之一;李唐後期,宦官勢力參與皇室的內部糾紛;再有大明那位赫赫有名的九千歲魏忠賢,皇帝是“萬歲”,他魏忠賢“九千歲”,足見其權勢之大。
宦官和皇帝的關係,就是家奴和主子的關係。
而士大夫和皇帝的關係,卻是天子和臣民的關係,甚至是對手的關係。
比如前宋士大夫們高喊出的那句口號,“帝與士大夫共天下”,擺明了就是想要跟皇權產生爭鬥,最好是架空皇帝陛下,讓天子做個吉祥物,然後士大夫治理國家就行了。
家奴家奴,至少是自家人。
所以比起士大夫這些爭權的外人,皇帝天子自然更加願意相信這些家奴。
這一個個王朝,宦官閹人在裡面充當的角色,就好比豪門大族裡各房的奴婢分別幫助其主子爭產業,而並非奴婢的權力真大到可以奪取整個大家族的家產,因爲他們的權勢全都來自於自己的主子(皇帝)。
閹人之禍,閹黨之盛,從秦朝的趙高,到漢朝的十常侍,再到李唐的甘露之變,然後就是現在這個最爲出名的大明王朝,甚至還出現了東廠和西廠這兩個專門服務於閹人的爪牙機構。
太祖朱元璋曾經下詔嚴禁宦官干政,到了太宗朱棣手中,這一道鐵的紀律起了一個微妙的變化,不但不再警惕宦官,而且開始把宦官視爲心腹,當作控制外廷大臣的一股重要力量。
永樂以後,後世皇帝更加信任宦官,至宣宗朱瞻基開始在宮內設內書堂,教宦官讀書識字,由此埋下明代閹黨專政的禍根。
英宗朱祁鎮幼年即位,寵信宦官王振,閹黨勢力開始形成,大明第一個權閹王振登上了歷史舞臺,給後世閹人樹立起了一個大好榜樣。
此後憲宗朱見深時宦官汪直、武宗朱厚照時宦官劉瑾都曾廣樹黨羽,專擅朝政;熹宗朱由檢天啓年間,大宦官魏忠賢專權,一大批朝官依附其權勢,閹黨勢力達到歷代頂峰;思宗朱由校即位之後,魏忠賢先被免職謫去鳳陽,後被迫在路上自殺,閹黨主要成員伏法,閹黨勢力受到致命打擊,但大明王朝也隨即轟然倒塌!
大明皇帝任由這些家奴,跟文臣士大夫爭奪權力捍衛皇權,這一點原本無可厚非,但是問題在於這些宦官閹人行事狠辣無法無天,一朝得勢後就會得意忘形,開始大肆黨同伐異剷除異己,平白損耗大明王朝的氣數。
但無論如何,誰要是沾染上了“閹黨”的名頭,那他註定就會被士大夫羣體排斥打壓,就連李東陽這個文壇領袖也不例外!
現在到了這一步,湯昊已經不用再出手了,因爲有人會坐不住的。
哪怕是權勢滔天的救時宰相張居正,都只是跟那馮保暗中保持默契達成政治同盟,你看他張居正敢不敢堂而皇之地跟馮保吃飯喝酒聊天?
事實真相如何,羣臣已經懶得再去追究了,他們現在更想將這李東陽給拉下馬來!
絕不能讓一個勾結閹人的閹黨,繼續坐在內閣首輔這個位置上面,領導文臣縉紳,那不是自家老大都成了內賊了嗎?
是以短暫寂靜之後,立刻就有人選擇了出手。
翰林學士黃希齋當即出列,朗聲道:“陛下,按照國朝一貫制度,一人不得任二事,既然李學士繼任爲內閣首輔,首輔事務繁多,李學士又久病在身,老臣建議擇其他內閣學士兼管翰林院!”
翰林學士,這是翰林院的最高長官,主管文翰,並備皇帝諮詢,大明初期實權已相當於丞相,地位清貴尊崇。
但隨着內閣強勢崛起,翰林院不可避免的與內閣職權發生了衝突,一應權力也過渡給了內閣,翰林院也受到內閣某位大學士的兼管,淪爲內閣下屬機構。
這大明翰林的地位可以約等同於頂層知識分子,類似於後世的院士與學部委員。
但是有所不同的是,在科舉模式下學官一體,學者和官僚具有很強的流通機制,因此大明朝的翰林既是頂級學者,也是高級文官,甚至不少翰林就是皇帝的老師。
有句話叫入仕須科考,內閣出翰林。
英宗朱祁鎮之後,得益於三楊秉政,基本上形成了一個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的晉升格局,成爲定製。
因此,翰林院就變成了養才儲望之所,儘管只是掌制誥史冊文翰,但是乃內閣大臣之淵藪、儲相之館,平步青雲的機率很高,成爲朝廷閣老重臣以至地方官員上升的的踏腳石。
黃希齋這句話,其實就是在剝奪李東陽的權柄,甚至廢掉李東陽文壇領袖的身份!
自此,湯昊今日敲登聞鼓告御狀的目的,即將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