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希齋。
成化十四年進士,選爲庶吉士,授翰林院編修。
弘治年間以翰林外調,歷江西僉事、廣西學政,後晉侍讀掌南京翰林院,擢南京國子祭酒,累擢少詹事,至升任翰林學士。
這位是出了名的學者大儒,尤其是在晉升爲翰林學士後,更是當之無愧的文壇大家。
大明朝廷爲了優中選優,又創立了庶吉士制度,稱爲選館。在當年的新科進士中,選擇排名靠前列、有潛質、年輕而才華出衆者,進行第二次考試以此取優。
具體流程就是新科進士們先在翰林院學習三年,期間由翰林內經驗豐富者爲教習,授以各種知識,然後再次參加考試,合格者就留下來,稱爲留館,供職於翰林院或行走於各部衙門,有爲皇帝講解經籍等責,號稱“儲相”,爲大明內閣輔臣的重要來源之一。
剩下未合格的外放爲地方官,一般來說品級也都不會太低,以知府或稍次一級比較多見,因此庶吉士制度確立後,進士之後有無留館成爲一個非常榮耀的經歷。
有的翰林,可以入直文淵閣,協同內閣,進駐行政中樞,參預機務,顧問朝政,備皇帝諮詢。
比如前任內閣首輔劉健和現任內閣首輔李東陽都是走的這一條路,憑藉科舉大考進入翰林院,然後又優中選優進入文淵閣協同內閣處理政務,順便入侍東宮成爲太子近臣,等到弘治皇帝即位之後,立刻就可以從副手變成正職位,正式以大學士的身份進入內閣,進駐行政中樞,參預機務,顧問朝政。
尤其是劉健這位東宮帝師,從成爲帝師那一刻起,他的行政路線就已經被強行規劃好了,最高的職位就是內閣首輔,一如現在剛剛進入內閣的楊廷和。
因此,翰林雖然是閒散文官,無行政實權,老大翰林學士才正五品,負責修書撰史,起草詔書,爲皇室成員侍讀或者給皇帝做文學侍從,擔任科舉考官等等。
但是翰林接近皇帝,乃身處權力中心之近臣,可以很快貴極人臣,甚至躋身內閣,地位異常清貴,再者能夠進入翰林院的人全都是飽讀詩書的才學之士,主要也是通過科考廝殺出來的,因此翰林院地位尊崇,被視爲士林中樞之地。
翰林學士權柄雖然被內閣所攫取,不過身份地位依舊擺在那裡,沒人膽敢輕視。
黃希齋甫一出手表態,直接就要割裂李東陽這位內閣首輔的權柄。
李東陽先前還只是文淵閣大學士,卻因爲兼管翰林院,憑藉着文壇領袖的身份,饒是朱厚照也不敢直接將此人給罷官去職。
事實上,翰林學士這種學官,基本上是不會參加朝堂爭鬥的。
他們頭上還有着內閣大學士壓制,再者其本身也沒有什麼行政實權,也沒有任何爭鬥的必要。
唯一可能的爭鬥,可能就是翰林院內部的自己人爭鬥了,爲了挑一個好的前程,爲了進入東宮任職等等,但放在朝堂之上,他們還真是沒有什麼話語權。
但是,李東陽這種勾結閹人的貨色,是絕對不可以再兼管翰林院的。
黃希齋丟不起這個臉面,翰林院裡面的所有清貴翰林也無法容忍這種事情!
所以黃希齋不得不開口,哪怕李東陽現在是內閣首輔,但那又如何?
你既然敢做難道還怕別人攻訐嗎?
更何況黃希齋這也不是攻訐!
只是順勢而爲罷了。
大儒開口表態,其他人自然也坐不住了。
謹身殿大學士謝遷也沉聲開口道:“陛下,黃學士所言非虛。”
“李學士既然久病纏身,內閣事務又頗爲繁忙,確實不宜繼續兼管內閣事務。”
“臣以爲文淵閣大學士楊廷和初入內閣,對內閣事務尚且不熟悉,可以兼管翰林院事務,以此培養理政能力。”
謝遷這一開口,自然不是爲了給自己攫取權力。
他本身就不是什麼貪慕權勢之人,否則先前也不會直接憤而掛印辭官了。
這位木齋先生一向嫉惡如仇,李東陽勾結閹人之行徑昭然若揭,他自然是愈發對其不滿,再一回想起老大人劉健的囑託,絕不能讓李東陽獨霸內閣,那麼此刻黃希齋提出剝離李東陽的權柄,謝遷自然是樂得如此,抓住機會先將翰林院送給楊廷和!
畢竟內閣裡面就三位大學士,他謝遷主動提議舉薦楊廷和,難不成你李東陽還敢從旁置喙不成?
謝遷這個提議,妙就妙在楊廷和的身份。
爲什麼?
因爲楊廷和是正德帝師啊!
正因爲他是帝師,所以楊廷和走的仕途之路,就會跟劉健一樣,由翰林院至東宮再到內閣,最後晉升爲內閣首輔!
那麼,現在讓楊廷和執掌翰林院,對皇帝陛下而言,自然是一件十分有利的事情!
皇帝陛下絕對會答應,其餘文臣士大夫自然也能夠接受。
他們本想讓謝遷執掌翰林院,不過考慮到謝遷嫉惡如仇的性情還是有些犯怵,再者謝遷本人也舉薦楊廷和,那就更沒什麼好說的了。
楊廷和只要不犯下什麼政治錯誤,他遲早都會晉升爲內閣首輔,既然如此何必因爲這件小事與人家結怨呢?
不如結個善緣!
因此,吏部左侍郎王鏊、戶部尚書韓文、禮部尚書張升、兵部尚書楊一清、刑部尚書閔珪、工部尚書李善等朝堂重臣紛紛開口附議,請求皇帝陛下任命楊廷和兼管翰林院,剝奪內閣首輔李東陽的權柄。
李東陽見到這一幕,死死地咬着嘴脣,卻不敢說出任何反駁的話語。
事實上,他無話可說。
一臣不任二事,這是國朝慣有的規矩。
他李東陽現在要是敢反駁,那就更會失去人心惹來衆怒!
真要是說起來,關鍵問題還是在於“閹黨”這個惡名!
中山侯湯昊故意敲響登聞鼓,將近期京師動盪直接公之於衆,就是要給他李東陽扣上這個“閹黨”的惡名,使得他李東陽失去人心,遭到士大夫羣體的排斥!
這就是中山侯湯昊的狠辣反擊!
然而李東陽就算想明白了這一點,他卻是什麼都做不了。
滿朝文武又不是傻子,能夠站在這大殿裡面上朝的人,都是宦海沉浮了幾十年的人精老狐狸。
就算湯昊拿不出什麼實證,但李東陽與劉瑾的所作所爲,又豈會瞞得過這些人精老狐狸?
做了就是做了,沒做就是沒做,一目瞭然!
那劉瑾還是指使宋玉將李東陽的兒子李兆蕃從詔獄裡面撈了出來,緊接着又與李東陽一起謀劃了這一出出好戲,羣臣又不是瞎子聾子,結合湯紹宗一事,自然就明白了劉瑾和李東陽的所作所爲!
湯紹宗到底是中山侯湯昊殺的,還是當真自盡而亡,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湯紹宗之死,確實與李東陽脫不了干係!
中山侯湯昊就是要用湯紹宗這條命,將劉瑾與李東陽的暗中勾結給公之於衆,就是要給李東陽扣上“閹黨”之名!
勾結閹人犯法嗎?
當然不犯法,所以憑此也扳不倒李東陽這個內閣首輔。
但是這不道德!
至少在文臣士大夫眼中,這是該千刀萬剮的死罪!
更別提這李東陽勾結之人,還是那個天殺的劉瑾,前不久才藉助一場“御道遺書案”大肆羞辱了文臣縉紳一番,致使天官馬文升因暴曬而病重,致使三位老臣因暴曬致死!
如此喪心病狂的亂國閹人,你李東陽還敢去勾結他,到底存的什麼心思?
你李東陽還是個人嗎,還要臉嗎?
基於對閹人劉瑾的痛恨,滿朝文武也順勢恨上了這個李東陽!
如果不是考慮到這李東陽還沒做幾個月的內閣首輔,羣臣都想直接將他給拉下馬來了!
不過,瘋狂攻訐和彈劾那肯定是少不了的,至少不能讓這李東陽安安穩穩地做他的內閣首輔!
劉健這個只會和稀泥的老循吏,文臣縉紳抓住機會了都想將他給趕出朝堂,你李東陽一個勾結閹人的閹黨,憑什麼還想要坐在內閣首輔這個位置上面?
其實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李東陽自己識趣一點,下朝之後主動遞交辭呈,然後致仕歸鄉,這樣還可以互相留下一些體面。
但是李東陽會嗎?
他甘心嗎?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
他在宦海沉浮了幾十年,拖着病體一直苟延殘喘,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接替劉健繼任內閣首輔,以便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
結果現在內閣首輔是做了,可屁股還沒有坐熱呢,就要他主動請辭致仕,這怎麼可能?
再說了,憑他李東陽這些年做過的事情,加上中山侯湯昊這個死仇,他一旦請辭致仕,下場指不定會有多麼悽慘!
是以,李東陽此刻只能臉色蒼白地看着眼前這一幕,卻咬着牙就是不吭聲。
官兒做到了內閣首輔和大小九卿這個份兒上,只要不主動開口請辭,即便是皇帝陛下也不好直播罷免。
比如那兵部尚書劉大夏就是自己頂不住壓力,所以纔會主動開口請辭,然後順勢就被皇帝陛下給罷免了。
只要他李東陽不開口,他就可以繼續坐在這內閣首輔上面!
朱厚照眼神冰冷地掃了李東陽一眼,可惜這老傢伙很是不識趣啊!
明明都久病纏身了,明明也做過內閣首輔了,你爲什麼就是不懂得放手,順勢跪倒請辭,給大家都互相留個體面呢?
難道非要朕逼着你請辭滾蛋不可嗎?
良久注視之下,李東陽依舊還是不開口不吭聲,朱厚照眼神也開始變得愈發冰冷了些。好!
很好!
真是好得很!
給臉不要臉的東西!
真以爲朕拿你沒辦法了是吧?
朱厚照瞬間扭頭看向湯昊,眼神裡面充滿了憤怒。
湯昊迎上了朱厚照的目光,大致也明白了皇帝陛下的心意。
既然如此,那就再添一把火吧!
湯昊直接跪倒在地上,朗聲高喝道:“陛下,臣先遭刺殺,又蒙受不白之冤,還請陛下爲臣做主!”
“如若今日臣不能自證清白,那臣也不活了,還不如直接一頭撞死在這柱子上面……”
正說着,湯昊起身就想要一頭撞柱,好在被牟斌及時給拉住了。
“不可啊!”
“中山侯!萬萬不可!”
牟斌急忙安撫道:“中山侯如此,不是正好遂了奸賊心意嗎?”
“那伱們要我怎麼活?”湯昊滿腔悲憤,“竟然誣陷我是什麼蠻夷野人,還要將我開宗除籍,還逼得我湯家子弟自殺謝罪,難道這泱泱大明就沒有天理可言了嗎?”
“天日昭昭!”
“天日昭昭啊!”
看着“要死要活”的中山侯湯昊,朱厚照忍不住嘴角一抽。
這個該死的野人,演戲也太拙劣了一些。
你要是真想“撞柱”,憑你那一身使不完的牛勁兒,牟斌還能攔得住你啊!
說歸說,鬧歸鬧,別拿大明律令開玩笑!
朱厚照立刻“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李學士,你難道就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李東陽聽到這話,臉色蒼白地跪倒在地上。
他何嘗不知,這是皇帝陛下在給他遞話,自己識趣一點順勢請辭致仕,這件事情就到此爲止,中山侯得到了安撫,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可是問題在於,他李東陽不敢致仕啊,他也不甘心就這麼致仕!
是以李東陽咬着牙,硬着頭皮開了口。
“陛下,臣無話可說!”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此話一出,全場譁然!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事情都鬧到了這種地步,這個李東陽竟然還不願意主動開口請辭,還想要繼續做他的內閣首輔!
真是喪心病狂啊你!
湯昊也不裝了,也懶得再演戲了,拍了拍牟斌的手示意他撒手,然後再次跪倒在地上。
“陛下,臣請重新捉拿李兆蕃等涉案官員,嚴查倭國副使刺殺一案!”
“既然李學士一再強調,他對此事並不知情,那麼臣有理由懷疑,這些全都是其子李兆蕃的所作所爲,臣請將其打入詔獄嚴刑拷問!”
聽到這話,李東陽豁然擡頭,雙眼血紅地盯着湯昊!
如果眼神可以殺人的話,他恨不得將這個中山侯給千刀萬剮!
湯昊這話看似是在爲李東陽辯解,實際上卻是毒辣至極!
湯昊主動將一切罪過全都推到李兆蕃身上,想要拿李兆蕃這個李東陽的繼子頂缸!
他李東陽要是不開口的話,那李兆蕃就會因此被錦衣衛給拷打致死,屆時天下人會怎麼看待他李東陽?
明明是你自己勾結閹人劉瑾幹出來的好事,卻讓自己的兒子李兆蕃去給你頂罪喪命,何以涼薄至此啊?
哪怕是你李東陽的繼子,不是親生兒子,但好歹也是你的侄兒,加上這些年來鞍前馬後地侍奉你這個病秧子,難道就沒有絲毫情感嗎?
自然是有情感的。
李東陽對李兆蕃無比重視,早就將他視爲了親生骨肉培養教導。
奈何李兆蕃無心仕途,所以纔沒有參加科考,只是因爲蔭庇封了些虛職。
李東陽身邊的親人逐一病逝,連帶着侄兒都死了個乾乾淨淨,現在就剩下了這李兆蕃一人!
要是李兆蕃因爲此事被嚴刑拷打致死,他李東陽不但會被千夫所指,他們老李家也會就此斷後了啊!
李東陽眼睛血紅地盯着湯昊,腦海裡面天人交戰,甚至嘴脣都被咬出了血跡!
他不甘心就此請辭致仕,更擔心致仕之後會遭到中山侯湯昊的血腥報復!
但是,他要是現在不開口,那中山侯就要將他唯一的兒子給拷打致死!
這個抉擇,未免也太艱難了些!
滿朝文武此刻全都緊盯着李東陽,等待着他的抉擇。
事實上,不少官員都已經在暗自搖頭,對這李東陽徹底失望。
你到底是有多貪戀權勢,纔會在此刻猶豫一二?
多猶豫一秒鐘,那就是對李兆蕃性命的不尊重啊!
人家可是你老李家唯一成年的直系男丁,而且鞍前馬後地侍奉了你這麼多年,你就忍心他平白無故地給你頂罪,然後在詔獄裡面被拷打致死?
這個李東陽,心性之涼薄,真是讓人側目!
換句話說,這種人絕對不能得罪,否則怎麼被他給陰死的都不知道!
但是既然得罪了,那就要往死裡得罪,直接將他給趕出朝堂,避免事後遭到報復!
李東陽還是咬牙不開口,羣臣都有些坐不住了。
都察院總憲張敷華添了一把火,朗聲道:“陛下,都察院湖廣道御史近日曾上奏彈劾,茶陵李氏侵佔田地數目過大,致使大量百姓淪爲流民無所依靠,臣請陛下下令嚴查此事!”
茶陵李氏,自然就是李東陽背後的宗族了。
弘治年間因爲弘治皇帝的不作爲,致使湖廣鄉黨日益崛起兼併田地攫取民利,李東陽這個內閣大學士和劉大夏這個兵部尚書,都要爲此負全部責任!
張敷華一開口,直接就往李東陽心窩子插了一刀!
這天下士紳縉紳哪個不兼併田地,哪個不耕讀傳家?
爲什麼你偏偏就要當衆針對我茶陵李氏?
李東陽再也承受不住了,突然噴出一口老血,眼前一黑直接昏死了過去。
這下子,所有人都被整不會了。
真是好涼薄的一個人啊!
他李東陽到底是沒有開口請辭!
還動用這種吐血昏倒的戲碼,企圖矇混過關!
不過人都昏了,而且還是名義上的內閣首輔,怎麼着皇帝陛下都要關切一二。
所以李東陽立刻就被送去太醫院救治了,但他是沒事了,他的家人他的宗族卻要因此遭殃!
“查!”
“將李兆蕃打入詔獄嚴刑拷問!”
“派遣御史前往茶陵清查李氏侵佔莊田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