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太醫所言,朱元璋的病勢已經無法再好轉了,每天口只有兩個時辰的清醒,甚至更短一點,大部分時間都處於昏睡之中,或許老天是要把他幾十年缺失的睡眠要補回來。
按照御醫的安排,只要天氣許可,都儘量讓朱元璋置身室外,接受太陽的照射或者呼吸新鮮的空氣。宮中陰戾之氣太重,不利於他的康復。此刻,朱元璋被幾十名侍衛擡到了他御菜園的一座亭子上,現在是金秋十月,晚稻已經成熟,顆粒飽滿的稻子在微風的吹拂下像波浪般的起伏,金光燦燦,飄逸着收穫的香味。
朱元璋已經醒了,他躺在軟榻上默默地看着太監和侍衛們在稻田裡忙碌收割,他雖然早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但他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天命。他一直按自己的意願治理着這個帝國,他驅逐韃虜,恢復中華,使滿目瘡痍的社會經濟逐漸恢復,就在他躊躇滿志,準備打造一個鐵桶般的萬代朱明江山時,他的一招失誤,使他滿盤皆輸,藍玉造反了,儘管沒有自立,但他已經敢檄文天下,挑戰自己至高無上的皇上。在他看來,這比造反還要嚴重,說明藍玉有吞天下之志。
直到此時,當他無法再動彈時,他才知道什麼叫天命,他眼睜睜地看着藍玉肆無忌殫的挑戰,而無計可施,這就是他的天命,他無法御駕親征,去捉拿藍玉那個狗賊。
但他畢竟征戰了大半輩子,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能操之過急,必須要謀定而後動,他大肆誅殺軍中老將,就是爲了防止二個藍玉出現,攘外必先安內,他必須把內部關係理順了,才能去圍剿藍玉,當然,他對藍玉也並沒有毫無動作,他已經以平蠻、平倭爲藉口,將長興侯耿柄文派到四川,協助蜀王防禦藍玉北上。又將曹國公李景隆派到湖廣,協助楚王防禦藍玉東進,最後將他最信任的魏國公徐輝祖派到廣西,以占城有纂逆事爲由,屯兵以待,實際上就是防止藍玉南下,這樣加上雲南沐春,藍玉的四面八方都被堵死了。
只要他把內部清理乾淨,他便可以正式詔文天下,定藍玉爲叛逆。大軍共進,會獵藍玉於貴州,大事可濟,想到這,朱元璋慘白無神的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旁邊的侍衛見了,都無不欣喜異常,皇上笑了,這可是一個多月來的一次啊!
他貼身侍衛劉墉趁熱打鐵,指着稻田裡一名正在努力收割稻子的農夫笑道:“陛下可認識他是誰?”
朱元璋一愣,順着劉墉的手看去,只見一名頗爲肥胖的農夫頭戴竹笠,身穿粗布長衫,腳下好像還穿着草鞋,正在低頭割稻,顯得非常專注,其實剛纔朱元璋已經看見了這個打扮得與衆不同的人,只不過他在想心事,沒有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聽侍衛這一說,他才留意了。
“他是誰,朕覺得身影有點熟悉。”
“陛下,這就是皇長子秦王殿下,他在替陛下割稻呢!”
父親對自己的兒子總是有一點迷信的,總喜歡往好的地方去想,在旁人看來,朱樉明顯是在作秀,割稻也就罷了,還打扮成這樣,這不就是做給皇上看嗎?但朱元璋可不這樣想。他總是在千方百計地尋找自己兒子的優點,朱樉好色、殘暴、揮霍無度且野心勃勃,這些朱元璋都知道。但他不相信自己的兒子真的就一無是處,現在他發現了,這個兒子還是有一個優點,那就是孝,正是他有孝心,他纔會進宮伺候自己一個多月,正是他有孝心,他纔會體諒自己農耕之心,替自己來收稻,他絲毫不懷疑,朱樉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已經買通了宮中之人。
朱元璋臉上的笑容更加欣慰了。他立刻令道:“讓秦王來見朕。”
一名侍衛跑去通報,很快,秦王朱樉匆匆趕來,他確實是在作秀,他其實是在朱元璋醒來的同時,才跑到稻田裡來,侍衛已經告訴他,馬上要把皇上擡到稻田對面的亭子上曬太陽,朱樉便立刻換了衣服,還特地在稻田裡打了兩個滾,讓自己更逼真一點。
不過,秦王朱樉這樣做,已經不是想讓父皇再重新考慮他爲太子了。他的謀士邵聞達已經替他策劃了一套完整的方案,他進宮伺候父皇也並不是朱棣想的那樣,趁機毒殺父皇,他不過是親自了解父皇的病勢到什麼程度了,同時,也讓父皇對他產生一定信任,這都是按邵聞達替他策劃的方案來施行,應該說效果還好,他已經看到了父皇眼中久別的慈愛眼光。
秦王朱樉上前跪倒道:“兒臣參見父皇。”
朱元璋上下打量他一下,微微點頭道:“很好,你做得很好,你能知道農稼之辛勞,讓朕很是欣慰。”
朱樉鼻子一酸,他哽咽着聲音道:“兒臣過去不懂事,讓父皇操心熬神,如果兒臣早點懂事,父皇也不會病成這樣了,兒臣有罪,兒臣恨不得替父皇生病,以贖過去的罪孽。”
朱元璋嘆了口氣道:“浪子回頭金不換,難得你能認識自己的過失,只要你從此洗心革面,好好替朕守住陝西,朕也就心滿意足了。”
“兒臣遵旨!”
這時,朱元璋忽然感到一陣眩暈。一種巨大的疲憊感向他襲來,他有點支持不住了,便揮揮手道:“朕累了,想回去歇息了,皇兒,收割完稻子,你也回去休息吧!”
侍衛們擡起朱元璋返回宮中。朱樉一直看父皇走遠了,他才疲憊地坐了下來,沒好氣地對服侍他的太監道:“你們去把剩下的稻子割了,我也要休息了。”
在朱元璋呆過的亭子裡休息一會兒。朱樉才換了衣服慢慢出宮去了。不料,剛走到宮門,光線暗淡,一人匆匆走進,兩人躲閃不及,撞在了一起。
朱樉“哎呦!”一聲,翻滾在地,半天也站不起來,對面人認出了朱樉,嚇得連忙上前扶起他,“殿下。臣有罪!有罪!”
朱樉認出來人竟是錦衣衛指揮使蔣瓛,他忽然想起,在自己的一套策略中,這個蔣瓛可是重頭戲。而現在兩邊沒有外人,這個機會可是難得,他便趁蔣瓛扶自己之時。陰陰一笑道:“蔣指揮使,你就要大禍臨頭了,你難道還不自知嗎?”
蔣瓛背上頓時被嚇出一身冷汗,朱樉這句話一直就是他最擔心之事,對方可是皇長子秦王,難道皇上已經對他透露了什麼嗎?他眼中頓時驚慌失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朱樉拍拍他的手笑道:“就衝你今天扶我這一次,本王也打算扶你這一把,該怎麼做,你自己心裡明白。”
他仰頭一笑,便像只肥鵝一樣的,一搖一擺地走了。
蔣瓛望着他的背影,漸漸地陷入了沉思之中。
………
夜幕降臨,深秋的寒意籠罩着京城,大多數人都回到溫暖的家中去了,大街上空空蕩蕩,只有寥寥數人貼着牆根匆匆行走,幾隻狗在黑暗中爭奪,突然一輛馬車疾速駛來,將幾條狗驚散,大街上又隨即恢復了冷清。
馬車裡,蔣瓛陰沉着臉,冷冷地盯着車窗外,他這兩天心情非常不好。他也是今天上午纔剛剛得到宮裡的消息,昨天太孫朱允炆進宮將他告了,說他借用馮傅案趁機剷除異己。同時大肆勒索官員,只要不滿足他要求者,一概定爲叛黨,予以誅殺,據說皇上並沒有生氣,而只是淡淡說了一句:“此事朕自有分曉。”
就是這句話將蔣瓛嚇得魂不附體。他才猛然醒悟,皇上之所以縱容他收禮受賄,其實就是把繩子套在他脖子上了,等馮傅了結後,只消說一句“此事朕病重不知情,濫殺無辜皆蔣瓛挾私所爲”,然後將他滅族,以平天下怒怨。蔣瓛太瞭解自己這個主子了,狡兔死、走狗烹,是他最拿手的好戲,就算沒有朱允炆的告狀,他也知道自己的下場,必然和前任一樣,毛驤不就是胡惟庸案的墊背嗎?
心裡明白這一點,蔣瓛不得不考慮自己的前途了,他不可能像自己幕僚毒秀士呂思遠那樣一逃了之。而東宮對他恨之入骨,也絕不會容他,而其他諸王或懾於朝廷之威,或不願得罪天下人,都不會收留於他,今天他遇到了秦王朱樉,他的暗示使蔣瓛看到了一條路,或許此人可行,正好他手中有一個籌碼,就是朱樉極爲想要的。
馬車拐了個彎,直向秦王府行去。秦王府的周圍已經佈滿了事先趕來的錦衣衛,將所有的閒雜人一概驅逐。不僅是門口,秦王府內也彷彿如臨大敵,除了二十名秦王心腹侍衛和他的謀士邵聞達外,其他的一般侍衛和家人都統統迴避,院門上還上了鎖,防止有人出來窺視,這卻是邵聞達的佈置,在緊要關頭,不能有半點大意,以防有人被其他諸王買通。
邵聞達的穩健和處事周密讓秦王非常滿意,上次他刺殺太子失敗很可能就是有人走露了消息,他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馬車緩緩減速了,秦王府的大門突然打開,馬車再次加速,直接衝進了大門。
院子裡已經戒備得鐵桶一般。連牆頭都有幾名心腹侍衛在巡邏,防止有人爬牆偷看,馬車停下,權傾天下的錦衣衛指揮使蔣瓛從馬車上下來。他一言不發地向秦王朱樉單膝跪下,行了一禮,朱樉連忙將他扶起來。指了指房間,示意到裡面去談。
在衆侍衛的簇擁下,蔣瓛隨朱樉進了他的書房,外面被侍衛們嚴密把守,進了房間,朱樉這才請蔣瓛坐下,一名侍衛進來上了茶,這時。蔣瓛忽然發現秦王的背後還站着一名中年男子,他略一沉吟,便笑道:“這位就是邵先生吧!”
朱樉呵呵一笑,“果然什麼都瞞不過錦衣衛的耳目,聞達是我心腹。勸我扶你一把就是他的建議,蔣大人儘管放心。”
蔣瓛連忙起身向邵聞達也行了一禮,以示感激,邵聞達連忙回禮笑道:“我勸殿下要籠絡天下英雄。像蔣大人這樣的重量級人物,我還擔心我們出手晚了。”
“殿下之恩,蔣瓛將銘記於心。”
朱憤擺了擺手道:“蔣大人眼下的兇險,不用我說,想必蔣大人心裡應該清楚,我們就不多說了。關鍵是蔣大人以後準備怎麼辦?如果需要我幫助,請蔣大人明說。”
蔣瓛嘆了口氣道:“我還能怎麼辦?已經走投無路,如果殿下能幫我渡過此難,我當涌泉相報。”
朱樉沉思了一下便笑道:“這樣吧!蔣大人可連夜收拾細軟將夫人和兒子送到我西安府的秦王宮內。我會讓皇妃照顧他們,然後我們再談合作。”
蔣瓛的心一下子涼了,這個朱樉好狠毒,不是說他愚蠢如豬,怎麼能想到這一點,他不由擡頭看了邵聞達一眼,見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他立刻醒悟了,只能是這個邵聞達的主意,他想了想便搖頭道:“我當然想把妻兒送到西安去,可一旦被東宮發現,皇上必會立即殺我。再讓冷千秋來接任錦衣衛指揮使,那冷千秋可是燕王的人,殿下也不願這樣吧!”
他委婉地拒絕了朱樉的人質要求。可又怕他翻臉,又連忙道:“爲表示我的誠意,我不妨先透露一個秘密給殿下。”
朱樉見他不肯答應,心中有些不快。不過他也擔心冷千秋上調,這樣錦衣衛可就被老四獨佔了,他便忍住不快笑道:“那你說說看,什麼秘密?”
“皇上已下決心要殺李維正,準備誘他進京,再密殺之。”
這個消息不僅朱樉大喜所望,連邵聞達也暗吃一驚,邵聞達便插口道:“李維正不是東宮的心腹嗎?皇上殺他,不是自折一臂。”
蔣瓛搖了搖頭道:“此一時,彼一時,那時東宮手中無兵,當然要倚重李維正,可現在天下指揮使皆東宮任命,李維正就沒有什麼意義了。皇上現在殺他,我想東宮也不會太反對激烈。”
朱樉與邵聞達對視一眼,皆承認他說得有理,但朱樉更感興趣是用什麼辦法引李維正進京,便道:“那怎麼引他進京呢?”
“本來皇上是要我引他進京。我準備殺李維正之父,逼他來奔喪。但有人提醒我,三所的人可能會泄露真相,所以我便改變主意了,我進宮對皇上說,由錦衣衛出面有點難度,皇上便改由東宮命他進京,而由我動手殺人,據說是準備封其侯爵,召之進京商談攻打藍玉事宜。”
朱樉點了點頭,如果能這樣殺了李維正,那是最好不過,但他現在最關心的已經不是李維正死活了。他現在最關心是自己的大事,蔣瓛能夠給他提供多大的幫助?
想到這,他眼一翻,目光森然地盯着蔣瓛道:“要我保你一命也可以,但我有個條件,那就是你要替我殺掉一個人。”
蔣瓛回到家時,夜已經很深了,但他沒有去休息,而是緊急把歷年來所得的金珠寶貝都裝了箱,又把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兒子都找來,囑咐他們道:“你們連夜出發前往福建。我會安排人送你們秘密上船,你們先到呂宋等候,將來我會趕來和你們匯合。”
“父親,你爲什麼不和我們一起走?”他的兩個兒子一起問道。
蔣瓛搖搖頭道:“我不能走,我若走了,你們誰都逃不掉了。”
當天晚上,蔣瓛安排心腹連夜將妻子和兩個兒子送去了福建。
就在蔣瓛安排好後事的同一時刻,邵聞達也寫了一張密條,封在蠟丸裡,他找來一名自己心腹下人道:“你速將此蠟丸送到府東街的顧記糕餅店,交給一個叫孫濟的人。一定要交給他本人,不可有半點閃失。”
“屬下明白!”心腹拿着蠟丸匆匆去了,邵聞達便又在給朱樉的方略草案中,又加了一筆:“殿下應主動請纓征剿藍玉,以獲軍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