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朕不殺人,心裡難受,去把和張瑾有

胡信趴在地上,汗漿如雨。

瞞不住了!

他招供了,承認自己替別人考試了!

白圭眼睛一眯,這舒良難怪被陛下信重,倒是有幾分真本事。

“替考?”

舒良目光閃爍:“把你替考名單列出來,一個人都不許漏下。”

“既然是替考,你的經義水平應是極高的,根本沒必要夾帶抄襲啊。”

“那你爲什麼要用作弊衣呢?”

舒良難以理解。

“罪人沒有隱瞞,真的沒有隱瞞!”

胡信哭泣道:“罪人經義水平一般,每次都用衣服作弊!”

舒良卻覺得不對勁:“往次會試名單裡,並沒有伱,你是替誰會試啊?”

“罪人替別人參加鄉試!這是第一次參加會試!”胡信坦白。

舒良盯着他。

胡信低着頭,不停流淚。

白圭輕咳一聲:“舒公公,該向陛下稟報了。”

“不急!”

舒良挪開目光,看向白圭:“這裡面有事。”

“他鄉試排名第二十七,替人家考試參加鄉試,需要用作弊衣嗎?”

“既然靠替考賺錢,學識應該是不差的,不然沒人會聘你的。”

“而且穿着作弊衣,明目張膽作弊。”

“你在侮辱本公在腦子嗎?”

“說說吧,這貢院裡誰和你有關係?說出來!”

胡信臉色急變。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這位東廠廠公,抽絲剝繭,任何細節都不肯放過。

三言兩語,就戳到他內心深處的秘密。

偏偏他後臺再大,也大不過皇帝,東廠背後是誰,他當然知道了。

“本公換個問法,這貢院裡,誰在保你?”

用作弊衣作弊,完全不將巡場放在眼裡。

說明了什麼?

巡場被人收買了。

但今天早晨,宮裡忽然下旨,令東廠巡場,才導致作弊失控,但已經入場的胡信並不知道。

所以他才公然拿作弊衣作弊,因爲他知道,巡場是不會聲張的。

就大張旗鼓的抄。

“沒人保罪人啊,真的!”

“公公,求求您相信罪人,罪人知錯了。”

“求公公處罰罪人!”胡信不停磕頭。

這反倒引起舒良的興趣。

慢慢蹲下來:“你不必害怕,指給本公看,是不是他?”

他指向了白圭。

白圭氣得七竅生煙,剛對舒良的一絲好感,瞬間消散。

“本官堂堂尚書,豈能自毀前程?”

白圭氣炸了:“舒公公切莫血口噴人!”

他白圭是今年主考官,所有考生皆要敬他爲座師,本屆進士都是他的學生。

皇帝這是擴大他的班底。

他豈能傻乎乎的去幫那羣渣子舞弊?

王文的例子難道忘了?

他白圭是勵志要當宰輔的人!

“胡信,這貢院裡,本公和白尚書的官級最高。”

“既然不是他,是誰,你說出來。”

“本公饒你不死。”

舒良捏住他的下巴:“倘若你不識相,死的就不是你一個了,而是你的全族!”

“考慮清楚!”

“再說話!”

胡信身體在抖,他本想遮掩過去。

但舒良火眼金睛,他又只是個普通生員,只擅長學習,不擅長應酬交涉,自然被人一眼望穿。

“是巡場官代瑛!”胡信說出來了。

“代瑛?”

舒良對這個名字很陌生,仰頭看向白圭。

白圭也沒聽過這個名字。

今年科考官員裡沒有這個人。

“看來你不老實啊?”

舒良笑了起來:“現在不說,等去了東廠詔獄,你什麼都會說的。”

“大人,罪人什麼都說了!那人確實叫代瑛啊!就叫代瑛!”胡信哭嚎道。

“會不會是化名?”白圭問。

“哼,化名也簡單。”

“本公讓人把巡場官都抓起來。”

“讓他挨個去看。”

“哪個是代瑛,就一目瞭然了。”

舒良站起來:“白尚書,皇爺對科舉多麼重視,你該很清楚。”

“出了這檔子事,大家都沒好果子吃。”

“有些事,還需請您配合。”

這話是真的。

如今朝堂人手不足,皇帝很看重這次科舉。

白圭壓住心中的厭惡:“請說。”

舒良附耳低語幾句。

仁壽宮。

新的仁壽宮,是按照原圖建造的,唯一不同之處,在仁壽門外,起了兩座小殿,給孫太后禮佛敬道用的。

孫太后一身盛裝,雍容華貴。

“真狠啊!”

“他在等着哀家去求他!”

孫太后慢慢站起來:“將哀家的弟弟、侄子、侄女都逐出宮去,這是懲治孫紹宗嗎?”

“不!”

“這是在懲治孫家!”

“孫紹宗有罪,你便殺了孫紹宗,何必牽連孫家呢?”

“來人,將哀家的素衣拿出來,爲哀家更衣!”

“聖母!”侍奉的宮女跪在地上。

孫太后側目看她。

“聖上讓宮人都去觀禮,奴婢、奴婢……”那宮娥啜泣着,顯然是害怕。

都是大家閨秀,來宮中伺候已經夠難爲人的了。

卻要去看那般血腥之事。

皇帝實在殘暴。

但她不敢說出口,她是羅綺的孫女,叫羅秀娥,在宮中本就不受待見,是孫太后處處袒護她,才存活到現在。

她自然就要爲孫太后賣命。

“起來,跟着哀家,去見皇帝。”孫太后慢慢走向後殿。

她宮裡的宮娥,都是各宮的刺頭兒,讓她來管束的。

她更換上素衣,披頭散髮。

“聖母,您這般……”羅秀娥想說這樣很失禮。

“怕什麼?”

“皇帝是哀家的兒子!”

“做母親的披頭散髮,就不能見兒子了?”

孫太后咬着後槽牙說的。

這兒子,事母不孝,就該被處以極刑!

羅秀娥匍匐在地上,不敢說一個字。

“秀娥,起來吧。”

孫太后對羅秀娥總是寬仁些。

甚至她對宮中的宮娥,都寬仁,賞賜向來大方。

和摳摳搜搜的唐貴妃比起來,唐貴妃相形見絀。

自然在宮裡更得人心。

別看這些官小姐,往往攀比起來,比那些農家出身的宮娥更厲害。

“奴婢謝聖母天恩!”

羅秀娥站起來想扶着孫太后。

孫太后不需要。

也沒乘坐鳳駕,就這般走去了幹清宮。

孫太后剛出仁壽宮,消息就傳到幹清宮。

“這是給朕下馬威來了?”

“毀了朕的名聲,讓天下人戳朕的脊樑骨,罵朕不孝!”

朱祁鈺嘴角翹起:“哼,馮孝,去請聖母皇太后,觀禮。”

“皇爺,聖母一襲素衣,好似參加葬禮,您若不去相迎,怕是名聲會更糟。”

馮孝小心稟告。

他想勸諫,卻又不敢說。

“她弟弟死了,不就是葬禮嗎?”

朱祁鈺收斂笑容:“難道讓朕去迎她,然後給她跪下嗎?”

“從朕殺了張瑾,還有名聲嗎?”

“傳旨,奪了孫顯宗錦衣衛同知之職,抽三十鞭子,流放河套。”

這是要硬碰硬啊。

既然名聲臭了,皇帝還會在乎名聲嗎?

你們拿朕當軟柿子?

那朕就看看,誰的脖子更硬!

馮孝不敢去去勸。

趕緊出殿,去迎孫太后:“傳聖上口諭,請聖母去奉天殿觀禮。”

孫太后臉色一白。

皇帝這是不允她抗爭啊!

你殺了我孫家人,難道還不許我哭喪嗎?

好霸道的皇帝!

“聖母,皇爺正在氣頭上,剛剛奪了孫顯宗的職位,打發去河套了。”

孫太后臉色又是一白。

只要她再往前走,孫家還會有人被逐出京師。

只要她敢去觀禮,皇帝就殺光孫家!

看誰的脖子硬!

她不由得停下腳步:“皇帝連嫡母都不見了嗎?”

“聖母娘娘。”

馮孝近乎哀求道:“皇爺被張瑾氣壞了,正是氣頭上。”

“您終究是皇爺的母親,母子哪有隔夜仇呀。”

“等皇爺消了氣兒,自然就放過孫氏了。”

“求聖母回宮!”

皇爺可以不要名聲。

但做奴婢的,不能不考慮後果。

邊關在打仗,京師空虛,不是皇帝任性的時候,這個時候就要隱忍,不能出岔子。

孫太后胸口起伏:“馮孝,你去告訴皇帝,孫家人也是他的舅舅!”

她憤憤轉身回去。

“奴婢遵聖母懿旨!”馮孝鬆了口氣。

好在沒徹底撕破臉。

如今天下飄搖,邊境在打仗,京中防衛空虛,尤其宮中、漠北王府絕對不能出亂子。

將一場風波消匿於無形,纔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馮孝小跑着回宮。

“皇太后何時這麼好說話了?”

朱祁鈺眯着眼:“她不就想讓朕名聲盡毀,承載着千古罵名嘛?”

“張瑾激怒朕,讓朕向天下承認暴戾的一面。”

“讓天下人看清楚,朕就是暴君。”

“那朕就殘暴給你們看!”

“去,把和張瑾有姻親的,都殺了!”

噗通!

馮孝跪在地上:“請皇爺息怒!”

“勳臣樹大根深,各家彼此聯姻,形成一體。”

“您若是遷怒姻親,恐怕會引起勳臣反彈。”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求皇爺冷靜下來!”

沒錯。

勳臣之間互相聯姻,互爲一體。

甚至皇帝也願意將公主嫁給勳臣,以籠絡這個羣體。

本來,朱祁鈺殺了彭城伯和惠安伯,就已經讓勳臣震怖了,再殺下去,會導致爵位不值錢的。

這件事的政治影響更大、更惡劣。

張瑾微不足道,死了就死了,但絕對不能擴大化了。

“怎麼朕拿回了皇權,反而處處掣肘了呢?”

朱祁鈺滿臉頹然:“這不能做,那不能做,這皇帝當得有什麼意思?”

“勳臣不能殺,文官不能動。”

“朕的火找誰發?”

“你們嗎?”

難怪以前的皇帝喜歡殺太監,因爲皇帝無能,只能殺近侍泄憤。

“若皇爺心中有火,請殺奴婢!”馮孝磕頭。

“屁!”

朱祁鈺惱怒:“你們都是忠心的,朕若殺了你們,豈不是非不分?當朕真是昏君?”

“馮孝,你說朕這個皇帝,怎麼越當越窩囊了呢?”

“難怪先帝不理朝政,一心去玩。”

“這天下,管得是真累啊!”

馮孝感同身受:“只要皇爺誕下龍嗣,一切就迎刃而解。”

“是啊!”

“前些年朕爲了子嗣,天天用藥,結果還是沒有。”

“朕最大的弱點,就是沒兒子啊!”

朱祁鈺十分頹廢,但眸中殺意爆棚。

朕沒有,憑什麼你們都有呢?

卻在這時。

門外的秦成跪在門口稟報:“皇爺,胡太傅求見。”

“宣進來。”朱祁鈺面容陰冷。

不殺人,他心裡難受。

胡濙小心翼翼進來,迎面看到了皇帝眼中的殺意,心裡咯噔一下。

趕緊跪下行禮。

朱祁鈺卻沒讓他站起來,過了良久,才道:“老太傅爲誰求情來了?”

“老臣是解陛下憂慮來的!”胡濙輕聲道。

朱祁鈺撐開眼皮:“張瑾說的沒錯。”

“朕沒兒子,早晚都是孤家寡人。”

“他沒罵錯,還不如趁早,將皇位還給有兒子的漠北王。”

“省着被後人戳脊梁骨,罵朕鳩佔鵲巢。”

“您說對嗎?”

怎麼又來了?

胡濙苦笑:“陛下身體康健,必然能誕下龍嗣。”

“你能保證?”

胡濙滿臉苦澀。

他來,是爲了彌合皇帝和百官心中的裂縫。

自然要滿足皇帝的心思。

“老臣可保證陛下必能誕下龍嗣!”胡濙能說什麼,敢說什麼?

朱祁鈺冷笑兩聲。

“老臣是醫者,日日爲陛下診脈,知道陛下身體康健,體壯如牛,沒有任何問題。”

胡濙撿好聽話說。

“身體康健又有什麼用?沒兒子,就是朕的死穴。”

“剛纔皇太后一襲素衣,披頭散髮,來質疑朕。”

朱祁鈺嘆了口氣:“老太傅,朕和你說句實話。”

“這皇帝朕當夠了,當大明的家,爲天下人的生計操心,夙興夜寐,早生華髮。”

“但沒人理解朕,只會非議朕,辱罵朕,怨懟朕。”

“朕累了,太累了。”

朱祁鈺又閉上眼睛,充滿疲憊。

“婦寺不得干政!此乃太祖祖訓!”

胡濙擲地有聲道:“哪怕聖母乃陛下嫡母,乃天下太后,但是,也不能壞了規矩,請陛下重罰孫氏!”

他旗幟鮮明地站在皇帝這邊。

“嫡母也是母,朕不敢揹負不孝的惡名!”

朱祁鈺十分憋屈:“但孫氏,卻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家要什麼,朕沒給賞賜給他們?”

“孫繼宗只是會昌伯,但朕封他侯爵,賜下世券!”

“您說他家配嗎?”

“戰功真能和侯爵媲美嗎?”

“不就靠着皇太后嘛!”

“朕這個做兒子的,仁至義盡。”

“可孫紹宗是怎麼報答朕的?”

“他在宮內,卻私通宮外。”

“他要幹什麼?”

“要謀朝篡位嗎?”

“老太傅,您說,朕不該處罰他嗎?”

“殺了他,是不是處罰得太輕了?”

“哼!”

“朕只是殺了他,尚未動孫氏呢,皇太后便坐不住了。”

“朕是庶子承嗣大統,嫡母是朕的天,朕哪敢忤逆啊!”

“現在天下就戳朕的脊樑骨!”

“等朕百年後,太子繼位,朕豈不被後世史書罵死啊!”

“與其當得這麼累,乾脆退位讓賢。”

朱祁鈺不停嘆息:“老太傅,這皇帝,朕真的當夠了。”

“遠不如當郕王時痛快。”

“真的。”

朱祁鈺假惺惺地沾沾眼淚。

胡濙明白了,皇帝想處置孫氏,但又不想親自開口,壞了親戚之情,就讓胡濙來背鍋。

“明日老臣便請全體朝臣上書,嚴懲孫氏!還天下朗朗乾坤!”胡濙擲地有聲。

“老太傅憂國憂民,不愧是朕的左膀右臂。”

朱祁鈺嘆了口氣:“但孫氏……”

“算了吧。”

“到時候太后再鬧起來,朕這個做兒子的,該怎麼收場?”

“算了算了!”

胡濙瞪大眼睛。

您的意思,讓我們上書廢了太后?

您可真敢想啊!

還不如您直接讓太后暴斃,來得更痛快些。

但皇帝不會髒了自己的手。

“陛下,會昌侯一門,老臣必定給陛下一個說法!”

胡濙不斷妥協。

因爲文官得了便宜,皇帝正在氣頭上,把他惹怒了,掀了桌子,把那些暗中搞事的文官都殺了,到時候還不便宜了勳貴?

他現在是拿勳貴做人情,倒黴的是勳貴,跟文官有什麼關係?

偏偏勳貴又是皇帝的基本盤,讓皇帝自己難受去。

這也是個小坑。

“罷了,不提這事。”

“朕不顧親戚之情,以峻法處置了彭城伯、惠安伯滿門,天下人必然罵朕刻薄寡恩。”

“皇祖母在地下,是否也在罵朕這個不孝孫兒,太過無情了呢?”

“這名聲吧,朕可以不要,但不孝皇祖母的惡名,朕怕是擔不起啊。”

朱祁鈺幽幽道:“朕這法統來自於先帝,先帝來自於仁宗皇帝,你說說。朕該怎麼收場?”

法統和名聲。

這是皇帝坐着的龍椅四角中的兩個角。

兩角塌了,他這皇位就坐不穩。

“陛下,唐宗宋祖有好名聲嗎?”

“但千百年過去,後人只記得他們的煌煌功業!”

“漢高漢武,何嘗又有好名聲?”

胡濙坦然道:“名聲又有何益?不過庸人自擾!”

“太祖、太宗殺人如麻,現在可有人敢罵?”

“陛下呀,您應該把心思放在功業上,放在朝政上,什麼名聲根本就不重要。”

可皇帝不點頭,不允他起來。

說明沒說到他的心坎兒裡。

皇帝想讓他接着說。

“名聲是把雙刃劍。”

胡濙咬牙道:“陛下有好名聲時,做事束手束腳,不能全力施爲,是要顧及名聲的;”

“如今陛下身背惡名,便無須顧及,隨心行事便可。”

“而陛下的法統,的確來自先帝,來自仁宗皇帝,但和張氏沒有任何關係。”

“若論親疏遠近,您纔是先誠孝皇后親孫。”

“那孫氏享受了三代富貴,如今犯了大錯,正是壽終正寢的時候!”

“老臣願聯名上書陛下,請殺張氏滿門!”

胡濙擲地有聲。

爲了消解皇帝的心結,他不惜一切。

朱祁鈺眼睛一亮:“那朕要殺掉張瑾所有姻親,可否?”

“可!”

胡濙廢話沒有。

您想殺誰便殺誰!老臣一概遵命!

“老太傅!朕有你,方能走到今日!朕方知歲月並不蹉跎啊!”朱祁鈺一把抓住胡濙,將他扶起來。

算過關了!

胡濙額頭上全是汗水,後背都被浸透了。

他真害怕,皇帝會變成徹頭徹尾的暴君,帶着大明去死。

“朕被張氏算計,被孫家欺負,皇太后又看朕的笑話。”

“朕以爲朕真的是孤家寡人。”

朱祁鈺動情道:“卻不想,朕的身邊還有你這樣的良臣良佐,朕知足了!”

這話的意思是,真要殺光張瑾親屬?

那打擊面實在太大了!

大半個勳臣都要進去。

“若那些勳臣對陛下忠心,就應該殺妻證道,證明自己的忠心!”胡濙瘋了。

爲了彌合皇帝心中裂痕,連如此暴戾的話都說出來。

被起居郎記下來,他胡濙的名聲也毀了。

會被史書記載成:昏君佞臣,天生一對。

殺妻證道?

朱祁鈺被胡濙震到了:“老太傅,朕雖然有壞名聲不假,但朕是個好人。”

您是好人?

您要不要臉啊!

胡濙目瞪口呆,您是真的想讓勳臣殺妻證道?

“罷了,殺人太多,顯得朕過於刻薄寡恩。”

這話讓胡濙鬆了口氣。

不止要殺妻,還要殺子、殺夫,不知多少勳臣會被此事波及。

“等過段日子,找個由頭,都打發去河套戍邊吧,省着看着心煩。”

嘶!

胡濙倒吸冷氣,您是真記仇啊。

看來張瑾是真把您罵急了。

當着皇帝面,罵人家沒兒子,皇帝不殺個血流成河,都是千古仁君了。

“老臣遵旨!”胡濙可不敢忤逆。

“今日老太傅怎麼一反常態,朕說什麼便是什麼呢?”朱祁鈺納悶。

“陛下乃承天洪運的皇帝,殺、放皆在一念之間,老臣不敢忤逆陛下!”

“哈哈哈!”朱祁鈺得意大笑。

朕是皇帝,沒兒子,那也是皇帝!

正相談甚歡的時候。

馮孝進來:“回皇爺,舒公公查到了生員作弊!”

朱祁鈺眼睛一眯,伸手接過奏章。

看完後,遞給胡濙。

“多虧了舒公公心細如髮,這個胡信背後不會這麼簡單。”

胡濙心裡捲起萬丈波瀾。

剛剛彌合了皇帝心中的裂痕,讓皇帝恢復正常。

結果,文臣又親手揭開傷疤,告訴皇帝,我們都是騙你的!

完了!

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費了。

這羣傻子,還親手將刀把子送到皇帝手上,讓皇帝捅死文臣!

張瑾的事,背後沒有文臣的推波助瀾,傻子都不信。

皇帝心有萬般憤怒,在多事之秋只能暫且忍耐。

胡濙又幫着皇帝順氣,終於讓皇帝開懷。

結果,天送枕頭,逼皇帝殺人。

“查!”

朱祁鈺語氣森然:“一查到底!”

“不管是誰,只要牽扯了,統統誅族!”

“涉事者,誅九族!”

“交給東廠查辦,馮孝,去傳旨!”

這哪是查科考舞弊案啊。

這是查皇帝懷疑的所有文臣啊!

是誰安排了張玘,是誰讓皇帝無子的流言甚囂塵上的,又是誰口誅筆伐皇帝的?

都揪出來!

統統殺光!

這纔是皇帝的深意。

“陛下不可!”

胡濙跪在地上,沉聲道:“陛下,此事還需調查,先找到這個代瑛,再一步步查下去。”

朱祁鈺揮手打斷:“一步步查,最後只會不了了之。”

“那個胡信,連續參加幾次鄉試,浙江主考會不知道?”

“朕看啊,這胡信作弊案,是有組織有預謀的,這夥人多次作案。”

“不知道有多少進士,是靠徇私舞弊上來的!”

“甚至,上面還有保護傘,全都抓起來,打掉!殺光!”

“老太傅,此事你無須插手。”

“交給東廠,一定能查個水落石出。”

的確,能查出水落石出。

但文臣估計剩不了幾個了!

文官集團,是靠同年、同鄉聯繫起來的,逐漸形成了黨派,進而形成集團,逐漸壯大。

皇帝要破了這同年之情,從根子上打破文官集團。

讓文官只能變成皇帝的走狗。

而不是形成集團,和皇帝抗衡的勢力。

“陛下,科舉乃爲國取才,當慎之又慎。”胡濙不同意,絕對不能同意。

讓東廠去挖文臣的根子。

信不信,東廠能把天下文臣殺光!

到時候文臣無以爲繼,只能乖乖當狗。

楊士奇做的所有努力,都付諸東流,沒個幾十年,文官是發展不起來的。

哪怕和皇帝談崩了,他也必須挽救這個局面。

“爲國取才,哈哈哈!”

朱祁鈺怪異大笑:“牢籠志士罷了,老太傅還真自欺欺人?”

“朕之前就說過了,科舉爲國取才,也不是化育天下。”

“而是用‘學而優則仕’的家國情懷,和高官厚祿的名利誘惑來收買天下文人。”

“準確地講,朕在馴服文人當狗。”

“當朕的狗!”

“誠然,碰到軟弱可欺的君主,文臣會形成龐大的文官集團,騎在皇帝頭上作威作福,操縱皇權。”

“這方面你們熟……”

“所以不消朕細說了吧,老太傅。”

沒錯。

科舉就是牢籠志士而已。

胡濙臉色發白:“陛下不能只學權術,以帝王心術駕馭羣臣,屆時只會令羣臣離心,大明崩潰!”

科舉確實是貓膩。

但是,不能說出來。

文官是要面子的,文官爲什麼要和皇權抗爭。

就是因爲皇帝想馴服文官當狗!

文官不同意啊,寒窗十餘載,誰甘心當皇帝的走狗?

所以,文官開始蠱惑皇帝,讓皇帝荒廢朝政,再一點點的,從皇帝手中竊取皇權,讓皇帝變成傀儡。

這種鬥爭,無時無刻,不在開始。

也永遠不會結束。

皇帝和官員,永遠是對立的。

二者卻也是統一的,在家國天下面前,他們又有統一的利益,不允許第三方勢力掀桌子,推翻王朝。

所以矛盾。

“朕也不想褻瀆志士的純粹之心。”

“所以朕讓東廠去查!”

“查個水落石出!”

“把那些蠅營狗苟都查出來,清洗掉!”

“朕討厭那些蛀蟲!”

“朕希望大明變得純粹,天下人變得純粹!”

說白了,您想讓天下人變成聖人。

那是不可能的,人心趨利,貪嗔癡永遠縈繞心頭,誰也沒法徹底摒除,只要私心在,就永遠不會一心爲公。

“西魏名臣蘇綽曾說,天下無不貪之官。貪,何所懼?”

“所懼者不忠也。”

“凡不忠者,必爲異己,以罷貪官之名,排除異己,則內可安枕,外得民心,何樂而不爲?”

“此其一。”

“其二,官若貪,君必知之,君既知,則官必恐,官愈恐則愈忠,是以罷棄貪官,乃馭官之術也。”

胡濙借古詠今。

告訴皇帝,用貪官,殺貪官。

後面的話,胡濙不敢說。

因爲大明官員以清廉爲考覈標準,他不敢勸諫皇帝不用清官,只用貪官,那會讓他成爲千古第一佞臣。

“老太傅倒是深諳朕心。”

朱祁鈺幽幽道:“教朕這馭官之術。”

“但朕不喜歡馭官之術,朕希望人人爲公,一心爲公的清廉之士。”

胡濙想把蘇綽後半句說出來。

但生生止住了嘴。

皇帝是聽不懂嗎?是不想用權術嗎?

不,他是鐵了心要清掃文臣。

他要徹底將文臣馴服成狗。

其實馴服文臣當狗,連太祖、太宗都沒做到,大明朝沒有一個皇帝做到過,反倒韃清做的不錯。

噗通!

胡濙跪在地上,擲地有聲:“老臣願以性命,保全陛下誕下龍嗣,龍嗣必將承襲帝位!”

這是用兒子的皇位,換取這次清洗?

朱祁鈺目光陰鷙。

朕生兒子,讓兒子繼承皇位,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怎麼?

還要跟你們做交易?

多可笑啊。

連最基本的皇位傳承,都要靠政治手段交易,何其可悲。

可見文官集團的背後,果然有一股勢力,能夠操縱皇位的繼承。

當初朕被推上皇位,就是這股勢力在推動。

當時朱祁鎮被俘。

繼承帝位的人選有兩個,襄王朱瞻墡和他朱祁鈺。

他一直以爲,選自己的原因是,他是先帝親子,他繼位的話,孫太后仍是中宮太后,孫家也不會被張家壓下去。

而勳臣支持的是宣宗皇帝,所以自然而然支持朱祁鈺登基。

當時朱祁鈺年紀小,又沒有既藩,缺乏治理地方的經驗,所以在文臣眼裡,他比較好控制。

現在看來,真正的原因都不是這些。

而是背後那股勢力,選中了朱祁鈺。

“那這科舉作弊案,就不了了之?”朱祁鈺的確動心了。

朱見濟的死,未必是孫太后一手謀劃的。

也跟文官集團有關係。

因爲文官需要一個好控制的皇帝,而不是一個有野心的皇帝。

當時朱祁鈺初登大寶,勵精圖治,橫掃積弊,想做出一番功績來。

易儲風波後,朱見濟暴死,從那之後朱祁鈺便不理朝政,不抓皇權,完全是個頑主。

所以才苟活了幾年。

如今細想起來,朱見濟的死,最大受益人除了朱祁鎮外,就是文官集團。

而且,朱見濟暴死後,不了了之。

原主根本就沒查過。

多可疑啊。

說明朝臣不允許皇帝去查,所以皇帝就查不了,只能當成正常死亡,然後剩餘的幾年裡,他都在生兒子,卻久求不得。

最後在寂寥之中,被奪門勝利。

這一切,都是背後那股勢力,想換個皇帝罷了,證明他們的存在感。

“請陛下交給都察院,監察司去查!”

就是說,讓文官自己查自己。

還不如不查。

胡濙也不裝了:“老臣保證陛下之親子,承嗣帝位,陛下將永享太廟香火!”

就是說,朱祁鈺的牌位,不會被從太廟中踢出去。

朱祁鈺卻想殺了他!

殺光所有文臣!

這也恰恰說明了,胡濙和這股勢力有關係,甚至還牽絆很深,從他身上也許就能找到蛛絲馬跡。

倏地,朱祁鈺笑了:“成交。”

“老臣謝陛下天恩!”胡濙恭恭敬敬磕頭。

剛剛彌合的裂痕,徹底裂開了。

再也封堵不上了。

胡濙的心思全都白費了。

就因爲科舉舞弊案,胡濙咒罵白圭,怎麼連這點事都處理不好啊。

但這蓋子必須捂住。

絕不能讓東廠攙和進來。

要查也得自己查,控制在有限範圍內。

文官的根子不斷,就能緩緩繁榮壯大,一旦斷了根子,就再也形成不了集團了。

文官遲早成爲皇帝的走狗,寒窗苦讀,就變成了苦讀當狗。

何其可悲?

讀聖賢書之人,不恥此道。

“老太傅,您背後的勢力,究竟是誰呢?”朱祁鈺忽然問。

剛要起來的胡濙,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一聲沒吭。

此時無聲勝有聲。

恰恰說明,背後真的有一股勢力在操縱朝局。

甚至能操縱皇帝的生死。

朱祁鈺慢慢蹲下來:“廠衛都是朕的人,若朕有個三長兩短,朕就血洗朝堂,把所有人殺光,聽到了嗎?”

完了,皇帝的疑心病終於釋放出來了。

他要殺人了!

“陛下……”胡濙想解釋。

“朕不想聽那些虛的。”

“朕只告訴你,朕是皇帝,想殺誰就殺誰!”

朱祁鈺死死盯着他:“除非朕死了,但死前,朕能讓所有人陪葬!”

胡濙身體一顫,小心翼翼擡眸,卻看見皇帝充滿殺意的眼眸。

遏制不住了!

從這一刻開始,皇帝將不信任任何人。

他會隨時殺人的。

“去傳旨,殺光和張瑾一切相關的人,不必擴大化!全殺了即可!”朱祁鈺不忍了。

“再傳旨舒良,把那個代瑛揪出來,移送監察司。”

“傳令禁衛,加強宮中巡視。”

胡濙聽出來了,皇帝開始防着所有人了。

“老太傅,無事便回去吧。”

朱祁鈺語氣陰冷:“傳旨巡捕營,即日起,京中街面皆由巡捕營管理。”

胡濙臉色一變。

皇帝是對那條文官專屬街道做文章。

巡捕營負責監視嗎?

絕對不是!

那巡捕營營督曹吉祥,是漠北王餘孽,爲了求活,可把京中廟觀折騰快要死了。

京中十餘萬僧道,聞聽曹吉祥的名字都睡不着覺。

讓這樣的煞星來管街面。

這是要幹什麼?

皇帝奪回皇權後,重用廠衛,建立緹騎、巡捕營,如今又建了西廠。

以前看不出什麼,因爲皇帝很少動用。

如今皇帝發瘋之後,會不會大肆啓用番子,不止監聽天下,要用番子整飭天下呢?

胡濙不寒而慄。

這該死的科舉作弊案,可把文官害慘了!

貢院外。

舒良將所有巡場官召集起來。

讓胡信挨個指認。

胡信卻說沒有這個代瑛。

“你在逗本公?”

舒良皮笑肉不笑:“把他帶去詔獄,嚐嚐滋味,就老實了!”

“你們!”

“給本公站在這,一動不許動!”

巡場官瑟瑟發抖。

他們由都察院、六科(監察司)抽掉出來的巡場官。

但是,都察院的御史都被派去民間了,如今這批人,都是從地方新招入的,最多算代御史。

“罪人說的都是實話,真沒有那個人啊!”胡信不想去詔獄。

他也聽說過詔獄的名頭,沒有人從詔獄活着出來。

不,準確地講,是進去了,想死都難。

胡信不想遭罪。

舒良剛要說話,院內鳴鏑傳信。

會試期間,貢院是完全封閉的。

這時打開是迫於無奈之舉。

但院門不能頻繁開啓,舒良也不能壞了規矩,就用鳴鏑傳信。

“你們在這守着,本公進去!”

舒良寒着臉進入貢院,掃了眼考棚裡的考生,便去公堂。

“廠公!”

一個滿頭大汗的番子低聲道:“又出事了,有個考生口吐白沫,好似不行了。”

“就這點事?”

舒良皺眉:“死了就死了,就算死了也得等三天後開門,任何人不許破例。”

“廠公,標下去查,那考生的蠟燭不見了。”

“嗯?”

舒良側目:“三根都不見了?”

“是的,三根蠟燭是用三天的量。”

“不可能這麼快燃盡。”

“標下從他吐出的沫子裡,看到了蠟油,他好似是吞了蠟纔出事的。”

那番子詳細描述過程。

舒良臉色一變:“快把人拖過來,豁開肚子,查那蠟燭!”

“標下遵命!”

東廠番子動手麻利,很快就將人拖過來,直接開膛破肚,拿出來化了半截的蠟燭。

舒良忍着臭味,放在陽光上看。

“廠公,有字!”

舒良也看到了,確實有字。

白圭問詢趕來,和他一起來的,是幾個副考官,陳璣、胡奧、李顯。

“白尚書,你看!”舒良舉着讓白圭看。

“這上面怎麼有字兒呢?”

白圭猛地回眸,喝問:“這蠟燭是誰發的?”

“是副總裁發的。”陳璣回稟。

“把人叫來。”

白圭衝着陽光看:“看不清是什麼字啊。”

“被胃水腐蝕了,誰也看不清。”舒良拿起殘餘的幾段蠟燭,都有字跡。

說明這不是隨機刻上去的一個字,而是舞弊。

副總裁叫楊大榮,是景泰二年的進士。

楊大榮粗手粗腳,皮膚黝黑,是農人出身。

考上科舉後,在地方熬了幾年。

因爲都察院實在缺人,就將他調入都察院當御史。

“這蠟燭是你發的?”舒良問他。

楊大榮行禮之後,點頭承認:“是卑職發放的。”

“上面有字嗎?”舒良問。

“沒有字跡,一個都沒有!”楊大榮斬釘截鐵。

“你過來看。”

舒良讓他看,楊大榮驚得張大嘴巴:“怎麼會有字兒?”

“這得問你啊,這蠟燭經的是你手。”舒良冷幽幽地看着他。

噗通!

楊大榮跪在地上:“公公明鑑,卑職只是發放蠟燭,絕對沒有參與舞弊。”

“小點聲,喊什麼?”

舒良不滿。

擔心他的大嗓門,影響考生作答。

“卑職曉得。”楊大榮向白圭求救。

白圭也懷疑他:“你說說,這蠟燭都經過誰的手啊?”

“回尚書大人,這蠟燭從製作到送……”

“就說在貢院裡。”白圭問。

楊大榮思索了一下,才道:“倉庫管事的,以及搬運的伕役,發放的小廝……”

“除了他們,就只有卑職了。”

楊大榮大呼冤枉:“但卑職絕對沒有參與舞弊,這蠟燭不知道是被誰調換了。”

白圭看向舒良。

“本公看就是被你調換了。”

舒良擡眸:“去取一支蠟燭來。”

“若兩根蠟燭質地一致,就說明是一批次出產的。”

“會試是爲國選才,乃天下大事。”

“製作蠟燭乃是官邸。”

“只要一查,就能查清楚,甚至這根蠟燭是誰做的,都有據可查。”

舒良慢悠悠道:“楊大榮,本公給你個機會,自己坦白,這件事就到此爲止。”

“若你不識相,進了東廠詔獄,本公可就不是跟你好商好量的了。”

“卑職冤枉啊!”楊大榮叫苦不迭。

但東廠番子來報:“廠公,發放蠟燭的一個小廝自縊了。”

舒良猛地看向楊大榮:“你在銷燬證據?”

“真的不是卑職啊,求公公明鑑!”

楊大榮哭嚎起來:“卑職是見過陛下的,陛下十分欣賞卑職,卑職怎麼會自毀前程的事呢?”

“卑職雖然家貧,但也知道貧賤不能移的道理。”

“更熟讀大明律法,知道科舉舞弊是什麼罪,卑職怎麼敢知法犯法呢!”

“求大人們明鑑!”

楊大榮一叩到底。

舒良看向白圭。

白圭卻搖搖頭,他認爲不是楊大榮做的。

出身農家的楊大榮,頗得皇帝青睞,真沒必要自毀前程。

“發放蠟燭的所有小廝,全都集中起來。”

舒良目光閃爍:“再去把那個自縊的小廝,從他手裡發放出去的蠟燭,全都查一遍。”

“本公倒要看看,那蠟燭裡面,究竟藏着什麼秘密。”

東廠番子開始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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