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信趴在地上,汗漿如雨。
瞞不住了!
他招供了,承認自己替別人考試了!
白圭眼睛一眯,這舒良難怪被陛下信重,倒是有幾分真本事。
“替考?”
舒良目光閃爍:“把你替考名單列出來,一個人都不許漏下。”
“既然是替考,你的經義水平應是極高的,根本沒必要夾帶抄襲啊。”
“那你爲什麼要用作弊衣呢?”
舒良難以理解。
“罪人沒有隱瞞,真的沒有隱瞞!”
胡信哭泣道:“罪人經義水平一般,每次都用衣服作弊!”
舒良卻覺得不對勁:“往次會試名單裡,並沒有伱,你是替誰會試啊?”
“罪人替別人參加鄉試!這是第一次參加會試!”胡信坦白。
舒良盯着他。
胡信低着頭,不停流淚。
白圭輕咳一聲:“舒公公,該向陛下稟報了。”
“不急!”
舒良挪開目光,看向白圭:“這裡面有事。”
“他鄉試排名第二十七,替人家考試參加鄉試,需要用作弊衣嗎?”
“既然靠替考賺錢,學識應該是不差的,不然沒人會聘你的。”
“而且穿着作弊衣,明目張膽作弊。”
“你在侮辱本公在腦子嗎?”
“說說吧,這貢院裡誰和你有關係?說出來!”
胡信臉色急變。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這位東廠廠公,抽絲剝繭,任何細節都不肯放過。
三言兩語,就戳到他內心深處的秘密。
偏偏他後臺再大,也大不過皇帝,東廠背後是誰,他當然知道了。
“本公換個問法,這貢院裡,誰在保你?”
用作弊衣作弊,完全不將巡場放在眼裡。
說明了什麼?
巡場被人收買了。
但今天早晨,宮裡忽然下旨,令東廠巡場,才導致作弊失控,但已經入場的胡信並不知道。
所以他才公然拿作弊衣作弊,因爲他知道,巡場是不會聲張的。
就大張旗鼓的抄。
“沒人保罪人啊,真的!”
“公公,求求您相信罪人,罪人知錯了。”
“求公公處罰罪人!”胡信不停磕頭。
這反倒引起舒良的興趣。
慢慢蹲下來:“你不必害怕,指給本公看,是不是他?”
他指向了白圭。
白圭氣得七竅生煙,剛對舒良的一絲好感,瞬間消散。
“本官堂堂尚書,豈能自毀前程?”
白圭氣炸了:“舒公公切莫血口噴人!”
他白圭是今年主考官,所有考生皆要敬他爲座師,本屆進士都是他的學生。
皇帝這是擴大他的班底。
他豈能傻乎乎的去幫那羣渣子舞弊?
王文的例子難道忘了?
他白圭是勵志要當宰輔的人!
“胡信,這貢院裡,本公和白尚書的官級最高。”
“既然不是他,是誰,你說出來。”
“本公饒你不死。”
舒良捏住他的下巴:“倘若你不識相,死的就不是你一個了,而是你的全族!”
“考慮清楚!”
“再說話!”
胡信身體在抖,他本想遮掩過去。
但舒良火眼金睛,他又只是個普通生員,只擅長學習,不擅長應酬交涉,自然被人一眼望穿。
“是巡場官代瑛!”胡信說出來了。
“代瑛?”
舒良對這個名字很陌生,仰頭看向白圭。
白圭也沒聽過這個名字。
今年科考官員裡沒有這個人。
“看來你不老實啊?”
舒良笑了起來:“現在不說,等去了東廠詔獄,你什麼都會說的。”
“大人,罪人什麼都說了!那人確實叫代瑛啊!就叫代瑛!”胡信哭嚎道。
“會不會是化名?”白圭問。
“哼,化名也簡單。”
“本公讓人把巡場官都抓起來。”
“讓他挨個去看。”
“哪個是代瑛,就一目瞭然了。”
舒良站起來:“白尚書,皇爺對科舉多麼重視,你該很清楚。”
“出了這檔子事,大家都沒好果子吃。”
“有些事,還需請您配合。”
這話是真的。
如今朝堂人手不足,皇帝很看重這次科舉。
白圭壓住心中的厭惡:“請說。”
舒良附耳低語幾句。
仁壽宮。
新的仁壽宮,是按照原圖建造的,唯一不同之處,在仁壽門外,起了兩座小殿,給孫太后禮佛敬道用的。
孫太后一身盛裝,雍容華貴。
“真狠啊!”
“他在等着哀家去求他!”
孫太后慢慢站起來:“將哀家的弟弟、侄子、侄女都逐出宮去,這是懲治孫紹宗嗎?”
“不!”
“這是在懲治孫家!”
“孫紹宗有罪,你便殺了孫紹宗,何必牽連孫家呢?”
“來人,將哀家的素衣拿出來,爲哀家更衣!”
“聖母!”侍奉的宮女跪在地上。
孫太后側目看她。
“聖上讓宮人都去觀禮,奴婢、奴婢……”那宮娥啜泣着,顯然是害怕。
都是大家閨秀,來宮中伺候已經夠難爲人的了。
卻要去看那般血腥之事。
皇帝實在殘暴。
但她不敢說出口,她是羅綺的孫女,叫羅秀娥,在宮中本就不受待見,是孫太后處處袒護她,才存活到現在。
她自然就要爲孫太后賣命。
“起來,跟着哀家,去見皇帝。”孫太后慢慢走向後殿。
她宮裡的宮娥,都是各宮的刺頭兒,讓她來管束的。
她更換上素衣,披頭散髮。
“聖母,您這般……”羅秀娥想說這樣很失禮。
“怕什麼?”
“皇帝是哀家的兒子!”
“做母親的披頭散髮,就不能見兒子了?”
孫太后咬着後槽牙說的。
這兒子,事母不孝,就該被處以極刑!
羅秀娥匍匐在地上,不敢說一個字。
“秀娥,起來吧。”
孫太后對羅秀娥總是寬仁些。
甚至她對宮中的宮娥,都寬仁,賞賜向來大方。
和摳摳搜搜的唐貴妃比起來,唐貴妃相形見絀。
自然在宮裡更得人心。
別看這些官小姐,往往攀比起來,比那些農家出身的宮娥更厲害。
“奴婢謝聖母天恩!”
羅秀娥站起來想扶着孫太后。
孫太后不需要。
也沒乘坐鳳駕,就這般走去了幹清宮。
孫太后剛出仁壽宮,消息就傳到幹清宮。
“這是給朕下馬威來了?”
“毀了朕的名聲,讓天下人戳朕的脊樑骨,罵朕不孝!”
朱祁鈺嘴角翹起:“哼,馮孝,去請聖母皇太后,觀禮。”
“皇爺,聖母一襲素衣,好似參加葬禮,您若不去相迎,怕是名聲會更糟。”
馮孝小心稟告。
他想勸諫,卻又不敢說。
“她弟弟死了,不就是葬禮嗎?”
朱祁鈺收斂笑容:“難道讓朕去迎她,然後給她跪下嗎?”
“從朕殺了張瑾,還有名聲嗎?”
“傳旨,奪了孫顯宗錦衣衛同知之職,抽三十鞭子,流放河套。”
這是要硬碰硬啊。
既然名聲臭了,皇帝還會在乎名聲嗎?
你們拿朕當軟柿子?
那朕就看看,誰的脖子更硬!
馮孝不敢去去勸。
趕緊出殿,去迎孫太后:“傳聖上口諭,請聖母去奉天殿觀禮。”
孫太后臉色一白。
皇帝這是不允她抗爭啊!
你殺了我孫家人,難道還不許我哭喪嗎?
好霸道的皇帝!
“聖母,皇爺正在氣頭上,剛剛奪了孫顯宗的職位,打發去河套了。”
孫太后臉色又是一白。
只要她再往前走,孫家還會有人被逐出京師。
只要她敢去觀禮,皇帝就殺光孫家!
看誰的脖子硬!
她不由得停下腳步:“皇帝連嫡母都不見了嗎?”
“聖母娘娘。”
馮孝近乎哀求道:“皇爺被張瑾氣壞了,正是氣頭上。”
“您終究是皇爺的母親,母子哪有隔夜仇呀。”
“等皇爺消了氣兒,自然就放過孫氏了。”
“求聖母回宮!”
皇爺可以不要名聲。
但做奴婢的,不能不考慮後果。
邊關在打仗,京師空虛,不是皇帝任性的時候,這個時候就要隱忍,不能出岔子。
孫太后胸口起伏:“馮孝,你去告訴皇帝,孫家人也是他的舅舅!”
她憤憤轉身回去。
“奴婢遵聖母懿旨!”馮孝鬆了口氣。
好在沒徹底撕破臉。
如今天下飄搖,邊境在打仗,京中防衛空虛,尤其宮中、漠北王府絕對不能出亂子。
將一場風波消匿於無形,纔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馮孝小跑着回宮。
“皇太后何時這麼好說話了?”
朱祁鈺眯着眼:“她不就想讓朕名聲盡毀,承載着千古罵名嘛?”
“張瑾激怒朕,讓朕向天下承認暴戾的一面。”
“讓天下人看清楚,朕就是暴君。”
“那朕就殘暴給你們看!”
“去,把和張瑾有姻親的,都殺了!”
噗通!
馮孝跪在地上:“請皇爺息怒!”
“勳臣樹大根深,各家彼此聯姻,形成一體。”
“您若是遷怒姻親,恐怕會引起勳臣反彈。”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求皇爺冷靜下來!”
沒錯。
勳臣之間互相聯姻,互爲一體。
甚至皇帝也願意將公主嫁給勳臣,以籠絡這個羣體。
本來,朱祁鈺殺了彭城伯和惠安伯,就已經讓勳臣震怖了,再殺下去,會導致爵位不值錢的。
這件事的政治影響更大、更惡劣。
張瑾微不足道,死了就死了,但絕對不能擴大化了。
“怎麼朕拿回了皇權,反而處處掣肘了呢?”
朱祁鈺滿臉頹然:“這不能做,那不能做,這皇帝當得有什麼意思?”
“勳臣不能殺,文官不能動。”
“朕的火找誰發?”
“你們嗎?”
難怪以前的皇帝喜歡殺太監,因爲皇帝無能,只能殺近侍泄憤。
“若皇爺心中有火,請殺奴婢!”馮孝磕頭。
“屁!”
朱祁鈺惱怒:“你們都是忠心的,朕若殺了你們,豈不是非不分?當朕真是昏君?”
“馮孝,你說朕這個皇帝,怎麼越當越窩囊了呢?”
“難怪先帝不理朝政,一心去玩。”
“這天下,管得是真累啊!”
馮孝感同身受:“只要皇爺誕下龍嗣,一切就迎刃而解。”
“是啊!”
“前些年朕爲了子嗣,天天用藥,結果還是沒有。”
“朕最大的弱點,就是沒兒子啊!”
朱祁鈺十分頹廢,但眸中殺意爆棚。
朕沒有,憑什麼你們都有呢?
卻在這時。
門外的秦成跪在門口稟報:“皇爺,胡太傅求見。”
“宣進來。”朱祁鈺面容陰冷。
不殺人,他心裡難受。
胡濙小心翼翼進來,迎面看到了皇帝眼中的殺意,心裡咯噔一下。
趕緊跪下行禮。
朱祁鈺卻沒讓他站起來,過了良久,才道:“老太傅爲誰求情來了?”
“老臣是解陛下憂慮來的!”胡濙輕聲道。
朱祁鈺撐開眼皮:“張瑾說的沒錯。”
“朕沒兒子,早晚都是孤家寡人。”
“他沒罵錯,還不如趁早,將皇位還給有兒子的漠北王。”
“省着被後人戳脊梁骨,罵朕鳩佔鵲巢。”
“您說對嗎?”
怎麼又來了?
胡濙苦笑:“陛下身體康健,必然能誕下龍嗣。”
“你能保證?”
胡濙滿臉苦澀。
他來,是爲了彌合皇帝和百官心中的裂縫。
自然要滿足皇帝的心思。
“老臣可保證陛下必能誕下龍嗣!”胡濙能說什麼,敢說什麼?
朱祁鈺冷笑兩聲。
“老臣是醫者,日日爲陛下診脈,知道陛下身體康健,體壯如牛,沒有任何問題。”
胡濙撿好聽話說。
“身體康健又有什麼用?沒兒子,就是朕的死穴。”
“剛纔皇太后一襲素衣,披頭散髮,來質疑朕。”
朱祁鈺嘆了口氣:“老太傅,朕和你說句實話。”
“這皇帝朕當夠了,當大明的家,爲天下人的生計操心,夙興夜寐,早生華髮。”
“但沒人理解朕,只會非議朕,辱罵朕,怨懟朕。”
“朕累了,太累了。”
朱祁鈺又閉上眼睛,充滿疲憊。
“婦寺不得干政!此乃太祖祖訓!”
胡濙擲地有聲道:“哪怕聖母乃陛下嫡母,乃天下太后,但是,也不能壞了規矩,請陛下重罰孫氏!”
他旗幟鮮明地站在皇帝這邊。
“嫡母也是母,朕不敢揹負不孝的惡名!”
朱祁鈺十分憋屈:“但孫氏,卻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家要什麼,朕沒給賞賜給他們?”
“孫繼宗只是會昌伯,但朕封他侯爵,賜下世券!”
“您說他家配嗎?”
“戰功真能和侯爵媲美嗎?”
“不就靠着皇太后嘛!”
“朕這個做兒子的,仁至義盡。”
“可孫紹宗是怎麼報答朕的?”
“他在宮內,卻私通宮外。”
“他要幹什麼?”
“要謀朝篡位嗎?”
“老太傅,您說,朕不該處罰他嗎?”
“殺了他,是不是處罰得太輕了?”
“哼!”
“朕只是殺了他,尚未動孫氏呢,皇太后便坐不住了。”
“朕是庶子承嗣大統,嫡母是朕的天,朕哪敢忤逆啊!”
“現在天下就戳朕的脊樑骨!”
“等朕百年後,太子繼位,朕豈不被後世史書罵死啊!”
“與其當得這麼累,乾脆退位讓賢。”
朱祁鈺不停嘆息:“老太傅,這皇帝,朕真的當夠了。”
“遠不如當郕王時痛快。”
“真的。”
朱祁鈺假惺惺地沾沾眼淚。
胡濙明白了,皇帝想處置孫氏,但又不想親自開口,壞了親戚之情,就讓胡濙來背鍋。
“明日老臣便請全體朝臣上書,嚴懲孫氏!還天下朗朗乾坤!”胡濙擲地有聲。
“老太傅憂國憂民,不愧是朕的左膀右臂。”
朱祁鈺嘆了口氣:“但孫氏……”
“算了吧。”
“到時候太后再鬧起來,朕這個做兒子的,該怎麼收場?”
“算了算了!”
胡濙瞪大眼睛。
您的意思,讓我們上書廢了太后?
您可真敢想啊!
還不如您直接讓太后暴斃,來得更痛快些。
但皇帝不會髒了自己的手。
“陛下,會昌侯一門,老臣必定給陛下一個說法!”
胡濙不斷妥協。
因爲文官得了便宜,皇帝正在氣頭上,把他惹怒了,掀了桌子,把那些暗中搞事的文官都殺了,到時候還不便宜了勳貴?
他現在是拿勳貴做人情,倒黴的是勳貴,跟文官有什麼關係?
偏偏勳貴又是皇帝的基本盤,讓皇帝自己難受去。
這也是個小坑。
“罷了,不提這事。”
“朕不顧親戚之情,以峻法處置了彭城伯、惠安伯滿門,天下人必然罵朕刻薄寡恩。”
“皇祖母在地下,是否也在罵朕這個不孝孫兒,太過無情了呢?”
“這名聲吧,朕可以不要,但不孝皇祖母的惡名,朕怕是擔不起啊。”
朱祁鈺幽幽道:“朕這法統來自於先帝,先帝來自於仁宗皇帝,你說說。朕該怎麼收場?”
法統和名聲。
這是皇帝坐着的龍椅四角中的兩個角。
兩角塌了,他這皇位就坐不穩。
“陛下,唐宗宋祖有好名聲嗎?”
“但千百年過去,後人只記得他們的煌煌功業!”
“漢高漢武,何嘗又有好名聲?”
胡濙坦然道:“名聲又有何益?不過庸人自擾!”
“太祖、太宗殺人如麻,現在可有人敢罵?”
“陛下呀,您應該把心思放在功業上,放在朝政上,什麼名聲根本就不重要。”
可皇帝不點頭,不允他起來。
說明沒說到他的心坎兒裡。
皇帝想讓他接着說。
“名聲是把雙刃劍。”
胡濙咬牙道:“陛下有好名聲時,做事束手束腳,不能全力施爲,是要顧及名聲的;”
“如今陛下身背惡名,便無須顧及,隨心行事便可。”
“而陛下的法統,的確來自先帝,來自仁宗皇帝,但和張氏沒有任何關係。”
“若論親疏遠近,您纔是先誠孝皇后親孫。”
“那孫氏享受了三代富貴,如今犯了大錯,正是壽終正寢的時候!”
“老臣願聯名上書陛下,請殺張氏滿門!”
胡濙擲地有聲。
爲了消解皇帝的心結,他不惜一切。
朱祁鈺眼睛一亮:“那朕要殺掉張瑾所有姻親,可否?”
“可!”
胡濙廢話沒有。
您想殺誰便殺誰!老臣一概遵命!
“老太傅!朕有你,方能走到今日!朕方知歲月並不蹉跎啊!”朱祁鈺一把抓住胡濙,將他扶起來。
算過關了!
胡濙額頭上全是汗水,後背都被浸透了。
他真害怕,皇帝會變成徹頭徹尾的暴君,帶着大明去死。
“朕被張氏算計,被孫家欺負,皇太后又看朕的笑話。”
“朕以爲朕真的是孤家寡人。”
朱祁鈺動情道:“卻不想,朕的身邊還有你這樣的良臣良佐,朕知足了!”
這話的意思是,真要殺光張瑾親屬?
那打擊面實在太大了!
大半個勳臣都要進去。
“若那些勳臣對陛下忠心,就應該殺妻證道,證明自己的忠心!”胡濙瘋了。
爲了彌合皇帝心中裂痕,連如此暴戾的話都說出來。
被起居郎記下來,他胡濙的名聲也毀了。
會被史書記載成:昏君佞臣,天生一對。
殺妻證道?
朱祁鈺被胡濙震到了:“老太傅,朕雖然有壞名聲不假,但朕是個好人。”
您是好人?
您要不要臉啊!
胡濙目瞪口呆,您是真的想讓勳臣殺妻證道?
“罷了,殺人太多,顯得朕過於刻薄寡恩。”
這話讓胡濙鬆了口氣。
不止要殺妻,還要殺子、殺夫,不知多少勳臣會被此事波及。
“等過段日子,找個由頭,都打發去河套戍邊吧,省着看着心煩。”
嘶!
胡濙倒吸冷氣,您是真記仇啊。
看來張瑾是真把您罵急了。
當着皇帝面,罵人家沒兒子,皇帝不殺個血流成河,都是千古仁君了。
“老臣遵旨!”胡濙可不敢忤逆。
“今日老太傅怎麼一反常態,朕說什麼便是什麼呢?”朱祁鈺納悶。
“陛下乃承天洪運的皇帝,殺、放皆在一念之間,老臣不敢忤逆陛下!”
“哈哈哈!”朱祁鈺得意大笑。
朕是皇帝,沒兒子,那也是皇帝!
正相談甚歡的時候。
馮孝進來:“回皇爺,舒公公查到了生員作弊!”
朱祁鈺眼睛一眯,伸手接過奏章。
看完後,遞給胡濙。
“多虧了舒公公心細如髮,這個胡信背後不會這麼簡單。”
胡濙心裡捲起萬丈波瀾。
剛剛彌合了皇帝心中的裂痕,讓皇帝恢復正常。
結果,文臣又親手揭開傷疤,告訴皇帝,我們都是騙你的!
完了!
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費了。
這羣傻子,還親手將刀把子送到皇帝手上,讓皇帝捅死文臣!
張瑾的事,背後沒有文臣的推波助瀾,傻子都不信。
皇帝心有萬般憤怒,在多事之秋只能暫且忍耐。
胡濙又幫着皇帝順氣,終於讓皇帝開懷。
結果,天送枕頭,逼皇帝殺人。
“查!”
朱祁鈺語氣森然:“一查到底!”
“不管是誰,只要牽扯了,統統誅族!”
“涉事者,誅九族!”
“交給東廠查辦,馮孝,去傳旨!”
這哪是查科考舞弊案啊。
這是查皇帝懷疑的所有文臣啊!
是誰安排了張玘,是誰讓皇帝無子的流言甚囂塵上的,又是誰口誅筆伐皇帝的?
都揪出來!
統統殺光!
這纔是皇帝的深意。
“陛下不可!”
胡濙跪在地上,沉聲道:“陛下,此事還需調查,先找到這個代瑛,再一步步查下去。”
朱祁鈺揮手打斷:“一步步查,最後只會不了了之。”
“那個胡信,連續參加幾次鄉試,浙江主考會不知道?”
“朕看啊,這胡信作弊案,是有組織有預謀的,這夥人多次作案。”
“不知道有多少進士,是靠徇私舞弊上來的!”
“甚至,上面還有保護傘,全都抓起來,打掉!殺光!”
“老太傅,此事你無須插手。”
“交給東廠,一定能查個水落石出。”
的確,能查出水落石出。
但文臣估計剩不了幾個了!
文官集團,是靠同年、同鄉聯繫起來的,逐漸形成了黨派,進而形成集團,逐漸壯大。
皇帝要破了這同年之情,從根子上打破文官集團。
讓文官只能變成皇帝的走狗。
而不是形成集團,和皇帝抗衡的勢力。
“陛下,科舉乃爲國取才,當慎之又慎。”胡濙不同意,絕對不能同意。
讓東廠去挖文臣的根子。
信不信,東廠能把天下文臣殺光!
到時候文臣無以爲繼,只能乖乖當狗。
楊士奇做的所有努力,都付諸東流,沒個幾十年,文官是發展不起來的。
哪怕和皇帝談崩了,他也必須挽救這個局面。
“爲國取才,哈哈哈!”
朱祁鈺怪異大笑:“牢籠志士罷了,老太傅還真自欺欺人?”
“朕之前就說過了,科舉爲國取才,也不是化育天下。”
“而是用‘學而優則仕’的家國情懷,和高官厚祿的名利誘惑來收買天下文人。”
“準確地講,朕在馴服文人當狗。”
“當朕的狗!”
“誠然,碰到軟弱可欺的君主,文臣會形成龐大的文官集團,騎在皇帝頭上作威作福,操縱皇權。”
“這方面你們熟……”
“所以不消朕細說了吧,老太傅。”
沒錯。
科舉就是牢籠志士而已。
胡濙臉色發白:“陛下不能只學權術,以帝王心術駕馭羣臣,屆時只會令羣臣離心,大明崩潰!”
科舉確實是貓膩。
但是,不能說出來。
文官是要面子的,文官爲什麼要和皇權抗爭。
就是因爲皇帝想馴服文官當狗!
文官不同意啊,寒窗十餘載,誰甘心當皇帝的走狗?
所以,文官開始蠱惑皇帝,讓皇帝荒廢朝政,再一點點的,從皇帝手中竊取皇權,讓皇帝變成傀儡。
這種鬥爭,無時無刻,不在開始。
也永遠不會結束。
皇帝和官員,永遠是對立的。
二者卻也是統一的,在家國天下面前,他們又有統一的利益,不允許第三方勢力掀桌子,推翻王朝。
所以矛盾。
“朕也不想褻瀆志士的純粹之心。”
“所以朕讓東廠去查!”
“查個水落石出!”
“把那些蠅營狗苟都查出來,清洗掉!”
“朕討厭那些蛀蟲!”
“朕希望大明變得純粹,天下人變得純粹!”
說白了,您想讓天下人變成聖人。
那是不可能的,人心趨利,貪嗔癡永遠縈繞心頭,誰也沒法徹底摒除,只要私心在,就永遠不會一心爲公。
“西魏名臣蘇綽曾說,天下無不貪之官。貪,何所懼?”
“所懼者不忠也。”
“凡不忠者,必爲異己,以罷貪官之名,排除異己,則內可安枕,外得民心,何樂而不爲?”
“此其一。”
“其二,官若貪,君必知之,君既知,則官必恐,官愈恐則愈忠,是以罷棄貪官,乃馭官之術也。”
胡濙借古詠今。
告訴皇帝,用貪官,殺貪官。
後面的話,胡濙不敢說。
因爲大明官員以清廉爲考覈標準,他不敢勸諫皇帝不用清官,只用貪官,那會讓他成爲千古第一佞臣。
“老太傅倒是深諳朕心。”
朱祁鈺幽幽道:“教朕這馭官之術。”
“但朕不喜歡馭官之術,朕希望人人爲公,一心爲公的清廉之士。”
胡濙想把蘇綽後半句說出來。
但生生止住了嘴。
皇帝是聽不懂嗎?是不想用權術嗎?
不,他是鐵了心要清掃文臣。
他要徹底將文臣馴服成狗。
其實馴服文臣當狗,連太祖、太宗都沒做到,大明朝沒有一個皇帝做到過,反倒韃清做的不錯。
噗通!
胡濙跪在地上,擲地有聲:“老臣願以性命,保全陛下誕下龍嗣,龍嗣必將承襲帝位!”
這是用兒子的皇位,換取這次清洗?
朱祁鈺目光陰鷙。
朕生兒子,讓兒子繼承皇位,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怎麼?
還要跟你們做交易?
多可笑啊。
連最基本的皇位傳承,都要靠政治手段交易,何其可悲。
可見文官集團的背後,果然有一股勢力,能夠操縱皇位的繼承。
當初朕被推上皇位,就是這股勢力在推動。
當時朱祁鎮被俘。
繼承帝位的人選有兩個,襄王朱瞻墡和他朱祁鈺。
他一直以爲,選自己的原因是,他是先帝親子,他繼位的話,孫太后仍是中宮太后,孫家也不會被張家壓下去。
而勳臣支持的是宣宗皇帝,所以自然而然支持朱祁鈺登基。
當時朱祁鈺年紀小,又沒有既藩,缺乏治理地方的經驗,所以在文臣眼裡,他比較好控制。
現在看來,真正的原因都不是這些。
而是背後那股勢力,選中了朱祁鈺。
“那這科舉作弊案,就不了了之?”朱祁鈺的確動心了。
朱見濟的死,未必是孫太后一手謀劃的。
也跟文官集團有關係。
因爲文官需要一個好控制的皇帝,而不是一個有野心的皇帝。
當時朱祁鈺初登大寶,勵精圖治,橫掃積弊,想做出一番功績來。
易儲風波後,朱見濟暴死,從那之後朱祁鈺便不理朝政,不抓皇權,完全是個頑主。
所以才苟活了幾年。
如今細想起來,朱見濟的死,最大受益人除了朱祁鎮外,就是文官集團。
而且,朱見濟暴死後,不了了之。
原主根本就沒查過。
多可疑啊。
說明朝臣不允許皇帝去查,所以皇帝就查不了,只能當成正常死亡,然後剩餘的幾年裡,他都在生兒子,卻久求不得。
最後在寂寥之中,被奪門勝利。
這一切,都是背後那股勢力,想換個皇帝罷了,證明他們的存在感。
“請陛下交給都察院,監察司去查!”
就是說,讓文官自己查自己。
還不如不查。
胡濙也不裝了:“老臣保證陛下之親子,承嗣帝位,陛下將永享太廟香火!”
就是說,朱祁鈺的牌位,不會被從太廟中踢出去。
朱祁鈺卻想殺了他!
殺光所有文臣!
這也恰恰說明了,胡濙和這股勢力有關係,甚至還牽絆很深,從他身上也許就能找到蛛絲馬跡。
倏地,朱祁鈺笑了:“成交。”
“老臣謝陛下天恩!”胡濙恭恭敬敬磕頭。
剛剛彌合的裂痕,徹底裂開了。
再也封堵不上了。
胡濙的心思全都白費了。
就因爲科舉舞弊案,胡濙咒罵白圭,怎麼連這點事都處理不好啊。
但這蓋子必須捂住。
絕不能讓東廠攙和進來。
要查也得自己查,控制在有限範圍內。
文官的根子不斷,就能緩緩繁榮壯大,一旦斷了根子,就再也形成不了集團了。
文官遲早成爲皇帝的走狗,寒窗苦讀,就變成了苦讀當狗。
何其可悲?
讀聖賢書之人,不恥此道。
“老太傅,您背後的勢力,究竟是誰呢?”朱祁鈺忽然問。
剛要起來的胡濙,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一聲沒吭。
此時無聲勝有聲。
恰恰說明,背後真的有一股勢力在操縱朝局。
甚至能操縱皇帝的生死。
朱祁鈺慢慢蹲下來:“廠衛都是朕的人,若朕有個三長兩短,朕就血洗朝堂,把所有人殺光,聽到了嗎?”
完了,皇帝的疑心病終於釋放出來了。
他要殺人了!
“陛下……”胡濙想解釋。
“朕不想聽那些虛的。”
“朕只告訴你,朕是皇帝,想殺誰就殺誰!”
朱祁鈺死死盯着他:“除非朕死了,但死前,朕能讓所有人陪葬!”
胡濙身體一顫,小心翼翼擡眸,卻看見皇帝充滿殺意的眼眸。
遏制不住了!
從這一刻開始,皇帝將不信任任何人。
他會隨時殺人的。
“去傳旨,殺光和張瑾一切相關的人,不必擴大化!全殺了即可!”朱祁鈺不忍了。
“再傳旨舒良,把那個代瑛揪出來,移送監察司。”
“傳令禁衛,加強宮中巡視。”
胡濙聽出來了,皇帝開始防着所有人了。
“老太傅,無事便回去吧。”
朱祁鈺語氣陰冷:“傳旨巡捕營,即日起,京中街面皆由巡捕營管理。”
胡濙臉色一變。
皇帝是對那條文官專屬街道做文章。
巡捕營負責監視嗎?
絕對不是!
那巡捕營營督曹吉祥,是漠北王餘孽,爲了求活,可把京中廟觀折騰快要死了。
京中十餘萬僧道,聞聽曹吉祥的名字都睡不着覺。
讓這樣的煞星來管街面。
這是要幹什麼?
皇帝奪回皇權後,重用廠衛,建立緹騎、巡捕營,如今又建了西廠。
以前看不出什麼,因爲皇帝很少動用。
如今皇帝發瘋之後,會不會大肆啓用番子,不止監聽天下,要用番子整飭天下呢?
胡濙不寒而慄。
這該死的科舉作弊案,可把文官害慘了!
貢院外。
舒良將所有巡場官召集起來。
讓胡信挨個指認。
胡信卻說沒有這個代瑛。
“你在逗本公?”
舒良皮笑肉不笑:“把他帶去詔獄,嚐嚐滋味,就老實了!”
“你們!”
“給本公站在這,一動不許動!”
巡場官瑟瑟發抖。
他們由都察院、六科(監察司)抽掉出來的巡場官。
但是,都察院的御史都被派去民間了,如今這批人,都是從地方新招入的,最多算代御史。
“罪人說的都是實話,真沒有那個人啊!”胡信不想去詔獄。
他也聽說過詔獄的名頭,沒有人從詔獄活着出來。
不,準確地講,是進去了,想死都難。
胡信不想遭罪。
舒良剛要說話,院內鳴鏑傳信。
會試期間,貢院是完全封閉的。
這時打開是迫於無奈之舉。
但院門不能頻繁開啓,舒良也不能壞了規矩,就用鳴鏑傳信。
“你們在這守着,本公進去!”
舒良寒着臉進入貢院,掃了眼考棚裡的考生,便去公堂。
“廠公!”
一個滿頭大汗的番子低聲道:“又出事了,有個考生口吐白沫,好似不行了。”
“就這點事?”
舒良皺眉:“死了就死了,就算死了也得等三天後開門,任何人不許破例。”
“廠公,標下去查,那考生的蠟燭不見了。”
“嗯?”
舒良側目:“三根都不見了?”
“是的,三根蠟燭是用三天的量。”
“不可能這麼快燃盡。”
“標下從他吐出的沫子裡,看到了蠟油,他好似是吞了蠟纔出事的。”
那番子詳細描述過程。
舒良臉色一變:“快把人拖過來,豁開肚子,查那蠟燭!”
“標下遵命!”
東廠番子動手麻利,很快就將人拖過來,直接開膛破肚,拿出來化了半截的蠟燭。
舒良忍着臭味,放在陽光上看。
“廠公,有字!”
舒良也看到了,確實有字。
白圭問詢趕來,和他一起來的,是幾個副考官,陳璣、胡奧、李顯。
“白尚書,你看!”舒良舉着讓白圭看。
“這上面怎麼有字兒呢?”
白圭猛地回眸,喝問:“這蠟燭是誰發的?”
“是副總裁發的。”陳璣回稟。
“把人叫來。”
白圭衝着陽光看:“看不清是什麼字啊。”
“被胃水腐蝕了,誰也看不清。”舒良拿起殘餘的幾段蠟燭,都有字跡。
說明這不是隨機刻上去的一個字,而是舞弊。
副總裁叫楊大榮,是景泰二年的進士。
楊大榮粗手粗腳,皮膚黝黑,是農人出身。
考上科舉後,在地方熬了幾年。
因爲都察院實在缺人,就將他調入都察院當御史。
“這蠟燭是你發的?”舒良問他。
楊大榮行禮之後,點頭承認:“是卑職發放的。”
“上面有字嗎?”舒良問。
“沒有字跡,一個都沒有!”楊大榮斬釘截鐵。
“你過來看。”
舒良讓他看,楊大榮驚得張大嘴巴:“怎麼會有字兒?”
“這得問你啊,這蠟燭經的是你手。”舒良冷幽幽地看着他。
噗通!
楊大榮跪在地上:“公公明鑑,卑職只是發放蠟燭,絕對沒有參與舞弊。”
“小點聲,喊什麼?”
舒良不滿。
擔心他的大嗓門,影響考生作答。
“卑職曉得。”楊大榮向白圭求救。
白圭也懷疑他:“你說說,這蠟燭都經過誰的手啊?”
“回尚書大人,這蠟燭從製作到送……”
“就說在貢院裡。”白圭問。
楊大榮思索了一下,才道:“倉庫管事的,以及搬運的伕役,發放的小廝……”
“除了他們,就只有卑職了。”
楊大榮大呼冤枉:“但卑職絕對沒有參與舞弊,這蠟燭不知道是被誰調換了。”
白圭看向舒良。
“本公看就是被你調換了。”
舒良擡眸:“去取一支蠟燭來。”
“若兩根蠟燭質地一致,就說明是一批次出產的。”
“會試是爲國選才,乃天下大事。”
“製作蠟燭乃是官邸。”
“只要一查,就能查清楚,甚至這根蠟燭是誰做的,都有據可查。”
舒良慢悠悠道:“楊大榮,本公給你個機會,自己坦白,這件事就到此爲止。”
“若你不識相,進了東廠詔獄,本公可就不是跟你好商好量的了。”
“卑職冤枉啊!”楊大榮叫苦不迭。
但東廠番子來報:“廠公,發放蠟燭的一個小廝自縊了。”
舒良猛地看向楊大榮:“你在銷燬證據?”
“真的不是卑職啊,求公公明鑑!”
楊大榮哭嚎起來:“卑職是見過陛下的,陛下十分欣賞卑職,卑職怎麼會自毀前程的事呢?”
“卑職雖然家貧,但也知道貧賤不能移的道理。”
“更熟讀大明律法,知道科舉舞弊是什麼罪,卑職怎麼敢知法犯法呢!”
“求大人們明鑑!”
楊大榮一叩到底。
舒良看向白圭。
白圭卻搖搖頭,他認爲不是楊大榮做的。
出身農家的楊大榮,頗得皇帝青睞,真沒必要自毀前程。
“發放蠟燭的所有小廝,全都集中起來。”
舒良目光閃爍:“再去把那個自縊的小廝,從他手裡發放出去的蠟燭,全都查一遍。”
“本公倒要看看,那蠟燭裡面,究竟藏着什麼秘密。”
東廠番子開始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