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清宮的宮門關閉很久。
方纔打開。
馮孝小心翼翼進來侍奉,而掌燈的宮娥被門絆了一下,摔倒在地,精緻的瓷器宮燈摔碎在地。
宮娥驚懼地跪在地上請罪。
“你怎麼辦差的?快收拾下去,退出去伺候!”馮孝擔心皇帝心情不好,遷怒宮人。
朱祁鈺擡起眼眸:“下次注意些,宮燈莫用瓷器,摔碎了容易扎到手,去吧。”
“謝皇爺聖恩!”宮娥連連叩首。
衆所周知,皇帝對宮人甚是寬厚。
偶有宮人犯錯,他非但不責罰,反而改變制度,民間多有“皇帝寵奴”的傳言。
也因此,宮人甚是驕狂,在宮外多有犯罪。
都察院、監察司時常有舉報的諫言。
朱祁鈺雖說要規範宮人,但只是說說罷了,導致宮人甚是跋扈,連官員都不放在眼裡。
“皇爺,是否該把中旨追回來?”馮孝小聲問。
“追回來也亂了佈局。”
“朕的佈局被壞了一角,但不妨事,也看到了人心。”
朱祁鈺高興不起來:“清剿多少了?”
“回皇爺,從開年至今,移走了117萬人,皆按照您的吩咐,在交趾分最好的田地、最好的商鋪,內帑又補了一批銀幣,每家最少配一個土人奴隸。”
轉眼,已是景泰十一年六月了。
“到交趾的有多少?說真話。”朱祁鈺不喜歡報喜不報憂。
“回皇爺,安全下船的有97萬人,又有一些下船後病的,分到土地的,應該有83萬人。”
移走117萬,活着拿到土地的,只剩下83萬了。
移民,果然是最血腥的事啊。
這裡面,肯定有人營私舞弊,可能活人不超過80萬了。
但這損失也太大了!
“每家再給五個銀幣,不,給十個!”
朱祁鈺道:“田土每人多給分一傾,房子多給一套,再補發一套農具,一口鐵鍋。”
“皇爺,人多了,怕是土地不夠分呀。”馮孝咂舌,這又是一大筆開支呀。
“無妨,安南不夠,就去老撾、柬埔寨借。”
“這兩個國家不是出來佔便宜嗎?”
“讓他們知道,大明的便宜沒那麼好佔。”
“用命來還!”
“再在江南張榜,凡是願意移民交趾省的,每人分三傾土地,免十年賦稅,發農具發鐵鍋,沒媳婦的給發媳婦,只要願意去,什麼都給。”
馮孝不敢說話。
交趾的田土已經統計出來了,耕地約37萬畝,就是3.7萬傾。
一人分三傾,一萬多人就分沒了。
皇帝這不是玩笑呢嗎?
可誰都看出來了,皇帝因爲損耗太大,已經生氣了,馮孝不敢勸,也暗惱那些運輸船,怎麼損失這麼多人呢?
“你是不是傻呀?統計出來的,是耕種出來的土地,還有多少生地呢?不會開發出來嗎?”
“現在張榜,願意去的,到交趾的起碼要明年了。”
“這一年時間,朱英還不開墾出一批土地出來?”
“而新去的人,也會被徵召開墾土地,如此反覆,交趾的田畝數字不就上去了嗎?”
朱祁鈺相信朱英的能力。
“還有多少人沒移走呢?”朱祁鈺又問。
“回皇爺,應天府附近的滁州、和州、太平府、寧國府、廣德州、鎮江府都清理完畢了。”
馮孝回稟:“還有77萬人,等着被送去交趾。”
“傳旨運輸船,凡是運送到交趾的漢人,活着下船一個人獎一文錢,死在船上一個人罰船老大一兩銀子,下船就計算,概不拖欠,是賺是賠,讓他們自己掂量。”
“傳旨交趾各地接收點,漢人活着落戶的賞一文錢,死了一個就罰一兩銀子,落戶之後立刻結算,概不拖欠。”
“再鼓勵民間商賈做運輸船的生意,把漢民,都給朕全須全尾地送去交趾!”
“這些在江南是罪民,可去了交趾,那就是金子做的!朕不許他們死,他們就得活着!”
“再在交趾下一道聖旨,凡土民敢傷害漢民者,任何人皆可擊殺,殺害漢民者,當派兵滅其部族!絕不姑息!”
朱祁鈺這股邪火,發到交趾身上去了。
“給移民交趾的百姓,發一張奴隸執照,允許他們販賣奴隸。”
“皇爺,都發嗎?”馮孝覺得有點扯,幾百萬張執照?
“都發,標明有效期即可,第一批執照,有效期十年吧,十年後,再酌情頒發。”
朱祁鈺道:“沒有販奴證的,不許販奴,私自販奴者誅殺!”
您這是要把中南半島給賣光啊。
“林聰在河南做的不錯,撤河南督撫,河南恢復舊制。”
“從於謙手裡調兵,組建南海水師,林聰調入南海水師,當南海水師總兵官。”
“撤山西督撫王偉,山西恢復舊制。”
“從於謙手裡調兵,組建交趾水師,王偉擔任交趾水師總兵官。”
“南海、交趾水師建成後,務必合作,蕩清沿線倭寇,打通交趾至廣州、泉州、上海、天津、對馬島的水路。”
馮孝聽到王偉,就想到了項文曜。
皇帝是削了王偉的權,再把王偉踢去交趾,同時,削于謙手上的兵權。
很顯然,皇帝給於謙設的緊箍咒有失效的架勢,皇帝就開始削權,謹防于謙跳出北京。
所以皇帝才佯怒移民之血腥,其實是劍指于謙。
于謙在西北打開局面,皇帝就用東南,切割于謙的權力。
“奴婢這就去北京傳旨。”馮孝磕頭。
朱祁鈺嘴角翹起:“再調儀銘出京,組建福建水師,儀銘任總兵官。”
于謙手中的水師勢力,就被削個乾淨了。
“馮孝,給寇深寫封密信,就說朕聽說吐魯番的瓜果很甜,朕想吃了。”
陳友案妖風再大,皇帝一句話,就能鎮住妖風。
而皇帝的旨意要送去北京,由內閣加印後才能頒佈天下,以前皇帝在北京,直接就能通行。
現在需要從南京送到北京,再頒佈天下。
河南的林聰,已經提前收到了風聲。
皇帝令他掌軍。
意思很明確,南海水師非常重要,他不信任其他人。
還有一層,中樞烈火烹油,不希望林聰這個直言不諱的蠢貨進去瞎攪和,這是皇帝設下的局,不許人壞了。
其實,林聰在河南做的不錯。
河南地處中原,不臨海、也沒有大面積牧場,吃飯還不夠呢,哪來的土地種植果樹呀?水果罐頭也沒興起。
但河南卻成爲中原最富的省份。
因爲河南人發揚肯吃苦的精神啊,水果罐頭火了,河南就玩命似的生產陶罐,裝罐頭用。
肉罐頭又火了,河南的陶罐力壓景德鎮、德化,成爲陶罐暢銷榜第一。
兩年時間,河南竟有上千家陶罐廠。
陶罐本就利潤微薄,又開了這麼多家,景泰十年時候各家生意已經不好了,看着熱鬧,誰做誰知道。
而且,陶罐沒有技術含量,各地都能造。
林聰深思熟慮後,派人學習玻璃的製作方法,鼓勵民間建玻璃廠、瓷器廠,鼓勵河南用玻璃罐、瓷器罐,自己卷自己。
果然,卷死了一批陶罐廠,河南盛器的名聲也打了出去。
隨着年富發明了魚罐頭。
河南商賈發現了商機,我們沒有羊肉,沒有魚肉,但我們有豬肉啊!
河南出現了豬肉罐頭廠。
豬肉味羶腥,那就多用香料呀,我們河南是天下正中之地,距離什麼地方都近,運費成本低呀。
豬肉罐頭要比羊肉罐頭更便宜,銷量自然就多了。
味道雖不怎麼樣。
但大熱天的,百姓哪裡吃得到葷腥啊,有口肉吃,已經是最幸福的日子了。
罐頭價格再低,那也不是普通百姓能消費得起的。
逢年過節,能吃兩罐就不錯了。
而河南又是天下交匯的地方,罐頭需要用糖。河南人就種甜菜,靠糖,打開局面,豫糖通行天下。
景泰十一年初,林聰又建了幾間蜂窩煤廠。
煤價太高了,百姓負擔不起,蜂窩煤應運而生,用煤渣和煤混合而成的蜂窩煤,價格低廉,又節省材料。
天下各督撫,都收到了蜂窩煤配方。
是皇帝公開的。
但河南做的最好。
這些都是林聰的政績,給河南帶來了賣樹業、盛器業、豬肉罐頭業、食肆業。
河南是天下正中,天下商人都要經過河南,所以開飯店也是最賺錢的,還南北交匯之後,形成了豫菜。
林聰即將卸任河南督撫了。
以他的功績,可入閣、入六部,而皇帝卻讓他去南面掌軍,意味深長啊。
他看到白圭的下場,知道現在不是他返回中樞的時間。
文官變成外戚,難免會遭到攻訐。
但于謙太狠了,直接把白圭打殘,而文官集團更是袖手旁觀,看得讓他林聰心寒。
外戚,若不依附皇帝,怕是在朝中沒有任何餘地的。
所以他會乖乖去南方,掌南海水師。
除了中樞黨爭漸起,他也在思考,皇帝爲何讓他掌軍呢?
皇帝最忌文武不分明,對武將報以戒心,對文官戒心更大。
他外寬內忌,又胸襟寬廣,只要能爲他千古帝業添磚加瓦,他肯給最大權限,任人施爲。
可一旦觸到他敏感神經,他會立刻收回權柄,毫不猶豫,哪怕損失再大,他也不會猶豫斬斷。
這次,皇帝竟讓他個文官去掌軍。
明人對海洋沒有特殊感覺,甚至不屑一顧,林聰去水師掌軍,多少有點被貶謫的意思。
他讓人取地圖來。
南海,南控交趾,北接嶺南,在海上可是重中之重。
再結合皇帝正在往交趾移民,積極開拓交趾。
那麼南海水師就顯得至關重要了,一旦交趾有變,南海水師可掐死水上通道,並快速運兵去交趾平叛。
皇帝只是看擔心丟掉交趾嗎?
看看于謙的黨羽王偉,他做了交趾水師的總兵官,交趾想連結內陸,就要經過南海。
這是用他林聰,挾制王偉呢。
南海水師這麼重要,必須得是皇帝的心腹去掌兵才行,所以皇帝打破了文武分治的固有思想,用文官去掌水師。
未嘗沒有,擔心武人掌水師,脫離皇帝控制的意思。
水師要先成建制,死死攥在皇帝手裡,然後纔可放心分給武將,由他們代爲掌軍。
林聰想透徹之後,就安心等待聖旨,順利交接便是。
山西。
這個被朱祁鈺幾乎遺忘的省份,但這個省份,卻承擔了一百多年拱衛中樞的重任。
自景泰八年起,山西外擴兩個府。
山西可謂是春風得意。
原晉商,多被移民到了寧夏,王偉、俞山、俞綱又陸續移民40萬去寧夏,20萬去甘肅,山西被移走了近百萬人口。
而煤炭生意興起,新晉商以煤炭爲基本,再次興隆起來。
北方鉅富之地,首稱山西。
本來晉人就擅長經商,雖被朝堂打斷了根子,隨着煤炭業興起,晉商再次崛起,天南海北都有晉商的影子。
北京新興什麼產業,山西就會冒出什麼產業。
因爲山西人富啊。
有消費能力,產業纔會興起,把整個山西的財政調動起來。
而山西軍,更是寧夏軍、甘肅軍、熱河軍的主力構成人員。
山西各衛所,巔峰時期有七十萬人,諸番調動後,山西軍還有23萬,皇帝南巡,主要從山西抽調邊軍。
隨着大批山西人,移民去西北,導致山西人在哪都有老鄉,他們把生意做到了甘肅、寧夏去,最遠的已經做到了吐魯番了。
這個被皇帝忽略的省份,卻在重現生機,生機勃發,大有和河南爭一爭北方第一富裕省份的寶座。
甚至,山西還飄了,想和江南爭一爭誰富的念頭。
王偉卸任,俞山和俞綱,也要返回京師了。
中樞的亂象,他們也知道。
漢宗案、妖書案、陳友案,三案頻發,中樞有黨爭之象,混亂之局面。
俞山還寫了一封密奏,送到皇帝手中。
言明黨爭的可能性,以及危害。
然而,皇帝一直沒回信。
這讓俞山的心在下沉,黨爭的局面是皇帝親手開啓的,目的何在呢?
于謙!
用黨爭來控制于謙?
不應該吧,于謙雖掌兵,但人在中樞,難道還能造反不成?
不是于謙呀。
再結合皇帝在江南的所作所爲,皇帝爲什麼如此深恨江南士紳呢?
江南士紳對中樞是很聽話的,讓交稅就交稅,殺頭就殺頭,也沒怎麼呀?
俞山想不出所以然來。
但他可不想進中樞這個大染缸,看看俞士悅的下場,這個皇帝不疼,中樞不愛的倒黴蛋,被拎出來查案,最後被踢出來背鍋。
他俞山的處境,還不如俞士悅呢。
皇帝對俞士悅是無視,對他俞山是沒好印象。
他去了,不就是當靶子嗎?
皇帝估計就是打這個主意,讓他俞山進京去當替死鬼。
所以,俞山上書請辭,並在潞州裝病,不肯回京。
俞綱也聰明。
三案頻發,肯定得有人當替死鬼呀。
執掌中樞的諸位老爺,都是皇帝的心頭好,哪個都捨不得殺,那就得讓他去頂缸呀。
所以,俞綱在回京的路上,平定州病倒了,留在平定州養病。
啓程南下的王偉,在路上叱責他們不盡忠心。
立刻上疏陛下,請皇帝派太醫院太醫爲他們診治,省着他們裝病。
王偉當然急了。
他是于謙的黨羽。
三案頻出,得有替死鬼呀,俞山、俞綱不就是最好的替死鬼嘛!
俞山請辭的奏疏送到內閣,執筆的正是姚夔,會心一笑,大筆寫下駁回。
請太醫院的太醫,去山西照看兩位閣老。
山西就在京師西側,來往通信一天就能抵達。
俞山和俞綱收到了回信,兩個人腦子轟的一聲,炸開了,姚夔是真損啊,非得讓他倆回京頂罪。
俞綱最狠,他把窗子破壞,真把自己弄感冒了,裝作病危垂死的模樣。
太醫不顯山不露水,一副藥就讓他起牀了。
然後擡着回京。
俞山和俞綱在京師門口,彼此對視,眼淚唰的一下流下來了,命咋就這麼苦呢?
比他們命更哭的是陳友。
陳友被押解回京,他前腳剛走,吐魯番就丟了,坐實了陰占吐魯番之罪。
他倆上午入京,陳友下午入京。
好好的沙州侯,變成了罪人。
他被帶到大理寺,被五司會審,周瑄任主審官,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實擔任副審。
“吐魯番頭人對滿速兒強壓政權,並不滿意。”
“所以我就暗中說服這些頭人,歸順大明。”
“恰逢東察合臺汗國的大汗阿黑麻壽宴,滿速兒回亦力把裡過壽,我就瞄準機會,攻克吐魯番諸城。”
陳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他承認,確實和滿速兒商談過共管的問題。
但那是給東察合臺汗國看的,他還和滿速兒達成協議,幫助滿速兒謀求可汗之位呢,作爲回報,他願將豁刺棱部的地盤讓給大明。
周瑄和李實對視一眼。
豁刺棱部的地盤,有二十個吐魯番大,雖沙漠縱橫,但那畢竟是西域古地。
審訊中途,陳友身體不適,請太醫來診治,審問中斷。
第一次審訊記錄,呈送到內閣。
“本官之前就說,陳友若是真有功,誰來負責?”姚夔劍指于謙。
于謙指着這紙:“憑着區區數言,就能脫罪?”
“周寺卿,本首輔問你。”
“伱可問過陳友,陳友佔領吐魯番後,可知吐魯番土地幾丈幾何?可耕田土多少?牧場多少?百姓幾人?甚至有幾座大城,幾座小城?”
于謙冷笑道:“連這些基礎問題都不問嗎?”
“若吐魯番是我軍打下來的,豈會因他陳友一走,吐魯番就又丟了呢?”
“本首輔看呀,這陳友之戰功有問題。”
于謙咬死了陳友戰功有問題。
皇帝的手段更犀利。
你破朕的局,朕就先調走你的人,再削掉你的兵權。
皇帝和于謙,一南一北,你來我往,看得朝臣直呼還是于謙厲害。
皇帝可是攥着十分皇權的皇帝啊,于謙尚且能和皇帝過招,其他人,只要皇威下來,都得跪地求饒了。所以,文官在於謙對抗皇帝的問題上,出奇的一致,支持于謙。
“回稟首輔,陳友年紀甚大,又匆匆回京,身體吃不消了,已經請了太醫,爲他調理身體了。”
周瑄雖專長破案,也看出陳友案更傾向於政治冤案,這就不是他擅長的範疇了。
當朝首輔,咬死了陳友。
文官形成新集團,集體反對首輔。
“那就過幾日再問。”
于謙看向周洪謨:“監察司可否派派人勘合功績?是真是假?”
“如何勘合呀?監察司的兵科給事中剛到甘肅,吐魯番就丟了,怎麼查功績呀?”
監察司就是換了個名字,還是沿用六科的作用。
科道言官,六科就是科道,言官是都察院。
現在六科改爲監察司,三法司變成五法司。
“查無可查,陳友做得可真絕。”于謙嘴角翹起。
西北亂了,滿速兒若聰明,會兵進哈密,奪走哈密,甘肅一年來的心血就沒了。
而且,用寇深去打仗。
寇深本來在採油,採油鋪路的工作主要是姚夔在負責,這也是壞姚夔的事情。
于謙吹響了反擊的號角。
然而,內閣的官員匆匆跑進來:“出事了,陳友死了!”
什麼?
閣部重臣全都站起來,包括于謙,都知道壞事了。
可以往陳友頭上潑髒水,可以炮製陳友案。
但是,陳友畢竟有大功於國。
陳友還有另一層身份,講武堂的祭酒,講武堂大半弟子都出自他的門下。
于謙之所以選擇陳友,就是因爲陳友鬥不倒。
陳友背後有大批武學學子爲他支撐門楣,陳友倒下來一次,查清後,皇帝就會復起。
結果這些倒好,把陳友給氣死了。
陳友一死,他背後的講武堂學子,必然要爲老師討個公道,陳友案勢必會查清,屆時于謙如何自處?
別以爲皇帝還會包庇于謙,不會的!
你名聲不臭,朕不安心!
本來陳友案讓于謙撥開雲彩見月明,陳友一死,弄巧成拙,天黑了。
“是死了?還是快死了?”于謙急聲問。
“已經死了!”
完了!
于謙立刻開始想補救措施,他不能和皇帝鬧了,必須和皇帝修好,這個時候能保住他的,只有皇帝。
可皇帝要什麼呢?
要他的命?
絕不是,皇帝有野心,也有信心降服他,沒有殺他的必要。
要收回爵位嗎?也不是,當初皇帝強賜他爵位,就是讓他做勳爵之首。
不要命,不收回爵位的話,就是要拿回他的文官權力呀!
這首輔之位,纔是于謙最後的榮耀。
他心裡是文官呀,從裡到外都是個文官。
一直不肯去當一個武將,也不甘心讓自己的兒孫去當武將,這是他于謙的榮耀。
可是,事到臨頭,他必須放棄文官的權力。
姚夔、耿九疇等人爲何盯着他不放,就是這首輔之位,讓文官覺得膈應人,你一個國公,當個首輔,什麼玩意兒!
所以他于謙必須離開內閣,去當他的邢國公去。
這何嘗不是皇帝的心思呢?
皇帝能說服文官,和皇帝站在一條戰線上,歸根結底,就是于謙佔着首輔的位置。
“先將陳友送回家中,妥善安葬,大理寺繼續追查。”于謙撐着口氣道。
耿九疇看向于謙,眼中折射出意味深長之色。
他和王復對視一眼,互相看到了喜悅之色。
姚夔竟鬆了口氣,陳友死得恰到好處,若死在路上,都不會有這個效果。
這個局,妙呀。
閣部重臣散去,周瑄和李實一前一後走出內閣。
“左都御史……”周瑄目光銳利。
李實腳步微停,提起煤油燈,照亮周瑄的臉頰:“周寺卿,何事呀?”
“陳友身體健壯,雖舟車勞頓,但不會忽然猝死。”
說到這裡,周瑄停止不言,低聲問:“左都御史,此事還能查嗎?”
“周寺卿此言何意呀?首輔大人不是說了嘛,該查。”
李實臉上帶着笑。
可這笑容,讓周瑄不寒而慄。
陳友沒有死的徵兆!
卻突然死了!
他的死,給各方帶來巨大的好處,不得不讓人懷疑,陳友的真實死因!
“周寺卿,你是聰明人,用心想一想。”李實提着煤油燈,上了轎子。
周瑄僵立原地。
陳友案,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包括皇帝。
而,破局之法,就是陳友枉死!
陳友死了,沙州侯的爵位就保住了。
于謙所做的一切,都徒勞無功,一切回到了原點。
甚至,能拿走于謙的文臣位置,將他徹底打入武將的行列,不許再涉及文臣之事,給文官讓道,讓皇帝安心,皆大歡喜。
還有一個巨大的好處。
就是讓于謙和姚夔等文臣,形成了對立關係。
而這一切的好處,最終受益者都指向了一個人,遠在南京的皇帝!
十天之後。
南京的皇帝傳來聖旨:“陳友功勞爲真,封賞不變,仍爲沙州侯,加賜三世世券,由其嫡長子承襲爵位。”
“待明軍攻克吐魯番後,在吐魯番爲陳友修建一座雕像,在哈密、吐魯番建廟享香火,永久紀念陳友之功。”
“御史秦紘,糾察不明,但其身爲科道言官,有糾察天下之權,此乃分內之事,罰其三年俸祿,貶去交趾做知府。”
“監察使周洪謨,用人不明,無識人之能、無辨功之手段,降爲監察副使,罰俸一年,閉門思過一個月。”
“內閣首輔于謙,處事武斷,置功臣枉死,奪其內閣首輔之位,但朕不在中樞,仍需閣部輔政,于謙暫在內閣處事,但不可一言而決,再遇要事,由閣部重臣,投票決定。”
“陳友案此虛無有,乃科道言官之失誤,科道言官將以儆效尤,切勿再犯。”
看到聖旨。
周瑄全明白了。
陳友是死得其所,用死來保住侯爵,他兒孫不孝,難以再造功業,所以他最大的願望,就是給兒孫攢一個爵位。
于謙呢,作爲邢國公,卻佔着內閣首輔的位置,擋了很多人的路了。
所以于謙被奪職。
而浮上水面的於黨周洪謨,則被皇帝直接貶職。
似乎所有官員中,只有他周洪謨被處置得最重,蓋因他本是皇帝提拔上來的,卻往于謙懷裡湊,所以皇帝給他當頭一棒,讓他好好清醒清醒。
秦紘看似貶謫,其實是去交趾施展抱負去了。
也就說明,這秦紘是皇帝的心腹。
可陳友案,爲何從秦紘而始呢?秦紘是真的秉公直言,還是被誰收買了?
覆盤整個陳友案。
剛爆發時,皇帝也被打個措手不及。
看皇帝是如何反敗爲勝的?
調林聰的時候,順便調走了王偉。
于謙能控制西北,靠的就是黨羽王偉。
調走王偉,斷了于謙一臂,讓于謙炮製的陳友案,無法繼續,因爲沒有王偉,于謙也控制不了吐魯番。
這樣一來,陳友回京的路上,就不受王偉控制了,就轉而受皇帝控制了。
皇帝調走王偉後,就動用了心腹李實。
在內閣裡,讓李實出來做副審的是耿九疇。
于謙並沒懷疑過李實,因爲在漢宗案和妖書案中,李實不顯山不露水,並未完全站隊。
可在關鍵時刻,李實站在皇帝這邊,給於謙致命一擊。
李實說服了陳友自殺。
陳友自殺,導致陳友案不攻自潰。
皇帝大獲全勝。
在南京的朱祁鈺,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將星隕落啊。”
“朕當初答應過陳友,告訴他,要讓他親自掌兵,收復他的家鄉,朕要以他的家鄉爲名,給他封侯!”
“朕食言而肥了。”
名將肯定是多多益善的好呀,陳友打仗,雖然算不上什麼名將,但也是良將一枚。
“皇爺,您也成全了他。”
“若繼續查下去,八成連伯爵都保不住了。”
“經過此案,陳侯再努力,怕是也無法掌兵了。”
“與其病死塌上,不如爲國靖忠。”
“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馮孝安慰皇帝。
“是啊,就算查明他是無辜的,也復起無望。”
朱祁鈺輕嘆:“中樞不會相信一個有污點的人的,再說他今年七十九了,還能活幾年啊。”
“他臨終時可有遺言?”
馮孝搖了搖頭,這等小事,誰會聽一個罪人的遺言呢?
“罷了,上個好諡號吧。”朱祁鈺也不想了。
上諡號的權力,在文官手裡,皇帝可管不到。
這是他在南京,和在北京的于謙過招。
陳友不過是犧牲品罷了。
“陳友一死,吐魯番又丟了,可惜了。”
朱祁鈺嘆息:“給內閣去旨,挑一個名將去甘肅掌兵,寇深歲數也不小了,不要在前線奔波了。”
馮孝目光一閃,皇帝是擔心寇深的身體嗎?
“再從宮中派人,安撫講武堂諸生的情緒,切勿因噎廢食,當學好本事,以待日後。”
馮孝瞳孔一縮,皇帝這是要借講武堂諸生的手,削了于謙的榮光。
講武堂的學生,日後會成爲軍中的中流砥柱。
陳友的死,可謂一石二鳥。
他忽然有點恐懼於皇帝了。
皇帝很少露出真面目,只有特殊時候,纔會偶然露出真容……
“這南京的天兒啊,是太熱了。”
朱祁鈺一個北人,真的住不慣,受不了南方的夏天。
而在交趾,交州。
方瑛叩接聖旨,聖旨對方瑛的功勞大家肯定,欽封爲交國公。
大明第四個國公誕生。
用交字,來彰顯他方瑛的戰功。
原河內,就是現在的新交州,塑造了方瑛、陶成、夏壎、邊永等人雕像,和安南王宮遙遙呼應,殺人誅心。
安南、占城王室的寶物,都送去北京了。
據說皇帝打算建個園子,擺放戰利品。
方瑛已經和朱英交接完畢,朱英駐入交趾新省治驩州。
方瑛這是回廣西的路上。
他很清楚,榮封國公之後,兩廣總督的官職也要拿掉了,他要回京養老去了,除非有特殊戰事,才需要他出戰。
方瑛很清楚,近三年,他立功太多,晉升太快,需要時間消化戰果,並且要建立勳貴中的新山頭。
這是皇帝要看到的,國公有國公的用法。
他雖在南方,卻對京師之事,瞭如指掌。
京師三案頻發,陳友案,顯然是于謙試圖反抗炮製出來的。
皇帝反敗爲勝,削了他的文官之權,如今只剩下武勳邢國公。
所以,皇帝需要他方瑛這位交國公,回到京師,挾制于謙,分攤于謙的兵權。
可以預見,皇帝在南京並不順利,恐怕還需要很長時間才能迴鑾。
這才迫切挾制北方的原因,將中樞牢牢控制在手。
估計等皇帝迴鑾,就會主持公主大婚,這是當初拉攏他的籌碼,到了該兌現的時候了。
他要回去挾制于謙了,這個任務,比他吞併安南難上百倍。
剛離開交州,進入廣西地界,方瑛就寫信給中樞,聲稱自己身體不佳,想請求入京調養。
三請三讓之後,他就會回到京師的。
廣西、廣東,化土爲漢後,已經生機勃發。
廣東是天下水運的中心,皇帝在廣州灣,劃了一地叫香港,對面叫澳門,香港裡面叫深圳,澳門裡面叫珠海。
一大片城市,如雨後春筍建造起來。
兩廣欣欣向榮,已經不需要用督撫來鎮壓什麼了。
驩州。
朱英上任交趾督撫,而當務之急,首要是安置移民,其次是抓捕奴隸。
上任以來,從江南共運來177萬人。
這些人僅看穿着氣質就知道,都是士紳,這些人和當朝官員,都有着千絲萬縷的親戚關係。
年初第一撥妥善安置的,才80萬人,傷亡率巨高。
而第二撥、第三撥損失就很少了,幾乎沒有傷亡,各船都配備了足夠的醫者、藥物,人員也並不密集。
下了船後,全由交趾新組建的政府來安置。
挑最肥沃的土地、最好的商鋪給漢人分。
前兩年不用種植糧食,交趾給分糧食吃,也不用自己勞作,抓奴隸勞作即可。
各地都按照中樞承諾的規制來安置。
大面積田土、房產、商鋪,還有一個奴隸、一張販奴證,還額外給發了一把刀和一張軍中淘汰的弓弩。
奴隸少,因爲得讓兵卒去抓,抓奴隸損失較大,兵卒也不願意去抓,只能由交趾政府出面,找土人頭人去買。
原七十多萬廣西軍,在搞完屠殺之後,有64萬解甲歸田,變成了交趾百姓。
這些江南士紳,一路上把皇帝罵死了。
下了船,才發現交趾是天堂啊。
雖然家業沒了,但靠着一張販奴證,很快就能發家致富。
只是,移來的漢民越來越多,每天都有無數條船,停靠在碼頭上,無數漢民下船。
用不了幾年,交趾就會捲起來的。
本來大批大批的俘虜,要送入治水司治理黃河去的,現在移入大批漢民,只能發給這些漢民做奴隸。
夏壎在交趾南部,清掃安南、占城殘餘勢力。
這些江南士紳,竟然找夏壎做生意,讓夏壎把這些人抓來賣給他們當奴隸。
朱英爲漢民發放奴隸發愁的時候,郝暄則建議朱英,可以出使柬埔寨,令柬埔寨販賣一批奴隸給大明。
“這不好吧?”
大明已經夠欺負人家的了。
軍中糧食、移民的糧食,全都由三國負擔,還讓三國送來一批人,幫交趾耕種。
三國也不同意啊,朱英來了後,就跟他們打了幾十場小仗,明軍全勝。
方瑛執掌交趾事時,更是天天打仗。
“下官願意出使柬埔寨,必說服柬埔寨賣給大明十萬奴隸!不,五十萬!”
郝暄口氣不小啊。
“最好三國各賣五十萬。”朱英也愁人啊。
郝暄狂翻白眼,三國最弱的就是柬埔寨,柬埔寨是王國衰弱的時候,最容易和大明合作。
皇帝把交趾當成江南蓄水池了。
江南士紳,有罪的沒罪的,全都給移入交趾了,還得讓地方妥善安置。
而江南士紳嚐到甜頭後,別說種地了,一家沒個幾百個奴隸,都不好意思出來見人。
這就導致了,奴隸價格瘋漲。
內地還嚷嚷要人呢。
奴隸是真的稀缺啊。
朱英知道,皇帝預計移入五百萬人以上,極有可能移入千萬人。
那麼,僅靠交趾一地,肯定養不活這麼多人。
這是惦記三國領土啊。
皇帝也不擔心造反,他似乎忘記了,廣西軍已經解散了,剩下的也在解散的邊緣。
大明在交趾,沒有強兵啊。
朱英給皇帝寫密奏,請求皇帝派大軍南下,鎮守交趾。
郝暄當外交使臣當上癮了,跋山涉水去說服柬埔寨王賣奴隸給大明。
等雨季過去,就要修通到廣西的馳道。
但是,中樞卻給他下旨,讓他去找石油,用瀝青修路,瀝青路在雨季裡也能正常行走。
有了瀝青路,大明和交趾,就不會因爲雨季,就彼此隔絕了。
可是朱英派人去找了,根本就找不到什麼石油啊,這地方有石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