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聯絡城外的人!
盯着許成林,靳輔低聲問道。
“你現在和城外有聯繫?”
“有那麼一點……”
許成林這邊的正要回答,忽然,靳輔的小妾驚慌地進來,將他們之間的談話打斷了。
“老爺,大事不好,不好了……”
本就是色目人的小妾臉色煞白,用生硬的漢話哭嚷着。
“衙門中已經亂起來了,馬上就要你殺我,我殺你了,老爺你再不過去看看,就沒法收拾了……”
聞言,靳輔大驚失色道。
“什麼事?怎麼回事?萍喜!怎麼回事?”
面色惶恐的小妾連忙答道。
“老爺不是叫他們把馬殺了嗎?大家都只分一斤肉,衙門裡的人全都是一樣。可是蘇明亮那狗奴才倚仗着老爺對他的信任,他不但非要多切肉,而且還要把馬心肺什麼的拿走不可。分肉的說不行,旁邊的人也說不行。他馬上就拔出刀子,嘟嚷着:“你說不行,我連你的心肝一起吃掉!”分肉的人一看他要動手,一邊賠笑着勸他,一邊趕快多割了些肉,往他手中一扔,故意把肉丟到地上。蘇明亮彎下身去剛要拾肉,分肉的奴才就的跳起來一刀將他砍死了。蘇明亮的剛死,衙門裡的人就都圍上去,說要分他的死屍,也有說不行,不同意分他的肉。兩邊越吵越兇,眼瞧着就要動手了。老爺,你趕快去吧,馬上就要出亂子了……”
色目小妾進靳府已經十來年了,漢話雖然說不流利,但卻也還算利索,說的倒也還算清楚。
靳輔都沒等她說完,就立刻就往偏院奔去。許成林怕他處理不當,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邊。到了偏院分肉的地方,一羣人正在那裡爭吵着,他們都把刀拔了出來,沒有刀的就找根棍子握着,眼看馬上就要互相廝殺起來。
眼前的這一幕,讓靳輔勃然大怒,衝上去就要破口大罵。
“老爺……”
許成林連忙在背後拉了一下他。靳輔這才猛地省悟,明白眼下決不是怒罵僕人和衙役的時候,再罵的話,就是火上澆油,沒準會真出什麼亂子。
略作思索,靳輔就走前兩步,雙膝跪到地上。
“諸位,你們趕緊殺了我吧,你們既然想吃肉,就把我殺了,然後肉分給你們吃了吧,不要吃別的人。”
原本怒氣衝衝,眼瞧着就要打起來的衆人,一看老爺跪在地上,都害怕起來,有的趕緊去攙他,更多的慌忙跪下磕頭,喊着“不敢”,也有些人偷偷溜走。
見大家都不再爭吵,靳輔才站了起來,吩咐說:
“現在的情況,大家都差不多,你們捱餓,我靳某人也沒吃飽過,你們每人有一斤肉,可以暫時填填肚。還剩下來的肉,我靳某人決不會私自吃掉,明天再給大家分一次,馬皮、心肺、大腸什麼的還能燉些雜碎湯。蘇明亮跟我多年,也是出過力的人,我不能看他被衆人吃掉,更不能看到大家互相殘殺,你吃我,我吃你。我現在只求你們將他埋起來,讓他安心地歸天去吧。”
說到這裡,靳輔不由得落下淚來,同時不住的朝着衆作揖。
跪在地上的衆人連忙磕頭答道。
“請老爺放心,我們馬上就去埋他。”
然後就有人去擡蘇明亮的死屍。
他的屍體被埋到什麼地方,靳輔並不關心,也不在意,他很清楚,也許這邊剛埋下去,就會有人把屍體挖出來,然後被切下來燉成一鍋湯,可那個時候,就不是他所能問得了的了。
隨後,靳輔又囑咐管家親自到廚房看着收拾馬皮、馬腸、心肺等雜碎,吩咐他先燉一鍋湯,讓大家每人都吃上一碗。然後,才同許成重新回到簽押房來。坐下以後,兩人卻是相對無言,只是不時嘆氣。
儘管兩人相對無言,只是不住長嘆,但他們兩個人卻知道,現在已經到了生死關頭,是時候商量一下對策了。
沉默了一會兒,靳輔看看許成林,許成林看看他,終了,靳輔還是忍不住問道。
“你確實能聯繫到城外?”
儘管靳輔與城外有着聯繫,但是現在城外每每給他人迴應都是稍安勿躁,總是讓他等待。
再這麼等下去,即便是他不餓死,早晚也得被亂民殺死。
“現在想聯繫明軍,可不容易,不說其它,就是想進入明軍的陣地,都不容易,畢竟,明軍的火器不饒人,前些天有人拖家帶口的想要逃過去,剛走了一半,就被地雷炸死了……”
儘管提着死,可是許成林的語氣卻仍然顯得很平靜,隨後,他壓低聲音說道。
“不過,倒也不是沒法子,陳總兵知道還有一條路,能和明軍聯絡得上!”
“還能聯絡得上?”
靳輔壓低聲音說道。
“這件事,你抓緊時間去辦。我決不能坐等靖南瓦解,死於亂民之手!”
網用紙包着,揣在懷裡的頭,朝家走的路上黃老六的手按着腰刀,不時的用警惕的眼神望着周圍。偶爾的他會碰到一些路人,那些人眼神使他感到害怕,後背上一陣發涼。
不過,即便是如此,他仍然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他知道,只要自己顯露出一絲怯意,沒準走不了多遠,就會從路旁竄出一個人來,然後對着他就是一刀,不消半個時辰,他就會變成別人的口中肉,腹中食。
這年月,這靖南城裡的頭活着的人,就是書中的“兩腳羊”。
火紅的夕陽籠罩着靖南城,到處都是紅通通,可是落在黃老六的眼中,這一切卻都是陰森森的,特別是紅通通的夕陽把天映的紅色,在他看來,更是恐怖到了極點,就像是……血味。
一陣秋風吹來,黃老六感到身上一陣寒意。風,送來了一陣腥臭,這是什麼味道?
也許就是“兩腳羊”的味道。人在餓急的時候,什麼事情都能幹得出來。
作爲衙役的黃老六這陣子,在衙門裡見識過不少慘絕人寰的事情。別說是易子相食,就是虎毒食子的事情,那也是見怪不怪了。爲了能夠活命,城裡頭的人不知道幹出了多少喪盡天良的事。
“命啊……”
黃老六長嘆了口氣,把懷裡的那塊肉揣的更緊了,這塊馬肉,又能讓一家人多撐上幾天。
拐到回家的那個衚衕裡,當黃老六踏進巷子,想到自己正一個人走在空洞洞的衚衕裡,而且懷裡頭還揣着一塊肉的時候,儘管手上按着腰刀,身上穿着衙役的號衣,可是他的心裡頭仍然不踏實,畢竟,人餓了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那些人的眼裡頭可沒有什麼衙役,就是五品六品的大老爺,要是落了單不定也就變成鍋裡的肉了。
“不成,得快點……”
想到衙門裡聽說的事情,一個五品的老爺出了門,就再沒回去的事情,黃老六不禁更加緊張了,他連忙加快腳步,希望儘快地趕到家中。儘管先前在衙門裡吃了一碗馬皮、馬腸、心骯什麼的燉成的一鍋湯,但是因爲長時間的飢餓,他的身上並沒有什麼氣力,剛走了一陣就出了一身汗,還不斷喘着粗氣,心也越來越慌,跳得越來越快。
“要不先緩口氣……”
這邊這個念頭剛冒出來,他卻聽到背後有腳步聲傳了過來。
“該不是……”
心裡緊張着,黃老六他回頭一看,只見有兩個人緊緊的跟着他。這兩個人雖然看不清模樣,可卻能看出來他們的目光冰冷。而且他們倆顯然比他強壯,走得也很快,離開他也越來越近。
心裡緊張到極點的黃老六,只感覺後背冒出一陣冷汗,他想要抽刀,但渾身卻沒有什麼力氣。
“要不然,就,就把肉給他們……”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他就想着一斤肉怎麼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看樣子今個兒肯定會死在這倆人的手裡了,自己會和那些失蹤沒了音信的人一樣,被他們殺了,扔進鍋裡頭,燉了吃掉。心裡發悸的黃老六,又想到了他的妻兒,他們肯定也會餓死,不定,餓個差不多的時候,就會被人搶走,然後……
想到妻兒可能也和自己一樣,變成兩腳羊,黃老六猛的一下有了力氣,他一下子抽出刀來。
在他抽出刀的時候,那兩個人明顯一愣,但卻仍然朝着這邊走了過來,他們的手中也提着兵器。
盯着朝自己走來的這兩人,忽然從旁邊的另一條衚衕中走出兩個人,黃老六一看,總算是松下口氣,來的是他的鄰居,李鐵柱和李鐵塔,他們兄弟倆個,他們還揹着火銃,身上穿着號衣,顯然是剛從兵營裡出來。
他們倆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黃老六,只見他面色惶恐,氣喘吁吁的模樣,李鐵柱趕快上前喊道:
“六哥、六哥,你這是咋了?”
看到他們倆,黃老六明白自己得救了,總算是長鬆了口氣。
“回家哪,你們這是剛從營裡回來,還帶着火銃哪……”
再一回頭,那兩個人已經停住了腳,他們遲疑片刻,扭頭走了。看着轉身離開的兩人,李鐵柱差不多明白了。
“他們是抓羊的?”
抓羊的,這是城裡的人對有些人的稱呼,他們會在城中抓那些落單的“兩腳羊”,這陣子不知多少人隻身出去,沒有了音信。
手中提着個布包的李鐵塔抱怨道。
“六哥,你也太不小心了。這是什麼時候啊,你居然敢一個人出來?”
“這不是得到衙門裡當差嘛……”
黃老六解釋道。
“在衙門裡當差,總還能混上一碗稀粥,能給家裡省一口糧食。我不能眼看着一家老少都餓死不是。”
李鐵塔詫異的問道。
“衙門裡還有糧食?”
“那有什麼糧食啊。都是大老爺從自己的嘴裡省出來的……”
黃老六頗爲感激說道。
“大老爺到底跟別人不同!他從自己口糧裡省出糧食來,每天保着大傢伙吃上一頓稀粥,雖說吃不飽,可卻也能吊着命!要是不死,我一輩子不會忘下大老爺的恩情……”
“靳大人倒也還算厚道……”
李鐵柱點頭說道。
“可不管怎麼樣,以後一個人還是小心些,還是和衙門裡的人結成夥出來安穩。”
黃老六連連點頭說道。
“這次是我太大意了!剛纔那兩人肯定是在追我,要是你們晚來一步,我可就完了。你們兩個怎麼會這時候回來?營裡頭不是當兩天差,歇兩天嘛?”
“營裡頭現在也供不上糧了,現在是當一天差,歇兩天,這樣就能省一天的口糧……”
李鐵塔罵道。
“龜孫子,那些個主子總是想從咱們的口裡扣食吃,一個個的都是什麼玩意兒……”
“可不是,讓他們賣命,還他麼的不給咱們糧吃,再這麼下去,不等明軍打過來,咱們自己個就餓死了……”
他們兄弟兩個一替一個的抱怨着,到最後,李鐵柱罵罵咧咧的說道。
“他麼的,實在不行,老子就逃了,逃出去,他孃的,就是讓地雷炸死,也比餓死強!”
“可不是,即便是炸死,那總能落得全屍吧,擱這死了,指不定這邊一埋,那邊就讓別人吃了……”
“哎,眼下這靖南就像地獄一般,但凡有條活路,還是儘早打算的好……”
黃老六嘆了口氣,然後把他們兩個打量一眼。
“你們倆個不是城外當差嘛?那你們知道,出了城,怎麼到那邊嘛?”
他口中的那邊,指的是明軍那邊。
“那邊?不好過啊,到處都是地雷不說,他們還拿火銃瞄着咱,這邊不被地雷炸死,指不定也會被火銃打死……”
聽着他們兩人的話。默默無言的黃老六,跟着他們一同往家走去。
轉角經過一家門洞大開的人家時,黃老六和鐵柱、鐵塔兩兄弟不約而同地投了一眼,只見這家的房門大開着,裡頭早已是空無一人。
“別看了,開着門,人肯定沒了……”
黃老六嘆口氣,然後朝着遠方看去,最後抿抿嘴說道。
“呆在這城裡頭,早晚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