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寒地凍的初春再到盛夏,再從盛夏到涼意逼人的初秋,被圍困的靖南城,在長達七個月的圍城中,已經瀕臨絕境,糧食、青菜和柴火一天比一天困難起來,一開始朝廷還有糧食,可是隨着糧倉被燒,大量糧食被焚,朝廷發放的糧食也就越來越少。先是減量,然後是施粥,最後,在一個月前,乾脆連那陣粥也省了。
如果不是因爲旗丁皆兵,每個月男人們還能在營中領取十斤糧食,再加上院子裡種的土豆在那裡吊着,不知多少人得餓死,不過即便是如此,飢餓仍然是不可避免的,畢竟相比於人口,家中於牆邊院裡種的土豆總歸是有限的。
飢餓的陰雲在過去的幾個月裡一直籠罩着這座城市裡的所有人。尤其是當飢餓驅使着人們把尚未成熟的土豆挖出來裹腹的時候,一切似乎都已經註定了。
早在兩三個月前,一般小戶人家就已沒法過活了,而那些有錢的人家則想盡一切辦法囤積各種糧食,他們知道在圍城的時候,糧食就是命。越囤積,糧食越恐慌,糧價越上漲。糧商們因爲糧食的來路已斷,不願把全部糧食賣完,往往藉口沒有糧食而把大門關了起來,哄擡市價。開始時官府三令五申,嚴禁糧食漲價,要糧商一定得按官府規定的價格出售。不但禁止不住,反而促使家家糧店閉門停售。隨後官府就嚴禁糧商閉門停售,價格可以不限。這樣一來,糧價就像洪水氾濫,不停地上漲。只有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家才能買到糧食,窮家小戶望天無路,哭地無門,只好等着餓死。
到了秋天,城內本就不多的糧鋪也紛紛關門了——無糧可售了!
不過即便是如此,街上仍然有些鋪子在做着買賣,老鼠肉、兩腳羊肉,大抵上也就是諸如此類的肉食,就那麼直接掛在街上。夏天時百文錢一隻的老鼠,這會已經漲到了數百文,至於兩腳羊也漲了不少。
對於城內發生的一切,儘管身處深宮之中,但是玄燁仍然瞭如指掌,不過,作爲皇帝,他並沒有任何辦法,甚至於有時候,他寧可自己變成那些每天只需要爲食物發愁的百姓,也不願意去面對眼下的國事。
王化行降了!
這個消息傳來的時候,玄燁驚得半晌都說不出話來。儘管在王化行投降之前,他就已經收到從南方來的密奏,在那些人的密奏中,提到了傑書被太子斬殺,提到了太子奪取兵權,也告訴他南方的形勢。
在接到那些密奏後,玄燁整個人都處於驚慌之中,隨後他明白了太子爲什麼會殺傑書,爲什麼要自毀長城,是因爲他的那道旨意,讓太子感覺到了威脅。
“那個廢物怎麼就不能體諒爲父的苦心啊!”
看了他們的密奏,玄燁惱怒的漫罵道,繼而甚至放聲痛哭,瞭解兒子的他很清楚,傑書死後,南方的駐防是指往不上了,無論如何,他那個兒子,都不會再領兵回援了。
對兒子的瞭解,讓玄燁很清楚,他那個兒子絕不會冒險來救他。
“這個孽子!”
又一次,痛罵一聲,玄燁的臉色變得鐵青。
原本得知傑書的死訊後,儘管他也曾爲之憤怒,可是,也就只能如此了,儘管他曾通過信鴿帶去了一封封情深意切,充滿父愛的信,但是卻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沒有絲毫音信。
再然後,就在他慢慢平靜下來時,又一個消息傳了過來——王化行降了!
王化行投降的原因是因爲太子派他領兵北上救援靖南——領兵兩萬!這不是讓王化行送死嗎?
難道那個孽子就不知道這樣逼人送死,必定會把人逼反嗎?
儘管惱怒,但是玄燁卻沒有任何辦法,畢竟,他困在靖南城中。
這會,面對傑書死死,王化行投降的局面,玄燁所能做的也就是嘆息了,嘆息着自此之後太子身邊剩下的全是庸才,嘆息着大清國的氣數將盡了。
太子擁兵自重,不願來救。
王化行投降。
想到這一切,玄燁在心中傷心地嘆息說:
“唉!亡國之相啊!”
曾幾何時,玄燁不願意去面對現實,在過去的一年中,他曾經有過各種各樣想法,甚至也曾動過與大清國共存亡,用自己和朝廷的死去換取大清國的未來,但是面對明軍深入的現實,在王化行等人的勸說下,他又動了旁的心思。
“以靖南爲誘餌,使其專心於靖南,待明軍聚兵于靖南時,再調南部駐防兵,裡應外合,包圍明軍將其重創,進而以戰求和……”
以戰求和……
又一次,玄燁的腦海中浮現出了當初王化行跪在地上說出的這番話,也就是王化行的話,讓他看到了生的希望。
就像最後一根稻草似的,絕望的人總希望抓住它,可是現在,那根稻草卻一下被奪走了。非但奪走了,甚至還把所有的希望都給撕的粉碎了。
怎麼會這樣呢?
又一次,玄燁想到了那個夢。正是因爲那個夢,才讓他做出了那個決定。
難道朕錯了?
“不,朕沒有錯,只是太過信任太子了……”
是的,太信任太子了。
“他到底還是年歲太小啊,怎麼能擔起得那樣的重任呢?即便是朕,當年要不是太皇太后在一旁招應着,不定要犯下多少大錯。”
玄燁自言自語的說道,然後,他坐在那裡,又一次浮現出了太皇太后的身影,想着太皇太后,他發現現在自己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了。
太皇太后已經走了,就剩下自己了。
“太子那邊應該也是如此吧,哎……”
想着太子身邊,也是沒有個商量的人,玄燁突然之間,發現自己錯了,甚至可以說大錯特錯,當年自己的身邊有太皇太后,可是太子呢?
明珠,明珠不過就是個奴才罷了。
又豈是個能商量的人。
“哎,說到底,總歸是明白的太晚了,要是能早點明白就好了,只是……”
猛然坐起身來,玄燁自言自語道。
“現在還有機會嗎?”
心裡這麼想着,玄燁對太監吩咐道。
“去,請禮親王和索額圖過來。”
也許,應該聽聽他們的意見,看看他們有沒有什麼好的建議。
差不多過了小半個時辰,一個太監掀開簾子,禮親王嶽樂走在前面,索額圖跟在後面,他們兩人一進來,就跪到玄燁的面前叩頭。
任由他們兩人跪在地上的玄燁直接問道。
“禮王,城上守禦如何?明軍有何動靜?”
嶽樂連忙答道。
“回皇上,目前,雖然明軍沒有什麼異常的舉動,但是現在人心紛亂,營中兵卒皆無戰意,若非是明軍陣前有大量地雷阻擋,只恐怕早就有人降了他們,如今王化行降明後,軍心更是混亂非常,衆心更加瓦解。”
嶽樂倒也沒有隱瞞,有些事情是瞞不住的。
“尤其是目下,營中糧食日益困難,每天都有兵卒餓死,臣以爲,長久以往,只恐怕明軍尚未攻城,城中軍隊就已經悉數餓死了?”
然後嶽樂痛心疾首的地說道。
“皇上,目標前城內糧草日益減少,當初堅守所圖,不過是爲了與南方駐防旗兵匯合,合師破明,如今南方旗兵久侯不至,援兵不至,城中人心難免瓦解,若是再久待下去,只恐怕軍民必將餓死於城中,雖然奴才們都有與主子共存亡的心思,可如此餓死,卻也是恆古未有之事……”
嶽樂突然說不下去,伏地泣不成聲。索額圖也默默流淚,他現在甚至後悔,當初爲什麼不能與明珠一同隨太子南下,否則又豈會有今日之禍,當然,沒有皇上的同意,他是不能隨太子南下的。
只是現在太子……哎,大難來時各自飛啊!
太子這麼一飛不當緊,可把滿城的老少爺們都給坑了,原本他們還指往着太子領兵過來,把他們救出這死城,可是現在,除了困死、餓死在這裡,還能有什麼法子?
想到這,索額圖不禁悲從心中來,哭更是情深意切了。
見兩位大臣哭,玄燁也不禁心生感傷,恨恨地說道。
“明人殘暴,圍城不攻,焚我糧庫,所爲所圖,都不過是爲了餓死咱們旗人罷了!明人如此狠毒,意圖餓死數十萬旗人,能豈能配得上天朝上國?配得上禮義之邦?”
這樣的話,從玄燁的口中自然是笑話,畢竟論到狠毒明軍顯然比不上清軍,而處於絕望中的玄燁,似乎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了。畢竟在陷入絕境的時候,但凡是人總會把責任歸於敵人。
索額圖也接着說道。
“明人殘暴,實在是匪夷所思,想我大清當年對明人何等寬容,不曾損其宗廟,並且葬崇禎,禮待舊臣,而今日反觀明人如何待我?其只想餓死我等大清軍民,古往今來,又有何人曾有如此暴虐之行徑,臣以爲,既然明人如此殘暴,那麼我大可破釜沉舟,領兵出城,與其決戰,在期殺出重圍,而不是坐以待斃。奴才於危難之際,已經決心以一死報主子,只要主子一聲令下,奴才必定衝殺在前,拼下性命,也給主子殺出一條生路!”
說完,索額圖又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叩頭。
看了着跪在那叩頭大哭的索額圖,玄燁頗爲感動的說道。
“索額圖,你家世代忠心,朕又豈能不知,於你,朕還是有用的,君臣患難與共,你的性命可萬萬不能如此賠上……”
想着現在還有一絲突圍的可能,玄燁轉臉上向嶽樂問道:
“禮王,如果現在突破的話,有多少把握?”
聽到皇上的這一句話,嶽樂的肩膀微微輕顫,然後磕頭沒有再說話。
幾分把握,嶽樂一時間答不出來,見他不說話,索額圖便說道。
“王爺,這殺出重圍有幾分把握,您總得給個話啊!皇上在那等着呢!”
索額圖的發問,讓嶽樂又一次磕頭,良久之後,才說道。
“回皇上,今日不同往日,如果是兩個月前,皇上有此問,臣有十成把握殺出重圍,護送皇上與朝廷南下,但是目下軍心紛亂,城中軍隊餓死甚多,一但突圍,臣擔心兵卒敗而繼降,到時候非但殺不出重圍,反倒全軍覆滅啊!”
聞言,玄燁愣了片刻,他半晌都沒有說出來話,儘管他知道局勢於大清國非常不利,但卻沒有想到,居然會這般不利。
“王、王爺,你,你這是危言聳聽!奴才、奴才們都是主子的奴才,只要主子下旨,奴才們必定會盡心效命,爲拼盡全力幫主子殺出一條生路!”
又一次,索額圖磕着頭,流着淚說道。
“主子,請主子下旨突圍,奴才親自領兵,就是死,也得把主子安全的送出靖南,只要主子到了南邊,與太子匯合了,我大清國就還有得救,奴才求主子下旨!”“咚咚”的磕着頭,索額圖盡是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樣,看着他這副模樣,玄燁的心底不由一陣感嘆,要是當時把索額圖派到太子身邊,太子會不會做出其它的選擇?
自己怎麼就選擇了明珠了呢?
明珠那狗奴才,當真是不堪大用啊……
嶽樂也在一旁跟着磕頭道。
“皇上,臣領兵守城,深負陛下,死有餘辜、死有餘辜!”
看着嶽樂磕頭請罪,玄燁不由的長嘆口氣,然後說道。
“朕清楚記得,當初守城的時候,禮王你就建議朕離開靖南,只是那個時候,朕所思所想,是爲了保住大清國的一絲元氣,想要破釜沉舟,可……現在看來,是天意如此,既然天意不在我,即便是勉強掙扎又有什麼用呢?朕雖深居九重,日理萬機,可是你如何治事勤謹,朕全知道!什麼死有餘辜的話,就不要再說了,”
心灰意冷的玄燁擺了擺手,然後看着他們兩人說道。
“看樣子,大清國的命數也是如此,造化弄人啊,想當年,我大清入關時,氣勢何等之盛,而今卻落得這步田地……哎!”
長嘆一聲,玄燁冷冷的說道。
“朕、朕不甘心啊,不甘心啊!爲何他朱明忠能力挽狂瀾,而朕卻……不甘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