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之所以收回那些荒地,並不是爲了交給百姓墾殖!”
朱明忠的話聲不大,但卻讓羅綸仍然驚訝的“啊”了一聲,他甚至有些不解的看着這位頗爲年青的江淮經略使。
“哦?這是爲何?”
在驚聲反問的時候,羅倫又想到前些日子與淮北走動時,與一位地方上的知縣聊天時,其提到的準備報至經略使衙署的《屯墾章程》,按照那位知縣擬定的《章程》:“每戶給地六十畝,由公中借給籽種糧三石,制辦農具銀三兩,修蓋房屋銀四兩,耕牛兩頭合併銀18兩,或父子耕作,或兄弟同居,或僱夥結伴,均按二人爲一戶,且給口糧、鹽菜銀……自春耕起,八個月計,每戶約給銀五十五兩一錢,十年內連本帶利償還官府。仍仿營田之制,十戶派一屯長,五十戶派一屯正……”
換句話來說,這是地方上準備大規模推行屯墾的動向,顯然地方上已經從屯墾中受益,所以計劃推行這種大規模的官墾,儘管在江北,田地屬於官府,但是他們相信憑藉如此優惠的條件,仍然可以吸引很多外地的流民。可是現在,作爲江北的實際統治者的朱明忠,卻直接告訴他,江北的田地不會交給百姓屯墾。
這又是爲何?
畢竟,招募流民越多,地方的財力就會越強,這朱明忠怎麼反其效而行之?他難道就不害怕流民流落到其它地方,充實其他地方嗎?
“因爲這些土地總歸是有限的!”
看着似有不解的羅倫,朱明忠笑着解釋道。
“現在根據官府的統治,江北目前一共有荒地三千六百餘萬畝,再加上一千六百餘萬畝廢棄不用的鹽場草蕩,也就是五千萬畝地……”
江北的荒地很多,前者是因爲滿清的屠殺導致大量田地荒廢,而後者則是兩淮鹽場在推行曬鹽法之後,原本上千萬畝煮鹽的草場因此廢棄不用變成“竈荒”,只不過那些竈荒之中,有不少都是低窪澤荒。
雖然如此,這五千萬畝荒地,仍然是江北手中掌握着的一筆巨大的財富,不過與其它地方的地方官員希望用荒地招募流民不同,對於這些土地,朱明忠早就已經抱定主意移作他用。
“居然有這麼多荒地!”
羅倫暗自在心底驚歎道,難怪那些個地方官提及屯墾時,一個個都顯得很是激動,原因無疑——江北的荒地太多,而這也意味着,江北曾遭受極爲慘重的屠殺。
“不知經略準備將這些土地作何用處?”
羅倫試探着問道。原本他以爲對方會保密,可他沒想到朱明忠會直接回答道。
“安置!”
看着羅倫這個外人,朱明忠直截了當的答道。
“現在忠義軍中的義務兵多達近十萬人,將來這些人如何安置?三年或是四五年後直接退伍,當然,這是本官給他們的承諾,可是他們爲國服役數年,沒有拿到一兩的軍餉,每個月頂多也就是六百文的津貼。”
六百文津貼!
這是忠義軍中的義務兵的每月津貼,六百文錢,不過只是勉強只夠他們平常的花銷,雖然能夠剩下的一些,可最多,也就是剩下個一兩百文錢,若是大手大腳一些,根本就剩不下什麼。
“他們爲國服役多年,理所當然應該得到一些回報,所以……”
朱明忠的聲音不大,語氣也顯得很平淡。
“本官准備按每服役一年獎勵“功田”三十畝,服役三年可得“功田百畝”,第四年至六年,每年可得四十畝,七年至十年,每年可得五十畝,這是給予他們的回報。”
朱明忠只是略微提了一下,他並沒有提到這些功田都有免役的權力,功田免除徭役。當然實際上,作爲功田的所有者,他們所享有的權力並不僅僅只有簡單的“免除徭役”,他們還有其它的一系列的權力。
“發給退役兵卒田地?難道經略準備恢復高皇兵屯舊事?”
羅倫幾乎是本能的想到了本朝的兵部,儘管他並不是江北的官員,但是仍然說道。
“難道經略想重蹈軍戶糜爛之覆轍?”
他幾乎立即想到史書上記載的軍戶糜爛完全戰鬥力的舊事,當時軍丁在衛所服役期間衣着自備,糧餉也不因生兒育女、人口增添而增加,所以軍丁的妻兒老小常常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軍戶也不因提供軍丁而免除一些徭役,其生活狀況不及民戶。正因如此,軍戶的地位很低,甚至民戶都看不起他們。
每軍戶除出一餘丁到衛所充軍外,還得多出一丁隨軍服勞役。有無戰事期間的。軍丁還經常被各州府、官宦權貴們奴役做苦工的對象。在一些衛所,軍士們的屯田被豪右、將校侵佔,將官們讓軍士爲他們種田耕地,甚至讓軍士爲他們捕魚採木,販賣私貨。軍士成爲他們手中的奴僕。
“當然不是,舊時軍戶的土地是衛所的,所以衛所武官可以隨意貪污,再加上屯田糧也是交給衛所,自然也給衛所武將貪污提供了機會,這軍戶與其說是軍戶,倒不如說是與現在屯田民類似。”
搖搖頭,朱明忠直接否認了羅倫的說法,恢復軍戶?
是,同樣也不是。
在過去的一年之間,他曾不止一次思考過中國的未來,尤其是如何構建起未來國家的武力,恢復國家的尚武傳統,而在這個文人主宰中國千百年之後的時代中,如何恢復民族的尚武傳統,甚至比恢復武力更爲重要。
文人之所以強大,是因爲他們憑藉着科舉制度,使得千百萬寒門子弟都可能憑藉讀書成爲國家的中堅,源源不斷的寒門士子都是“文士階層”的支持者和受益者,而歷朝歷代開國的勳貴、武人之所以無法與這一階層對抗,並不僅僅是因爲他們或是沉迷享受或是不粗文墨,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們的羣體相比於千百萬以讀書人自據的士子,實在是太過渺小。
即便是在明代,有明一代的勳貴有幾人?世襲百戶以上的軍官又有幾人?不過只是區區萬餘人,而相比於龐大的士子集團——他們無論是寒門士子或是富家闊少,無論是童生或者翰林、學士,他們都是文人階層,千百萬所謂的士子,構成了這個國家的中堅。在這種情況下,“重文輕謂”以及所謂的對“武人”的輕蔑自然而然的成爲文人們的一致目標。
那些文人之所以輕視武人,同樣也是因爲利益使然,因爲在任何一個朝代其朝中只有三個羣體,一個以皇親國戚、開國武將爲核心的勳貴羣體,而一個是以科舉晉身的文官,還有一個就是以武舉、世襲等多種渠道晉身的武官,前者從來都是文官攻擊的對象,而後者自然是文官打壓的對象,攻擊勳貴是因爲勳貴天生佔據高位,爲自許“個人努力”的文所輕蔑,而後者則是因爲其是朝廷的半壁,對文官的威脅最大,只有打壓住他們,才能令文官一家獨大,掌握朝廷大權。
也正因如此,纔有了武官的地位一落千丈,只有在不斷打壓武官、武人地位的前提下,文官的地位才能得到保障,而只有通過對尚武之風的打壓,才能避免武人的崛起。
“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
這句話的背後,是一個龐大的羣體爲了個人利益,而刻意宣揚的一種思想。而之所以會被民衆所接受,是因爲這個羣體實在太過龐大。龐大到即便是皇帝,對其也無能爲,除非像滿清一樣,用一羣奴才——滿官去佔據半數文官顯赫官位,比如由滿族人擔任尚書的稱滿洲尚書,掌本部政令。其地位在漢尚書之上,而在滿官的任用上,亦不需要通過科考,有清一代,滿清正是通過滿官去分裂並去馴服漢官,最終把漢官馴服成爲奴才。
而這顯然並不是朱明忠所需要的,他需要的重新建立一個羣體,一個能夠與文官抗衡,或者說能夠平衡其一家獨大局面的文官團體!所以,他需要這些軍人,需要通過退役的軍人去建立一個新的羣體,或者說一個新的社會階層。
“而未來忠義軍的退役官兵,退役之後,他們就會成爲在鄉軍人,他們將會獲得少則百畝,多則數百畝的田地,當然,他們的土地是屬於自己的,這樣就不會被官員掠奪,而且他們的土地同樣也是禁止出售的,百畝的永業田,足以維持他們一家人過上頗爲體面的生活,待到朝廷徵召時,亦可以隨時徵召他們再次服役。”
何止是頗爲體面,有了百畝地之後,他們就會成爲鄉間的頗爲富裕的富戶,甚至還能僱傭幾個長工,從而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
但是,這種日子可以持久嗎?
這種日子當然不可能持久,因爲“富不過三代”,“富不過三代”不是因爲其生出了販家子,而是因爲三代的分家之後,那百畝之田,經過兩代幾家甚至十幾家的分家之後,每家只剩下十幾畝甚至幾畝田產。
一代尚有百畝田產,若是他有兩個兒子,每個兒子分五十畝,其生活不過只是勉強小康,再到孫子那輩,再分家還剩下多少地?
富不過三代!
在這種情況下,又如何維持第二代、第三代“新軍戶”體面的生活,最終他們同樣也會陷入窮困潦倒的境地,即便是沒有衛所長官的盤剝,也無法改變這一點。
也正因如此,儘管現在還沒有推行這一政策,但是在給予烈屬的遺族分配“功田”時,朱明忠就制定了“功田不可分”以及“長子繼承”的基本原則,按功勳獎給的土地作爲功田,是不可以分家繼承的,只能由其“長子繼承”,而長子繼承其榮譽和功田的同時,同樣也繼承責任——必須要在成年後服役。而爲了保護長子的利益,還要求次子必須在成年後離家,當然,繼承家業的長子,有責任向其提供一年的土地收益作爲分家的補償。
現在這種政策只在烈屬中推行,儘管很多人並不理解,但是對於尋常百姓來說,他們幾乎相當然的以爲,這是官府的恩典,畢竟這恩典不能給所有人,只給一個長子,也是天經地意。
而對於朱明忠來說,他所需要的是建立一個階層——一個擁有大量生產資源,生活富裕的社會中豎階層,他們不是文士,甚至也不需要文士的晉升渠道,他們是軍人,一代代爲國從軍,爲了出征,而作爲回報,他們可以享有富足的生活,以及較高的地位——豐厚的經濟收入決定了他們在社會上的地位。
而百姓所看到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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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看到會是從軍,同樣也是改變命運的途徑,就像後世很多農村子弟爲什麼願意不計代價的當兵一樣,因爲在讀書不能改變命運的情況下,部隊提幹是唯一的“跳出農門”的機會。儘管機會很渺茫,但他們仍然願意抓住那個機會!
利益!
只有利益的驅使,才能夠提升武人的地位,也只有利益的驅使,才能夠重新樹立國人的尚武之風。
不過,這些話朱明忠並沒有說出來,儘管現在這只是一個粗略的構想,畢竟,還牽涉到一些問題需要解決,比如長子是否適合服役等問題。不過,在這個時代,這麼做,至少有機會改變這個民族千百年來的“習俗”,令一個在漢晉之後,便消失在中國的“武士集團”重新出現這個國家,儘管與歷史上春秋戰國以及漢晉時那些“下馬爲相、上馬爲將”的士人集團無法相當,但至少是一個機會。
“經略此法甚善,如果一來既可爲我朝“軍戶”舊制補遺,若能加以完善,必定可令天下百萬兵卒從中受益!”
羅倫並沒有意識朱明忠並沒有解釋這種“新軍戶”最關鍵的一個核心,他所看到的不過只是這一制度下,兵卒可以從中受益,從而讓官府減少軍餉支出,如此一來,幾乎是瞬間,就表明了支持的立場,畢竟軍餉不足的局面,一直困擾着江西,而他這次來江北,其中一個目的,就是爲了解決這個問題。
(過了幾十年的正月15,第一次過了一個寂靜的正月十五,把環保的鍋推到百姓放花放炮的,這個鍋,讓我想起了某個地方的燒烤。哎呀,理由可可真多啊。鬱悶了,本來是要帶兒子看花的,現在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