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作爲大明的南都,這裡曾經承載着太多的意義,也正因如此,當年北伐時,鄭成功纔會將此地作爲北伐的目標。
先復南京,安定江南,再北伐江北,直抵黃淮,如此天下半壁可定!
曾幾何時,對於天下的士大夫來說,他們所曾希望的,甚至不是將滿清趕出中原,而是能夠像南宋一般偏安江南。只是誰都沒有想過,在鄭成功北伐收復南京之後,不過區區數年,那看似氣焰不可一世的滿清,居然敗退的如此之快,不過短短數年功夫,明軍既收復了大江南北,除陝西之外,幾乎所有的土地。
只不過,這一切,似乎都與南京沒有了關係。自鄭成功去世之後,無論天下如何紛爭,南京這邊反倒是越發的安靜起來。只不過這其間的暗潮,誰人也不曾知曉。
雖正是寒冬時節,可閩王府內的花園之中,幾棵臘梅卻已經盛開,白雪皚皚,金梅點點,雖是寒風刺骨,可這園中卻也是梅香飄散,只讓人心神皆清。
皚皚白雪間,綴以棵棵金梅,暗香浮影間,恐怕便是仙境也不過如此。而於這金梅樹叢的深處,長長傳來一聲嘆息,緩緩踱出一位黑色藩王龍袍的青年。
於王府之中,能身着藩王龍袍的,除了鄭經之外,便再無其它人了,漫步於這金梅林間,那林間石板鋪成的石徑上,本應鋪着一層厚厚的積雪,只是這雪早就被掃盡了,王府中的僕役知道,大王喜歡這片梅林,閒時總會與此間散佈,所以纔會特意雪去了積雪,於梅林間遊走着,然後鄭經負手立在一株盛開的金梅前面,凝神地望着枝條上的金梅,身上的衣袍,隨風微動,此時此地,大有一副文人雅士的模樣。
此時這天地間萬籟俱寂,在這寒冬臘月裡,甚至就連輕微的蟲鳥之聲也都無法聽到,盯着這金梅沉思良久之後,他隨手摺了一段樹枝,然後在雪地上淺淺勾起幾個字來。
“以淮爲界,分立南北。”
區區八個字,又一次躍然於眼前,而這八個字正是李子淵派來的說客遊說的核心,面對這樣的遊說,鄭經自然是不假顏色的立即加以訓斥,可是,在他的內心深處,這簡單的八個字,卻說到了他的心坎之中。
明帝已死,天下有德者居之。
誰說不是這個道理?
雖說身爲閩王割據南京的他,已經盡享小朝廷應用之權,可是閩王,畢竟還是大明的閩王,依然留有隱患。可若是能夠登基爲帝的話。
趁江北空虛,征討江北,再克江西……閉着眼睛,鄭經的腦海中的那個念頭在那裡不住的閃動着。
至於什麼分立南北,從不曾在鄭經的考慮範圍內,他相信同樣也不在李子淵的考慮範圍內,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宋太祖數百年前就用這樣一句話教訓過世人。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他日或是李氏南侵,或是鄭氏北伐,這天下,最終還是會再次一統。只是這天下,他日將會由誰一統,必定是他鄭經了!
只是……
心神浮動間,此時遠處隱隱傳來些話聲,雖說是極爲輕微,可聽見有人來了,鄭經的面色微變,嘴角泛起一絲冷笑,拿着梅枝的左手微微一掃,那地上的八個字立即被掃去了,再也不見痕跡。
“臣參見大王!”
來到梅林之中,陳永華恭敬的長揖行禮道。
“復甫,免禮!”
免禮之餘,鄭經的眼睛又掃了一下地上的積雪,確定地上已經看不出那幾個字後,才鬆了口氣。
在閩王府中,不是所有人都贊同稱帝,而最爲反對此事的就是眼前的陳永華,他是父王的心腹,與父親一樣,對大明可的說是忠心耿耿,用馮錫範的話來說就是“一意愚忠”。
這樣的人使着固然放心,但對於心有所想的鄭經來說,對陳永華卻又不得不加以防範。而在另一方面,因爲他執掌着“山海十路”雖說表面上是專事商品經營,可卻也負責情報蒐集,而在福建多事的情況下,鄭經卻不得不依賴陳永華提供的情報,而這些情報往往都是與他的那位祖父有關。
“大王,仁部從福州傳來消息稱,近日萬禮萬將軍頻頻出入南安侯府……”
陳永華口中的“仁部”是海路仁義禮智信五部中的其中一部,過去其負責把陸地的商品走私到海外進行貿易,並蒐集情報,而相對應的山路則分成金木水火土五個分部,據點設在京師、山東以及蘇浙一帶,負責蒐集北方的情報和商品經營。也正因爲當年的這一佈局,使得福建等地的情報,往往信賴海路五部蒐集。
“萬禮……”
陳永華的報告,讓鄭經的眉頭緊鎖,萬禮是父王麾下的悍將之一,與其它人相仿大都是飛揚跋扈之徒,甚至於他面前同樣也是如此。當初鄭經之所以命他領兵五萬餘人駐於福建,是因爲他是在鄭芝龍降清後才投奔父王,讓他駐於福建就是爲了防範鄭芝龍,可沒想到他們兩人居然勾結在一起了。
見大王沉默不語,眉間隱帶怒色,知道其中原因的陳永華並沒有說話,對於那位南安侯,大王可以說是極爲無奈,屢次邀其來南京,都被他以身體不適遠行爲由拒絕,而南安侯於福州卻又是動作頻頻,屢屢聯絡軍中故舊的同時,更是命人四處散佈故閩王是被大王與奶孃亂倫氣死的消息,對此,大王完全沒有反駁之力,只能處處被動。現在用於防範南安侯的萬禮,如果投奔南安侯,只恐怕……
就在陳永華內心憂慮非常時,只聽鄭經說道。
“讓盧若騰去一趟福州,若確定其有反心……”
回頭看着陳永華,鄭經輕聲說道,
“就由你便宜行事!”
這正是鄭經與鄭成功最大的區別,與鄭成功好惡分明不同,鄭經處事極爲圓滑,盧若騰是隆武朝的兵部尚書,他對萬禮有提攜之恩,鄭經之所以命其去福建,既是想借盧若騰籠絡萬禮,對其加以安撫,同樣也是爲了判斷萬禮是否已經背叛。至於所謂的便宜行事,自然就是在必要時暗殺萬禮,以免其爲害。如若換成鄭成功,恐怕聽到陳永華的報告時,就已經命人去取萬禮的腦袋。
“臣遵命。”
陳永華不露聲色的鞠躬領命,作爲山海路十部,除了收集情報之外,刺殺敵軍官吏、收買策反敵軍同樣也是他們的任務,對於這樣的任務,兩年前從鄭泰手中接掌山海十路的陳永華並不陌生。
“復甫,孤聽人說,在清河的淮王府中,也有一片這樣的梅林?”
突然的發問,讓陳永華不由一愣,未明白大王意思的他立即答道。
“清河淮王府中的梅林是梅花,這裡的是臘梅,兩者皆不同,臣聽聞,淮王最是喜好梅花,於其書房之中,亦有淮王自寫的《卜算子·詠梅》。”
“哦?”
陳永華的話,讓鄭經好奇道。
“說來聽聽。”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聽着這首詞,鄭經倒是未加任何點評,只是默默的聽着這首詞,良久之後,方纔開口問道。
“復甫,淮王府中,可有山路的人?”
鄭經看似在問淮王府,實際上卻是在問淮王身邊,聽出大王話中含意的陳永華的心思不由一沉,略作思索後,才說道。
“淮王遠在遼東軍中,臣等鞭長莫及。”
陳永華的回答,讓鄭經略覺有些不滿,他知道對陳永華是在敷衍他,可是卻又沒有任何辦法,畢竟,他說的也是事實,自北伐之後,朱明忠一直身在軍中,或許曾趁着姑姑遠嫁的機會,趁機送人進入淮王府,但也僅僅只是侷限於淮王府中。
“哎,姑丈此番北伐委實辛苦了……”
長嘆口氣,鄭經原本想說想請姑母來南京時,話到嘴邊卻收了回來,這些話若是換成馮錫範,說出來倒沒有什麼,但是陳永華……此人太過迂腐了。
待到時機合適時,這山海路的總還是要換成其它人。
儘管大王看似在言道着淮王的辛苦,而且面帶笑容,但陳永華又怎麼看不出這是極爲勉強的笑容,卻不能掩飾住他對淮王的不滿,甚至還有一閃而過的敵意。
這樣的神態都瞞不了陳永華,不過作爲閩王臣屬,儘管看出了大王對淮王的不滿以及敵意,他只能選擇沉默,不過雖是如此,他仍然藉機轉移了話題。
“大王,臣近日有所耳聞稱,範家人在南京四處活動,其近來已經拜會了不少府中官吏。”
“範家,不過就是一漢奸……”
聽說有人在南京,在他的眼皮下面活動,鄭經的面色一變,目光中流露出一絲令人膽寒的殺機,然後冷冷地說道。
“他就這麼大搖大擺的來了南京,難道他們以爲孤的刀不能殺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