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翰林院的編修一下升任杭州知府,又蒙嚴世蕃在嚴府召見,高翰文心中除了些許欣喜之外,更多的還是一些隱隱的忐忑。
嚴世蕃這時顯然爲自己找到了一個滿意的杭州知府而高興,因高興而生喜愛,竟然露出了那種求才若渴、禮賢下士的模樣來,而他這種和藹的態度也拂去了高翰文心中的忐忑,臉上的笑容也比剛走進嚴府時要鬆弛了許多。
嚴世蕃親手從一個紅木大櫥裡捧出一個盒子,走到高翰文面前。
高翰文連忙站了起來。
“坐,坐。”嚴世蕃一邊親熱地叫高翰文坐下,一邊便去開那盒子。
羅龍文和鄢懋卿會意地對望了一眼。
盒子打開了,盒子裡還套着四個小盒子。嚴世蕃先掏出了那個長條形的盒子,輕輕揭開,從裡面拈出了一支毛筆。
那毛筆一看便感覺非凡:
筆桿和普通毛筆一般粗細,卻是青裡透着星星黑點的斑竹;沿着筆桿看下來,那筆套卻是晶瑩的和闐玉鏤空磨尖做成的!
嚴世蕃先將筆桿筆套示給高翰文看:“這支筆桿是成祖爺派鄭和下西洋帶回的犀角做的,之後再沒有這麼大的犀角了。筆套平常些,是藍田玉雕的,取個口彩而已。”說着又拔起了筆套,露出了紅裡透亮的筆毫:“最難得是這筆上的毫!是嘉靖三十年雲南的土司套了一條通體紅毛的黃鼠狼的尾毫做的。給很多人看了,都說一千年只怕也只有這一隻。這支筆不是送給你寫字的,世第書香人家,傳個代吧。”
那高翰文已經看得眼睛發亮。
嚴世蕃這才又將筆套上,放回長條盒中:“這一盒共四支,全是一樣的。你拿着。”說着將盒子遞給高翰文。
高翰文木木地接過盒子。
嚴世蕃又一把捧起那個大盒:“還有三樣,墨是宋朝的,有米南宮的款;硯也是宋朝的,有黃庭堅的款,這疊紙,是李清照燕子箋。都給你,拿回去自己慢慢看吧。”說着,雙手捧過去,見高翰文手裡還拿着那個長條盒在發愣,便又說道:“擱進來,擱進來。”
高翰文這纔將手裡的長條盒放進大盒,卻不敢接那大盒:“恩師,這麼貴重的東西學生不敢受。”
嚴世蕃:“我給你的,你就受下。”
那高翰文還在猶豫。
鄢懋卿說話了:“寶劍贈壯士!在我大明朝後進的翰林裡,能受用這套文房四寶的人可不多。這是小閣老對你的賞識。還不收下?”
高翰文只得雙手接過了那個盒子。
羅龍文這時做戲般嘆了一聲:“罷了,罷了,我們這些人也都該歸隱山林了。這幾樣東西我向小閣老討了多少回他不給,現在美人一去再無芳草了。”
高翰文連忙雙手將盒子捧向羅龍文:“那羅大人現在拿去。”
羅龍文:“可別,浙江改稻爲桑的大事我可幹不了。一年之期大功告成,我們還等着你用這四寶寫捷奏呢。”
高翰文雙手捧着盒子舉過頭頂:“恩師放心,二位大人放心,學生此去,一年之內倘若不能爲朝廷完成改稻爲桑的國策,就用這盒子裡的筆墨紙寫下自己的祭文!”說着跪了下去。
嚴世蕃雙手把他攙起:“好好去,幹好了好好回,朝裡還有重任等你。”
高翰文重重地點點頭,滿臉凝重雙目閃光……
內閣會議剛完,張居正就到了裕王府。
見到張居正,譚綸馬上站了起來,充滿期待地問道:“結果怎麼樣?”
裕王沒有表現得譚綸那樣急切,但看着張居正的目光也閃爍着探詢。
“一切在御前就已成定局,這個會議與不議結果都是一樣。”
張居正的話讓大家又沉默了。
裕王:“那胡宗憲請求朝廷給浙江撥糧賑災總該答應他吧?”
張居正搖了搖頭。
“總得有個道理吧?”裕王又站了起來,顯得有些氣憤。
張居正:“還要什麼道理?就是爲了讓浙直那些絲綢大戶就地拿糧食把受災百姓的田都兼併了去。還美其名曰‘以改兼賑,兩難自解’。”
裕王:“你們呢,總得說話吧?”
張居正不語。
“徐閣老和高拱呢?”裕王這才發現徐階和高拱沒有一起來。
張居正:“胡宗憲不死心,跟着徐閣老和高拱又去了戶部,還是想戶部給浙江調些糧去。”
“戶部能不能給他調些糧?”裕王望着張居正。
張居正沉默了,也深深地望着裕王。
裕王似乎明白了自己這是多此一問,手一擺,顧自說道:“戶部是不能給他調糧的。”
張居正:“王爺,說句您不一定愛聽的話,能調,這個時候我們也不會給他調了。”
裕王一怔,問道:“這話什麼意思?”
張居正一字一頓地答道:“乾脆,讓浙江亂起來!”
裕王的眼睛睜大了。
張居正:“到這個時候了,臣等的意思也該跟王爺說明白了。嚴黨把持朝政二十多年,其實早已是土崩魚爛。之所以能夠維持,全靠逢迎聖意。宮裡需求無厭,他們又層層貪剝,才落下這麼大的虧空。王爺本知道,他們這一次想在浙江改稻爲桑也是爲了補虧空想出的法子。但這麼大的事,連胡宗憲都知道一年內絕不可施行。可他們等不得,底下的人又認準了是個發財的機會,才竟然幹出了毀堤淹田這般傷天害理的事。反正剜的是百姓的肉,其實剜的也就是我大明朝的肉,來補他們的瘡!這麼明白的事,朝廷上下竟然視若無睹!好不容易出了個胡宗憲苦心孤詣出來說話,其實也是爲了他們好,他們都視若仇讎!連一個胡宗憲都容不下,這也是他們的氣數盡了。王爺,長痛不如短痛,這一次乾脆讓浙江亂了,就當做我大明朝身上爛了一塊肉!這塊肉一爛,嚴黨那個膿瘡也就是該擠的時候了!”
真是振聾發聵!裕王被張居正這一番話說得臉上也漸漸現出了潮紅,怔怔地站在那裡:“徐閣老和高拱都是這麼看嗎?”
張居正:“這是臣等一致的看法。”
裕王又望向了譚綸:“子理,你怎麼想?”
譚綸也站了起來:“是大謀略!只是苦了浙江的百姓。”說到這裡,譚綸的目光顯然從臥室那道門的方向看見了什麼,便停住了話,低下了頭。
張居正也看見了,連忙站了起來,低下了頭。
兩人幾乎是同時:“王妃。”
裕王這纔看見,李妃抱着世子走出來了。
裕王:“正議事呢,你又抱着世子出來幹什麼?”
李妃似乎永遠是那副面若春風的樣子,但這時眉眼中卻顯着肅穆,將世子往裕王面前一送:“不幹什麼,就讓你抱抱世子。”
裕王顯得有些厭煩,又不得不把孩子接了過來:“到底是幹什麼?”
李妃:“就想問問王爺,你現在有幾個兒子?”
裕王:“有什麼就直說吧。”
李妃卻顯得有些固執:“臣妾要王爺答我這句話。”
裕王:“明知故問,誰不知道我就這一個兒子。”
李妃:“臣妾斗膽要說了,王爺這話又對又不對。”
對李妃其人,張居正和譚綸包括這時沒來的徐階高拱都心存着幾分敬重,知道她雖然是個女流,卻往往能往大處想,而且見識過人。這時見她這般行爲,這幾句問話,就知道她又有什麼驚人之語了,不覺都擡起了頭,望向她。
李妃正顏望着他們:“剛纔你們說的話我在裡面都聽到了。大勢所然,有些事本不是一時就能辦好的。但有一條永遠不能忘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王爺是皇儲,接下來王爺手裡抱着的世子是皇儲。念在這一條,你們也得往遠處想,要給王爺和世子留一個得民心的天下。”
這話一說,不只是張居正和譚綸,就連裕王也肅然起來。
李妃接着說道:“我剛纔說王爺說得對,指的就是這個。冒昧說王爺說得不對,指的也是這個。王爺是皇儲,也就是將來的皇上,大明朝所有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將來還是世子的子民。哪有看着子民受難,君父卻袖手旁觀的!胡宗憲尚且知道愛惜自己任地的百姓,王爺,還有你們,難道連個胡宗憲也不如嗎?”
張居正和譚綸這時都望向了裕王,三個人相視的目光中都同時顯出了男人那種特有的慚愧又帶些尷尬的神色。
李妃不看他們,繼續說道:“大明朝不是他們嚴家的大明朝,更不是他們底下那些貪官豪強的大明朝,他們可以魚肉百姓,王爺,還有你們這些忠臣,你們不能視若無睹。”
“天地有正氣!”張居正激動地接言了,“王妃的正論讓臣等慚愧。浙江的大局雖然已經無法挽回,但對那些受災百姓,臣等確實應該爭一分是一分。民心不可失!”
裕王這時把世子遞還給李妃,深望了她一眼,接着轉問譚綸:“子理,你在浙江有些日子了,你想想,怎麼樣才能幫着胡宗憲,讓那些受災的百姓少點苦難?”
譚綸想了想:“我能幫的也就一條,盡力讓官府和那些絲綢大戶不要藉着災情把百姓們的土地都賤買了去,但這就必須要有糧食讓他們度過災年。臣在來京的時候曾和胡宗憲商議過,萬一朝廷調不出糧食,臣就陪他到應天找趙貞吉借糧。”
“這個法子可行。”裕王立刻肯定,“趙貞吉是應天巡撫,跟胡宗憲有深交,找他借些糧應該能借到。”
譚綸:“可就算能借些糧也不一定能阻止那些人兼併土地。現在胡宗憲不再兼任浙江巡撫了,民事歸鄭泌昌管,要是新任的杭州知府和淳安建德的知縣仍是他們的人,有糧也到不了百姓的手裡。”
裕王立刻轉問張居正:“新任杭州知府是誰,定了沒有?”
張居正:“他們早定了,是嚴世蕃的門生,翰林院的編修高翰文。”
裕王:“是不是上一科的探花那個以理學後進自居的高翰文?”
張居正:“是這個人。用他,也可見嚴黨那些人費了心思。這個人寫了幾篇理學的文章,在朝野有些影響,也沒有什麼貪財的劣跡。這一次提出的‘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口號就是他提出來的。內閣議事的時候,嚴世蕃和他的那些同黨把這個人都捧上了天。”
裕王又怔住了:“鄭泌昌的巡撫,這個人的杭州知府,浙江這一回不亂也得亂了……”
“淳安和建德知縣呢?”李妃抱着孩子又插言了。
張居正:“這兩個缺倒是沒議。他們的意思還不是讓鄭泌昌和高翰文去挑人就是。”
李妃:“這兩個縣可不可以派兩個好官去?”
裕王:“巡撫和管淳安建德的知府都是他們的人,爭兩個知縣有用嗎?”
“有用。”譚綸接道,“王爺,王妃的話有道理。怎麼說,直接管百姓的還是知縣。關口是這兩個人,只是好官恐怕還不夠。淳安全縣被淹,建德半縣被淹,從上到下,那麼多雙眼睛全盯着賤買這些被淹的田。要救百姓,就要抗上!尤其是淳安這個知縣,這個時候去,就得有一條準備,把命舍在那裡!”
張居正:“當今之世,這樣的人難找啊……”
大家又都沉默了。
“人選我這裡倒有一個……”譚綸過了好久才又冒出了這麼一句話。
“在哪裡?現在把他叫來。”裕王急問。
譚綸:“哪兒有這麼現成的人就能叫來。”
裕王:“那你又說?”
譚綸:“人雖見不着,我這裡倒有他的一篇論抑制豪強反對兼併的文章。王爺,王妃,還有張大人你們想不想知道他怎麼說?”
張居正:“在哪裡?”
“誰帶着文章到處走?因爲寫得好,我通篇都記下了。想聽,我現在就背給你們聽。”譚綸見裕王點了頭,略略想了一下,背誦起來,“……‘夫母誕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給食使之活。此天道之存焉,亦人道之存焉。豈有以一二人奪百人千人萬人之田地使之飢寒而天道不淪人道不喪者!天道淪,人道喪,則大亂之源起。民失其田,國必失其民,國失其民則未見有不大亂而尚能存者!’”
“慢!”張居正止住了譚綸,“這幾句話的意思好像在哪兒見過?”
譚綸:“正是。胡宗憲在上一道奏疏裡就引用過,只改了一個字。最後兩句就是。”說着,他又接着大聲背誦起來:“‘是以失田則無民,無民則亡國’!”
“好!”張居正在腿上猛拍了一掌,站了起來,緊望着譚綸,“寫這篇文章的人叫什麼,現在哪裡?!”
裕王和李妃也定定地望着譚綸。
譚綸:“此人姓海名瑞,字汝賢,號剛峰,在福建南平縣任教諭。”
“這就好辦!”張居正抑制不住興奮,“教諭轉調知縣是順理成章的事。王爺,此人是把寶劍,有他去淳安,不說救斯民於水火,至少可以和嚴黨那些人拼殺一陣!王爺,跟吏部說一聲,立刻調這個海瑞去淳安。”
裕王也重重地點着頭:“此人是難得的人選,我可以跟吏部去說。”
“事情恐怕沒有這麼容易。”譚綸卻輕輕地潑來一瓢冷水。
裕王和張居正都是一怔,連此時還靜靜地坐在那裡的李妃都望向了譚綸。
張居正:“有什麼難處?教諭轉知縣是升職,莫非他還不願來。”
譚綸:“張大人這話在官場說得通,可在海瑞那裡未必說得通。這個人我知道,自己願做的事誰也擋不住。自己不願做的事升官可引誘不了他。現在這個情形,以他的志向,叫他去淳安他應該會慷慨赴之。但有一個字,他越不過去。”
張居正:“哪個字?”
譚綸:“孝!”
這個字確實有分量。裕王、張居正和李妃都又怔在那裡。
李妃望着譚綸:“可不可以說仔細些。”
譚綸:“這個海瑞是海南瓊州人,四歲便沒了父親,家貧,全靠母親紡織傭工把他帶大。中秀才、中舉人,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就是科場不順,中不了進士,那份志氣也便慢慢淡了。現在把那顆心都用在孝養母親上。說來你們不信,都四十好幾的人了,他一個月倒有二十幾個夜間是伺候着老母睡在一室。”
“他沒有娶妻嗎?”李妃有些好奇,問道。
譚綸:“王妃問的正是要緊的地方了。他海門三代單傳,怎麼能不娶妻?可到現在還只生了一個女兒。因此,要是叫他此時任淳安知縣,很有可能便是壯士一去,風蕭水寒!無論是奉養老母,還是爲海門添嗣續後,‘孝’之一道,他便都盡
不了了。”
李妃、裕王和張居正都沉默了。
“寫封信,連同吏部的調令一起送去,叫他移孝作忠!”張居正鏗鏘地說道。
裕王和李妃又都深深地望着譚綸。
譚綸出神地想了少頃:“信可以寫,能不能說動他,我可沒底……”
“一起寫,我來給你磨墨!”張居正邊說着,邊開始走到書案旁磨起墨來。
一時間大家都靜了。譚綸開始在構思這封信的語句。張居正磨着墨顯然也在打着腹稿。少頃,他把墨磨得濃濃的,便退到一邊坐下。譚綸走了過來,提起筆一字一句地寫着,一盞茶的工夫,信便寫好了。他把信雙手遞給裕王,裕王與李妃一起看完後,相對點了點頭,又交給了張居正。
“前半篇寫得還行,最後的這段話寫得沒力,要改改。”張居正飛快地讀完,對譚綸道,“這幾句我來說,你重新寫。”
裕王和李妃都望向了張居正,張居正開始踱起步來,語調鏗鏘地述道:“公夙有澄清天下之志,拯救萬民之心。然公四十尚未仕,抱璧向隅,天下果無識和氏者乎?其蒼天有意使大器成於今日乎?今淳安數十萬生民於水火中望公如大旱之望雲霓,如孤兒之望父母!豺虎遍地,公之寶劍尚沉睡於鞘中,抑或寧斷於猛獸之頸歟!公果殉國於浙,則公之母實爲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實爲天下人之女!孰雲海門無後,公之香火,海門之姓字,必將綿延於廟堂而千秋萬代不熄!”
“好!”裕王第一個大聲讚了起來!
李妃兩眼笑着,目光中卻隱隱地顯露出一個女人對男人才華的仰慕。
譚綸卻已經寫得滿頭大汗,終於寫完了最後一個字,擱下筆站了起來:“張太嶽就是張太嶽!你這一段話,和海瑞那道疏,堪稱雙星並耀。有這封信,我料海公必出!”說到這裡又停住了,接着長嘆了口氣:“就怕這把寶劍真斷在淳安,我譚綸便也真要多一個母親了……”
李妃:“要真那樣,就將他的母親接到京裡來,我們供養。”
素藍的大褲腿下竟是一雙女人的大腳!大腳實實踏着的石板旁邊是一眼井臺。
那老人緊握着一根麻繩,正在交替用力,將一桶水從深井裡往上提。滿滿的一桶水提到了井口,她用一隻手抓緊了繩,空出另一隻手抓住了桶把,有些吃力,但依然穩穩地將那桶水從井口提過來,倒進了身旁一隻空桶裡。
老人又準備將吊桶升到井口去打另一桶水,一隻男人的手伸過來,想接過吊桶。
“鬆開!”老人的聲音不大,但顯着威嚴。
那隻男人的手慢慢鬆開了,一個四十開外的中年人溫顏地站在那裡。這時他手裡還拿着一根兩端帶着鐵鏈鉤的扁擔,眼神關切地盯着仍在提水的老人。見老人將吊桶裡的水倒滿了兩隻挑桶,提着扁擔連忙走了過去,拿着鐵鉤便去鉤挑桶上的木把。
“走開。”那老人仍舊低聲而威嚴地說道。
中年男人只好把鐵鉤慢慢從木把上鬆了開來,說道:“阿母,要責罵您老責罵就是,讓兒子挑水吧。”
那老人沒接言,她的兩隻手同時握住兩桶水的木把一提,偌大的兩桶水竟被她提起!健步向正房的大門走去。
那中年男人也不敢再說什麼,只是空手拿着扁擔一步步緊跟着老人走去。
蒸籠蓋被揭開了,一大片白白的熱氣在廚房裡騰漫開來。蒸籠裡是滿滿的一個一個用荷葉包着蒸好的米粑。
站在竈旁邊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眼睛亮了,張着嘴:“阿母,好多粑粑。”
滿頭大汗的那個中年女人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顯出了那雙透着憂鬱的眼,她從蒸籠裡拿出一個荷葉米粑在手掌裡翻涼了涼,對那女孩說道:“阿囡,阿爹要出遠門,這是給阿爹路上吃的。阿囡要吃,明天阿母給你蒸。這一個給阿婆送去。”
那女孩嚥了口唾沫,好懂事地點了點頭。
女兒雙手捧着荷葉米粑穿過院子,遠遠地看見那中年男人拿着扁擔站立在門口,孩子便放慢了腳步,小心翼翼地走過去。
突然,屋內傳來了好響的潑水洗地聲,接着一片水珠從門口濺了出來。
女兒立刻站住了,怯生生地看着中年男人。
站在門口的中年男人也看見了女兒,立刻給她傳來一個眼神,示意女兒過來。
孩子捧着荷葉米粑走過去了。走到門邊,中年男人又向屋裡示意地擺了下頭。
女兒走到門的門口正中:“阿婆,您老吃粑粑!”
屋裡開始還是沉默,接着傳來那老人的聲音:“什麼粑粑?”
女兒:“荷葉米粑。阿母蒸了一籠子,說阿爹出遠門,路上吃的。” шшш★ тt kan★ ¢ ○
“誰說阿爹出遠門!”那老人聲音透着嚴厲。
孩子懵住了,好久才小聲答道:“阿母說的……”
那老人出現在門口,望着孩子:“阿囡,去告訴你阿母,就說阿婆還沒死呢。”
中年男人聽到這句話立刻在門口跪了下去。女兒也嚇着了,跟着跪了下去。這時天漸漸要黑了。
——吏部的公文和譚綸的信是同時急遞到的福建南平,直接交到了海瑞的手上。
從那天起,海母的臉就一直繃得緊緊的,一日內難得說上幾句話,洗地的次數也比以前增加了。海瑞算了一下日子,如果要按期去浙江赴任,明天無論如何得啓程了,可是……
天全黑了下來,上弦月若有若無地浮在南邊的院牆上。牆面上爬着的青藤和牆腳下叢生的亂草中各種蟲都鳴叫起來。
牀上那塊青色的包袱布還平攤開在那裡,包袱布上疊着幾套衣服幾本書和一札文稿。
豆粒般大的燈火旁,妻子坐在那裡出神。
海瑞抱着女兒進來了,妻子連忙站起,接過女兒。
海瑞也不跟她說話,走到牆邊那個大木櫃前,捲起木櫃上的一牀印花薄被,又向門口走去。
“明天還走不走?”妻子在背後輕問道。
海瑞在門邊也就略停了一下,還是沒接言,走了出去。
這裡就是海母的臥房。夾着薄被走到門邊,海瑞先將鞋脫了,擺在門外,光着腳走了進去。
“嚓”的幾點火星,海瑞手裡的火絨點亮了小木桌上的油燈。接着他將夾着的薄被放在木桌邊的單人睡榻上,然後向大牀望去。
粗麻蚊帳依然掛着,海母蜷曲着身子面向裡邊,也沒有蓋東西,就那樣躺着。
海瑞慢慢走了過去,輕輕拿起牀頭的薄被單覆蓋在母親身上,卻沒有蓋她的腳,那雙光着的老人的大腳依然露在被單外面。
海母依然一動沒動。海瑞便在牀邊的凳子上靜靜地坐了下來。
院外起了微風,蟲鳴聲斷斷續續地傳來。燈火前有了蚊蟲在忽隱忽現地飛着。
海瑞拿起了蒲扇,便去給母親的牀上扇趕蚊蟲,趕完了蚊蟲,又去解蚊帳上的銅鉤。
“不要放。”海母吭聲了,依然面對着牀裡邊。
“是。”海瑞又把帳子掛上了,拿着蒲扇輕輕地在牀邊扇着。
“我問你。”海母還是那樣躺着。
“是。”海瑞答着。
從牀裡邊的方向可以看見,海母兩眼大大地睜着,望着帳牆:“那封信說的意思,你再跟我說一遍。”
“是。”海瑞從懷中又掏出了那個信封,便要去掏信。
海母:“我不聽他們那些官話。你只把叫你去的那個地方的事跟我說。”
海瑞:“是。阿母,您老知道我們這邊的田是賣多少石谷一畝嗎?”
海母:“豐年五十石,歉年四十石……問這個幹什麼?”
海瑞:“朝廷調兒子去浙江的那個淳安,現在的田只能賣到八石谷一畝了。”
海母:“那裡的田很多嗎?”
海瑞:“不是。有句話說浙江,七山二水一分田。指的就是山多水多田少。扯平了最多兩個人也纔有一畝田。”
海母:“那爲什麼還賣田,賣得這麼賤?”
海瑞:“被逼的。”
“怎麼逼的?”海母坐了起來。
海瑞連忙扶着母親在牀頭靠坐好了,才接着說道:“官府,還有那裡的豪強。”
海母不說話了,兩眼先是望着牀的那頭出神,接着慢慢望向了海瑞。
海瑞:“朝廷爲了補虧空,要把浙江的田都改種桑苗,好多出絲綢,多賣錢。宮裡的織造局和浙江官府還有那裡的絲綢大戶認準是個發財的機會,就要把百姓的田都買了去,還想賤買。便串通了,趁着端午汛發大水,把河堤毀了,淹了兩個縣。百姓遭了災,他們也不貸糧給他們度荒,就爲逼着百姓賣田活命。”
海母:“這麼傷天理的事,朝廷就不管?”
海瑞沉默了。
海母盯着他:“說呀。”
海瑞:“說出來阿母會更擔心了。”
海母:“先說。”
海瑞的目光避開了母親,望着下面:“這些事朝廷都知道。”
海母震驚了,過了好久才又問道:“是朝廷讓他們這樣做的?”
海瑞:“是朝裡掌權的人。說明了,就是嚴閣老那一黨的人,只怕還牽涉着宮裡的司禮監。”
海母兩眼睜得大大的,坐在那裡想着。過了好一陣子,突然伸出一隻手,在海瑞坐的牀邊摸着,像是要找什麼東西。
海瑞握着母親的手:“阿母,您老要找什麼?”
海母:“信!”
海瑞連忙從懷中掏出譚綸的那封信,遞給母親。
海母拿着那封信,盯着封面出神地看着。小木桌上那盞油燈漫過來的光到了牀頭是那樣散暗,她這就顯然不像是在認上面的字,而是像要從這封信裡面穿透進去,竭力找出那中間自己感覺到了卻又不知就裡的東西。
海瑞當然明白母親此時的心情,低聲說道:“給兒子寫信的這些人都是朝裡的忠臣。調兒子去淳安當知縣就是他們安排的。”
海母的目光仍然望着那封信:“安排你去和那些人爭?”
海瑞:“是。”
“那麼多大官不爭,叫一個知縣去爭?”海母的目光從信上轉向了海瑞。
海母平平實實的這句話,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從正中間將一團亂麻倏地劈成了兩半,許多頭緒立刻從刀鋒過處露了出來!可再仔細去想,這一刀下去雖然一下子斬露出許多頭緒,那一團亂麻不過是被斬分成了兩團亂麻。頭緒更多了,亂麻也就更亂了。海瑞不知道怎麼回答母親,默在那裡。
海母:“回答我。”
海瑞:“回阿母,這裡面有許多情形兒子現在也不是很清楚。”
“那你還答應他們去?”海母逼着問道。
海瑞:“兒子想,正因爲這樣,幾十萬百姓才總得有一個人爲他們說話,爲他們做主!”
海母:“他們爲什麼挑你去?”
海瑞:“他們認準了兒子。認準兒子會爲了百姓跟那些人爭!”
這下輪到海母沉默了。
海瑞也沉默在那裡。
門外院子裡的蟲子這時竟也不叫了。隱隱約約地便傳來了側屋那邊海瑞妻子哄女兒睡覺的吟唱聲:“日頭要歇了,歇得嗎?歇得的(音:di)……月光要歇了,歇得嗎?歇得的……阿囡要歇了,歇得嗎?歇得的……阿母要歇了,歇得嗎?歇不得……”
海母不禁將手慢慢伸了過來,海瑞立刻將自己的手遞了過去。母親的手一下子將兒子的手握緊了。
妻子的吟唱聲還在傳來,帶着淡淡的憂傷:“阿母要歇了,日頭就不亮了,月光也不亮了……”
“是呀……世上做阿母的幾個命不苦啊……”海母失神地望着那盞燈喃喃地說道。
“阿母!”海瑞立刻把母親的手握緊了。
海母:“去,挑擔水來。”
海瑞轉身出了屋,少頃,挑擔水進來。他脫下了身上的長衫,穿着短褂,褲腿也捲了起來,光着腳,用木瓢舀起桶裡的水向磚地上細細地潑去。
海母光着那雙大腳從牀上下來了,走到兒子面前:“阿母來潑,你洗。”
海瑞停在那裡沉默了片刻,才慢慢把瓢捧給母親。
海母一瓢一瓢地從桶中舀出水,又一瓢一瓢地向磚地依次潑去。
海瑞拿起了那把用棕葉紮成的掃帚,跟着母親,掃着地上的潑水。
桌上的燈光,門外灑進來的月光,照着磚地上的水流,照向母親和兒子那兩雙光着的腳。
“長這麼大了,你知道自己哪裡像阿母嗎?”海母一邊潑着水一邊問着。
海瑞:“兒子的一切都是阿母給的。”
海母:“我問你什麼像阿母。”
海瑞不接言了,默默地掃着地上的水流。
“就是這雙腳。”海母說道,“郎中說過,冬月天都怕熱的腳是火腳,心火旺,脾氣不好。這一點你真像阿母。”
海瑞:“兒子知道,我們海家的祖先信的就是明教,本就是一團火,燒了自己,熱的是別人。”
海母:“聽說大明朝的太祖皇帝得天下的時候信的也是明教,這才把國號叫做大明,是不是這樣?”
海瑞:“是這樣。”
海母:“可現在的皇上怎麼就不像太祖呢?”
這話海瑞可無法接言了,只好低着頭掃着水。
“可以了。”海母停住了潑水。
海瑞:“那您老就上牀歇着。兒子收拾完了,再陪阿母在這裡睡。”
海母嘆了口氣:“今天把阿囡抱來,阿母帶阿囡睡。”
海瑞低下了頭,默默地站在那裡。
海母:“老天爺是有眼睛的,應該會給我海家留個後……”
離天亮還有一段時刻,這個時候滿天的星星便格外耀眼。
院子裡三個人都站着,這一刻誰都沒有說話。
海瑞左手提着那個布包袱和一把雨傘,右手提着裝滿了荷葉米粑的那個竹屜籠,深深地望着母親。
妻子也默默地站在海母的身邊,兩眼卻望着地。
“阿母,兒子要走了。”海瑞這樣說着,卻還是站在那裡。
海母望着兒子。
妻子這時才擡起了頭,望向丈夫。
海瑞這也才望向妻子:“孝順婆母。”
妻子點了點頭。
海瑞又沉默了片刻,終於將手裡的東西擱在地上,跪了下去,向母親叩下頭去。
妻子也跟着在婆婆身邊陪跪了下去。
海瑞深深地拜了三拜,擡起頭時,
母親的背影已經走到了正屋的門中。
海瑞愣跪在那裡,眼中隱隱閃出了淚光。
妻子這時也還跪在那裡,滿眼的淚,哽咽道:“還看看阿囡嗎?”
海瑞搖了搖頭,兩手拎着行李站了起來,轉過身向院子側面那道小門走去。
“阿爹。”女兒這一聲在寂靜的夜院裡怯生生地傳來,就像一個什麼東西又突然把走到小門邊的海瑞揪住了!
海瑞倏地回過了頭,看見女兒弱小的身影在正屋門口出現了。
海瑞又轉過了身來,女兒這時向他顛跑着過來。
海瑞立刻放下了手中的行李,蹲了下來,抱住了撲到懷裡的女兒。
女兒抽噎着:“阿爹來接阿囡……”
“會的。阿爹會來接阿囡。”海瑞輕聲說着,一手摟着女兒,一隻手揭開了身邊的屜籠,拿出了一個荷葉米粑,塞到女兒的手裡。
女兒抽泣着:“阿爹出遠門,阿囡不要……”
“阿爹給的,阿囡要接的。”妻子這時過來了,抱過了女兒。
海瑞又慢慢提起了行李,望了望被妻子緊緊抱着的女兒,毅然轉過身,走出了那道小門。
從北京赴任杭州的高翰文卻是另一番光景。前面是四騎護駕的兵,後面也有四騎護駕的兵,馬車兩旁還有兩騎隨從,此行便顯得十分煊赫!按規制,杭州知府上任用這樣的排場,便是僭越。可這是嚴世蕃的安排,在外人看來也就是內閣的安排,一路上奔越數省,各驛站更換好馬,人尚未到浙江,聲勢已足以宣示朝廷改稻爲桑的決心壓倒一切!
馬車內的高翰文卻是一路心潮洶涌。中進士點翰林不到四年,便膺此重任。平生以孟子王者師學爲圭臬,追求的也正是這般駟馬風塵、經營八表的快意人生。嚴世蕃的重用讓他有了施展抱負的機會,但嚴府畢竟不被理學清流所看好,自己此行在清譽上便有了詬病。改稻爲桑的國策要推行,幾十萬災民要賑撫,如何兩全,連一向以幹練著稱的胡宗憲都一籌莫展,自己這一去能否成此兩難之功,心中實是沒底。極言之,這一次就算推行了改稻爲桑的國策,倘若引起民怨,朝野如何看他,譭譽也實在難料。但翰林院那種清苦畢竟難捱,儲才養望本就爲了施展,水裡火裡掙出來便不枉此生。因此上一路更不停留,日夜兼程。其時又正當五月下旬,驕陽高照,他乾脆命人把車轎上的頂也卸了,門簾窗簾也取了,以符風餐露宿之意。跑快了有時候還站了起來,憑軾而立。車風撲面,衣袂飄飄,悲壯躊躇,總是千古之感!
馬隊就這樣跑着,高翰文也好長一段路程一任顛簸神在身外,突然感覺到車慢了下來,衣袂也就不飄了。定神一看,原來是一處驛站到了。
“歇歇吧。”高翰文吩咐道。
可前駕的四匹馬剛走進這個驛站的大門便都停在了那裡。
這是個縣驛,院子本就不大,這時裡面已經散落了十幾匹馬,一些親兵正在給那些馬喂水添料刷洗皮毛,裡面也就沒有了空地,高翰文的馬隊擠不進來了。
“怎麼回事?”高翰文的隨從走了進來,大聲問道。
先前進來的四騎兵也沒答話,只是示意他看眼前的情形。
那隨從向那些正在忙着的親兵:“京裡來的,你們誰接站?”
那些親兵該喂水喂料的還在喂水喂料,該刷洗毛皮的還在刷洗毛皮,竟無人理他。
那隨從提高了聲調:“有人接站嗎?”
高翰文這時也走了進來。
見到他,馬廄裡一個驛卒才苦着臉走了過來:“見過大人。”
高翰文的隨從:“我們是京裡來的,去杭州赴任,怎麼沒人接站?”
那驛卒一張臉還是苦着:“大人們都看到了,前撥到的馬我們都沒有料餵了,這不,連我們的口糧都拿了餵馬了。”
高翰文一行朝院子地上的馬槽望去,馬槽裡果然盛着黃豆小米,卻又不多,那些馬正在搶着嚼吃。
那隨從卻不管這些:“我們的馬總不成餓着趕路。”
那驛卒:“那貴駕就去同他們商量吧,看他們願不願讓些料。”
高翰文接言了:“他們是誰的馬隊?”
那驛卒顯然有些使壞:“小人哪敢問,看陣勢好像比二品還大些。”
那隨從一怔:“是不是胡總督的人馬?”
那驛卒:“大約是吧。”
“我們走。”高翰文說了這句,轉身便走。
“請問是不是高府臺高大人?”一個聲音這時在後面叫住了他。
高翰文停住了,慢慢又回過身來。
胡宗憲的親兵隊長向他走來了。
親兵隊長:“請問是不是新任杭州知府高大人?”
高翰文望着他,過了一陣才答道:“我就是。”
那親兵隊長:“我們大人在這裡等高大人有好一陣子了,請高大人隨我來。”說着便擺出一副領路的樣子。
高翰文本不想見他,可胡宗憲畢竟是浙直總督,現在公然來請了,猶豫了一下,也只好跟着親兵隊長向裡面走去。
驛站的正房裡,胡宗憲好像是病了,閉着眼靠躺在椅子上,額頭上還敷着一塊溼手帕。
親兵隊長快步走了過去,輕輕揭開他額上的手帕,輕聲稟道:“部堂,高大人來了。”
胡宗憲慢慢睜開了眼,望着站在門口的高翰文,點了點頭,手一伸:“請坐。”
高翰文仍站在那裡:“請問是不是胡部堂胡大人?”
胡宗憲:“鄙人就是。”
高翰文立刻深揖了下去:“久仰。屬下高翰文。”
胡宗憲:“請坐吧。”
高翰文只得走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胡宗憲望向了他:“我雖然還是浙直總督,但按規制,你歸浙江巡撫直管,我們之間沒有差使授派。我今天見你,只是爲了浙江,爲了朝廷。”
高翰文沒有看他,低頭接道:“部堂大人有話請說。”
胡宗憲這時卻望向了親兵隊長:“把我們的馬料分一些給高府臺的馬隊。”
“是。”親兵隊長走了出去。
胡宗憲這才又轉向高翰文:“高府臺知不知道,淳安和建德一共有多少災民,到今天爲止,浙江官倉裡還有多少糧,照每人每天四兩發賑,還能發多少天?”
高翰文答道:“淳安的災民是二十九萬,建德的災民是十四萬。發災以前官倉裡有二十萬石糧。四十三萬災民,每人每天按三兩賑災,每天是七千石。現在二十天過去了,官倉裡剩下的糧約有五萬石,最多還能發放十天。”
胡宗憲點了點頭:“你還是有心人。十天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高翰文慢慢擡起了頭,望向胡宗憲:“部堂大人是在指責屬下?”
胡宗憲沒有接言,只是望着他。
高翰文:“‘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奏議是屬下提出來的。十天以後當然是讓那些有錢有糧的人拿出糧來買災民的田,災情解了,改稻爲桑的國策再責成那些買了田的大戶去完成,於情於理於勢,眼下都只有這樣做。”
胡宗憲:“那麼高府臺準備讓那些有錢有糧的人拿多少糧來買百姓的田?”
高翰文一怔,接着答道:“千年田,八百主。買田歷來都有公價,這似乎不應該官府過問。”
胡宗憲:“十天過後,賑災糧斷了,災民沒有了飯吃,買田的人壓低田價,官府過不過問?”
高翰文先是一愣,接着答道:“天理國法俱在,真要那樣,官府當然要過問!”
胡宗憲:“哪個官府?是你杭州知府衙門,還是巡撫衙門,藩臬衙門?”
高翰文慢慢有些明白鬍宗憲的話中之意了:“部堂大人的意思是浙江官府會縱容買田的大戶趁災情壓低田價?”
胡宗憲深深地望着他:“要真是這樣,你怎麼辦?”
高翰文沉默了,許久才又擡起了頭:“屬下會據理力爭。”
胡宗憲:“怎麼爭?”
高翰文又被問住了,望着胡宗憲。
胡宗憲:“那時候,你既不能去抄大戶的家把他們的糧食拿給災民,也不能勸說災民忍痛把田賤賣出去。兩邊都不能用兵,災民要是羣起鬧事,浙江立刻就亂了。你在朝廷提的那個‘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奏議就成了致亂之源!高府臺,這恐怕不是你提這個奏議的初衷吧?”
高翰文這才震撼了,問道:“我該怎樣去爭,請部堂明示。”
胡宗憲:“‘以改兼賑’的方略是你提出來的,你有解釋之權。第一,不能讓那些大戶低於三十石稻穀的價買災民的田。這樣一來,淳安建德兩縣百姓的田就不會全被他們買去。譬如一個家三兄弟,有一個人賣了田,就可以把賣田的穀子借給另外兩個兄弟度過荒年。到了明年,三分有二的百姓還是有田可耕,淳安和建德就不會亂。”
高翰文深深地點了點頭,接着問道:“那今年要改三十萬匹絲綢的桑田數量便不夠。請問部堂,如何解決?”
胡宗憲嘆了口氣:“這條國策本就是剜肉補瘡。可現在不施行也很難了。這就是第二,讓那些大戶分散到沒有受災的縣份去買,按五十石稻穀一畝買。幾十萬畝桑田儘量分到各縣去改,浙江也就不會亂。”
高翰文:“他們不願呢?”
胡宗憲:“你就可以以欽史的名義上奏!讓朝廷拿主意,不要自己拿主意。”
高翰文又怔住了,望着胡宗憲。
胡宗憲:“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爭。你去浙江,我會先去蘇州,找應天巡撫趙貞吉借糧。十天以內,我會借來糧食,讓你去爭田價。還有,新任的淳安知縣海瑞和建德知縣王用汲,這兩個人能夠幫你,你要重用他們。”
高翰文此時已是心緒紛紜,望着胡宗憲,許久才吐出一句話:“部堂,屬下有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
胡宗憲:“請說。”
高翰文:“這些事部堂爲何不跟皇上明言?”
胡宗憲苦笑了一下:“事未經歷不知難。有些事以後你會慢慢明白的。”說到這裡他望了望門外的天色,扶着躺椅站了起來:“現在是午時末,到下一個驛站還有八十里。趕路吧。”
高翰文一改初見時的戒備,退後一步跪了下去,磕了個頭:“部堂保重。”說完站起,大步走了出去。
目送着高翰文出去,胡宗憲突然覺得眼前一黑,便有些站不穩了,伸手想去扶背後的躺椅卻沒有扶住,一下便坐在地上。
“部堂!”門外的親兵隊長急忙跑了進來,跪下一條腿攙住他。
“不要動他!”從裡間側門裡譚綸現身了,也急忙奔到胡宗憲身邊,從另一邊攙住胡宗憲。
譚綸對親兵隊長:“快去,找郎中!”
親兵隊長:“是。”快步奔了出去。
胡宗憲的眼慢慢睜開了,掙扎着便要站起。譚綸費力攙着他站了起來,又扶他到椅子上靠下。
譚綸:“到蘇州也就三四天的路程了。實在不行,就先在這裡歇養兩天。”
胡宗憲:“十天之內糧食運不到浙江,我今天就白見高翰文了。”
譚綸:“你真以爲跟高翰文說這些話有用嗎?”
胡宗憲望向譚綸:“那你們舉薦海瑞和王用汲去浙江有用嗎?”
譚綸一愣,知道胡宗憲這是在指責自己跟裕王諸人商量派海瑞和王用汲出任淳安和建德知縣的事一直瞞着他。
胡宗憲:“官場之中無朋友啊。”
“汝貞。”譚綸臉一紅,“派海瑞和王用汲到兩個縣的事不是我有意要瞞你……”
“我當初就說過,你譚綸來與不來我都會這樣做。今天還是那句話,你們瞞不瞞我我都會這樣做。”說着,胡宗憲撐着扶手又站了起來,“有了我今天跟高翰文這番交談,你們舉薦的那個海瑞和王用汲或許能跟那些人爭拼一番。給我找輛馬車,走吧。”
湖光山色,風月斯人。傍晚的杭州街上,更是人境如畫。牽着那頭大青騾走在這樣的地方,海瑞便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大青騾的背上馱着包袱竹籠,牽着繮繩的海瑞背上掛着斗笠,濺滿了泥土的長衫,一角還掖在腰帶上,顯眼地露出那雙穿着草鞋的光腳。那雙腳平實地踏在青石街面上,走騾的四蹄疲累地踏在青石街面上,浙江巡撫衙門的轅門遙遙在望了。
從高大的轅門往裡望去,是一根高大的旗杆,再往前,便是偌大的中門。從裡面遙遙透出的燈火一直亮到大門外,亮到門楣上那塊紅底金字的大匾:浙江巡撫署。
巡撫定製爲各省最高行政長官,是在明朝宣德以後,品級略低於總督,但一省的實權實際在巡撫手裡,因此衙門的規制和總督等。高檐、大門、八字牆、旗杆大坪,都是封疆的氣象。今天晚上這裡的這種氣象更是顯耀,中門裡外一直到大坪到轅門都站滿了軍士,大坪裡還擺滿了四品以上官員的轎子,燈籠火把,一片光明。這是鄭泌昌接任浙江巡撫後在這裡召開的第一次會議。接到前站滾單來報,新任杭州知府高翰文今天將從北京趕到,鄭泌昌立刻通知了有關藩、臬、司、道衙門一律與會。他要連夜部署朝廷“以改兼賑”的方略,在一個月內完成五十萬畝田的改稻爲桑。
因此從下午申時開始,巡撫衙門前就已經戒嚴,閒雜人等一律趕開了,這一段時間轅門前一直到那條街都安靜異常,店鋪關門,無人走動。等着高翰文一到,立即議事。這時,海瑞和他的那頭走騾走近轅門便格外打眼。
“站了!”守轅門的隊官立刻走了過去,喝住了他,“什麼人?沒看見這是巡撫轅門嗎!”
海瑞站住了,從衣襟裡掏出吏部的官牒文憑,遞了過去。
那隊官顯然不太識字,卻認識官牒上那方硃紅的吏部大印,態度便好了些:“哪個衙門的?”
海瑞:“淳安知縣。”
那隊官又打量了一下海瑞,接着向大門那邊喊問道:“你們誰知道,淳安知縣今晚通知到會嗎?”
大門外一個書辦模樣的人應道:“讓他進來吧!”
那隊官便把官牒還給了海瑞:“進去吧。哎,這頭騾子可不能進去。”
海瑞也看了看他,接着把繮繩往他手裡一遞,大步走了過去。
那隊官:“哎!你這騾子給我幹什麼?!”
海瑞已經走進了大門!
——這一年是大明嘉靖四十年,亦即公元1561年,海瑞出任浙江淳安知縣。從踏進杭州,步入巡撫衙門報到這一刻起,便開始了他一生向大明朝腐敗勢力全面宣戰的不歸之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