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衙門大了,門房也分左右,雖然都是讓候見的人休息的,品級卻有區別。海瑞進了大門,便被那書辦領進了右邊的門房,是一間只有挨牆兩排長條凳的房子。

那書辦:“先在這裡坐坐,什麼時候上頭叫你們進去,我會來通知。”說完便又走了出去。

這間房也有燈,卻不甚亮,海瑞從燈火通明的外面進來,坐下後才發現,裡邊已經坐了一個人。

那人先站起了,端詳着海瑞:“幸會。在下王用汲,新任建德知縣。”

海瑞也連忙站了起來:“幸會。在下海瑞,新任淳安。”

那王用汲眼睛亮了:“久仰!果然是剛峰兄,海筆架!”

海瑞:“不敢。王兄臺甫?”

王用汲:“賤字潤蓮。譚綸譚子理和我是同科好友。”

海瑞也立刻生出了好感:“潤蓮兄也是譚子理舉薦的吧?”

王用汲:“什麼舉薦,我在崑山做知縣,怎麼說也算是個好缺。譚子理不放過我,把我弄到這裡來了。”

海瑞:“事先沒徵問潤蓮兄?”

王用汲:“譚綸那張嘴剛峰兄也知道,一番勸說,由不得你不來。”

海瑞肅然起敬:“潤蓮兄願意從崑山調任建德,是建德百姓之福。”

王用汲也肅然了:“淳安更難。剛峰兄在前面走,我盡力跟吧。”說到這裡他才發現海瑞一身的風塵:“剛峰兄剛到?”

海瑞:“趕了五天,天黑前進的城。”

王用汲:“還沒吃飯?”

海瑞點了點頭。

“我去問問,能不能弄點吃的。”王用汲說着就走。

“這是什麼地方?不要找他們。”海瑞止住了他,接着從身上掏出了一個已經幹了的荷葉米粑,“我帶了有。”

王用汲看着他剝開了粑上的荷葉,大口吞嚥着已經幹了的米粑,眼神中露出了“見面勝似聞名”的神色,就立刻去東牆邊的小木桌上提起一把粗瓷壺,給他倒水。

那壺卻是空的。

高翰文的馬隊這時也趕到了。遠遠地,看見轅門內那番氣派,高翰文叫住了馬隊,從馬車上下來,對一行護從:“留兩個人在這裡等着,其他的人都去知府衙門吧。”說着,一人徒步向轅門走去。

把守轅門的那個隊官大概已經摸清了今天這個會的路數,因此看見穿着便服走過來的高翰文,便不再喝他,徑直問道:“哪個縣的?”

高翰文掏出一張官牒遞給了他,那隊官揭開看了一眼方紅大印就還給了他:“進去吧。”

高翰文也不言語,收好官牒向大門走去。

走進大門,竟無人接待,高翰文又停住了。只見那個書辦在右邊門房口不耐煩地對拎着空壺的王用汲嚷道:“我說了,各人有各人的差。要喝水,待會兒到了大堂議事的時候,茶都有得喝。”

高翰文走了過去:“請問……”

“哪個縣的?”那書辦乜了一眼,打斷了他。

高翰文眼中閃過一道厭惡的神色,立刻又忍住了,問道:“縣裡來的都在這兒等嗎?”

那書辦:“是。進去坐着吧。”

高翰文:“淳安和建德兩縣到了嗎?”

“這個不是?”那書辦望了一眼拎着空壺的王用汲,答着就走。

王用汲望向了高翰文,準備跟他敘禮,高翰文卻朝着那書辦:“勞駕。”

那書辦停住了。

高翰文:“能不能給打一壺茶?”

那書辦白了他一眼:“我說你們這些人……”

高翰文一把從腰間扯下了一塊玉佩,向他遞去。

那書辦眼睛停在了那塊玉上,接着又望向高翰文,臉色立刻好看了:“實在是太忙。”說着先從高翰文手裡抓過玉佩,接着從王用汲手裡拎過茶壺:“稍候吧。”拎着壺捏緊了那塊玉佩向裡面走去。

王用汲這才向高翰文一拱:“在下王用汲,新任建德。請問閣下……”

高翰文:“裡邊去敘。”說着先走進了門房。

王用汲跟了進去。

“我是誰無關緊要。”高翰文手一擺,“倒是二位擔子重啊。一個縣全淹了,一個縣淹了一半。不知二位對朝廷‘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怎麼看,準備怎麼施行?”

海瑞竟不看他,依然坐在那裡一口一口慢慢嚼嚥着幹了的粑粑。

王用汲看了看高翰文:“難。”

高翰文:“難在哪裡,我想聽聽。”

王用汲其實也是心裡極明白的人,見他這種做派,這般問話,早已猜着此人極可能就是新來的上司高翰文,但他既不願暴露身份,自己便不好唐突,便把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這時接言了:“閣下這個話應該去問新任的杭州知府。”

話裡有話。高翰文心裡震了一下,望向了海瑞。

王用汲也是一怔,盯着海瑞,目光裡滿是制止的神色。

海瑞並不理會王用汲的意思,把還剩下一半的荷葉米粑往凳上一放,站了起來,接着說道,“聽說這個‘以改兼賑’的方略就是新任杭州知府向朝廷提出的。按這個方略去做,淳安建德兩個縣的百姓把田都賤賣了,改稻爲桑也就成了。那時候該發財的發了財,該升官的升了官。到了明年,老百姓都沒有了田,全都餓死,我們兩個知縣也就可以走了。不知道新任的知府大人說的‘兩難自解’指的是不是這個結果?”說到這裡海瑞目光一轉望向了高翰文。

高翰文又是一怔。

王用汲把目光望向了地面。

高翰文緊緊地盯着海瑞,這個新任的淳安知縣是不是認出了自己的身份姑且不說,但對自己提出的方略態度如此激烈,倒有些出他意外,問道:“閣下以爲‘以改兼賑’的方略就會讓兩個縣的百姓都餓死嗎?”

海瑞:“今年當然不會。那些大戶早準備了糧,八石一畝,最多十石一畝,災民賣了田怎麼也能對付個一年半載。”

高翰文:“閣下怎麼知道官府就會讓那些大戶用八石十石一畝買災民的田?”

海瑞:“這正是我要閣下去問新任知府大人的地方。‘改’字當頭,官府不貸糧,鍋裡沒有米,如果那位新任的杭州知府大人是災民,那個時候八石一畝十石一畝他賣是不賣?”

這話和胡宗憲說的話如出一轍,高翰文望着海瑞不吭聲了。

最尷尬的是王用汲,對海瑞此時以如此激烈的言辭冒犯上司十分擔心,可這時去給上司敘禮不是,如何插言也不是,只好怔怔地望着二人。

三個人便都僵在那裡。

正在這時,那書辦拎着一壺茶進來了,也沒在意三人都站着,倒挺客氣,還帶了三個乾淨的瓷杯,放在桌上,一邊倒茶,一邊說道:“幾位也不要見怪,衙門大了,人都養懶了。你說這麼多老爺來了,廚房茶房還在打牌,問茶葉還叫我自己去找。好在我隨身帶了一包今年新出的龍井,嫩葉雀舌,也算上品了。幾位在底下當差也不容易,喝吧。”倒完茶說完話,這才發現三個人依然站在那裡,便有些詫異,望了望這個,又望了望那個。

“這茶不乾淨。”海瑞看也不看他,“我不喝。”說着徑自坐了下去,拿起凳上那半個尚未吃完的荷葉米粑又吃了起來。

那書辦一愣,當下便把幾個人站着的尷尬情形想到了自己身上,立刻瞪着海瑞:“我說你這個人是來當官的還是來找彆扭的?看清楚了,這可是巡撫衙門!”

海瑞擡起了頭,冷冷地盯着那書辦:“巡撫衙門喝杯茶也要行賄受賄嗎?”

那書辦被他說得一咽:“你……”

高翰文:“他不是找你的彆扭,你出去吧。”

這時,一名隨員在門口出現了,問那書辦:“那個高知府到了沒有?”

那書辦終於有個臺階可下了,猶自向海瑞嘟噥了一句:“莫名其妙。”立刻轉身向門口走去,對那隨員:“我現在就去問。”

“不用去問了。”高翰文大聲接道,“我就是。”

那書辦的腳一下子又被釘住了,僵在那裡。

那隨員連忙走進門來:“高大人原來早到了,快請,堂上都等着呢。”

高翰文對那隨員:“煩請通報堂上,我們馬上就到。”

那隨員:“好。請快點,等久了。”說着疾步走了出去。

高翰文這才又慢慢轉向海瑞和王用汲。

王用汲兩手拱到了胸前,高翰文伸手止住了他:“二位知不知道我是誰都無關緊要。倒是海知縣剛纔說,‘以改兼賑’的方略會不會讓兩個縣的百姓難以生計,這一點至關重要。只望二位這一點愛民之心到了堂上仍然堅持便好。請吧。”說着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望向了海瑞,海瑞也望向了他。

愣在那裡的書辦這時倒先明白過來了,從衣袖裡掏出了那塊玉佩,連忙跟了出去。

海瑞這才慢慢站了起來。

王用汲:“剛峰兄,事情得靠我們去做,但也不要太急。”

海瑞:“潤蓮兄,如果淳安建德的百姓活不下去,你和我還能活着走出浙江嗎?”說完也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的臉色立刻凝重了,緊跟着走了出去。

左右兩排案桌,巡撫衙門大堂上坐滿了紅袍紫袍。也是等得太久了,有些人便不耐煩,種種無聊的情狀就都露了出來。有兩個坐在同案的官員正在把玩着一隻官窯細瓷的雞缸杯;有兩個同案的官員更是不可理喻,竟在案上攤開一張新抄來的崑曲譜,用手指在案面上輕敲着板眼,同聲哼唱。

鄭泌昌坐在正中的大案前,他倒是好耐性,閉着眼不聞不問在那裡養神。

“哎!哎!”坐在左邊案桌第一位的何茂才焦躁了,眼睛盯向了下首那幾個案子前的官員,“你們有點官樣好不好?這裡可不是唱堂會玩古董的地方!”

那兩個唱崑曲的官員停止了敲唱,一人收起了曲譜,另一人也把手從案面上收了回來。

另兩位把玩雞缸杯的官員也收起了杯子。

剛纔還很熱鬧的場景,一下子又死一般地沉寂了。

“真是!”何茂才又甩了一句官腔,接着對下面那幾個官員,“聽說淳安和建德有些刁民煽動百姓不肯賣田,各戶還湊了些蠶絲絹帛四處買糧,這些事你們都管了沒有?”

一個剛纔還在玩雞缸杯的官員答道:“都安排人手盯住了。好像有十幾條船在漕河上等着買糧,正在談價。明天等他們運糧的時候河道衙門就把糧船扣住。”

“糧市要管住。”鄭泌昌睜開眼了,“所有的糧都要用在改稻爲桑上面。再有私自買糧賣糧的以擾亂國策罪抓起來。”

那個官員:“明白。屬下明天就扣糧抓人。”

“這纔是正經。”何茂才說了這句,去門外問訊的那名隨員匆匆進來了,在何茂才耳邊低聲稟報。

“到了。翰林大老爺終於到了。”何茂才望向鄭泌昌不耐煩地嚷道。

說話間,高翰文走了進來,身後跟着的海瑞和王用汲在門口站住了。

鄭泌昌率先站起來了,何茂才以下那些官員不得不都懶懶地站了起來。

高翰文也就向鄭泌昌一揖:“王命下,不俟駕而行。緊趕慢趕還是讓各位大人久等了。”

鄭泌昌笑着:“一個月的路程十五天趕來,高大人的辛苦可想而知。快,請坐。”

他的位子居然安排在何茂才對面的第一位,這就顯然是職低位高了。鄭泌昌如此安排,用意很明顯,一是因爲這個人是嚴世蕃舉薦來的,尊他就是尊嚴世蕃;更重要的是“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是他提出的,如何讓他認可浙江官府和織造局定下的議案至關重要,籠絡好了,一聲令下,買田賣田雷厲風行,一個月內事情也就成了。可按官場規矩,高翰文這時便應自己謙讓,說些不敢之類的話,然後大家再捧他一下,見面禮一完,讓他在定下的議案上籤了字,明天開始行事。

可高翰文居然沒謙讓,而且對何茂才以下那些人不但不行禮,連看也不看一眼,便坦然走到那個位子前坐了下來。何茂才以下的那些官員臉色便有些難看了,但還是都忍着,只要他認定議案,照着去做。

高翰文一坐下,依然站在門內的海瑞和王用汲便真的像筆架矗在那裡格外打眼。

高翰文又站了起來,對鄭泌昌說:“中丞大人,兩個縣還沒有設座呢。”

何茂才這時不耐煩了:“省裡議事從來沒有知縣與會的先例。定下了讓他們幹就是。”說到這裡徑自乜向二人:“你們下去。”

王用汲的腿動了,準備退下去,可是當他不經意望海瑞的時候不禁一驚,便又站住了。

海瑞這時仍然直直地站在那裡,兩眼直視何茂才。

何茂才也是不經意間看到了海瑞投向自己的那兩道目光,不禁一凜——那兩道目光在燈籠光的照耀下像點了漆,閃出兩點精光,比燈籠光還亮!

今天是怎麼回事了?等來的一個知府跟省府抗禮,現在一個上不了堂的縣令居然也向上司們透出逼人的寒氣!這種無形的氣勢何茂才感覺到了,鄭泌昌和其他人也感覺到了。

但畢竟職位在,何況是掌刑名的,何茂才立刻擺出了威煞:“我說的話你們聽見沒有?”

高翰文立刻又把話接了過去:“淳安全縣被淹,建德半縣被淹,幾十萬災民,還要改稻爲桑,事情要他們去做,就該讓他們知道怎樣去做。屬下以爲應該讓兩個縣參與議事。”

何茂才的那口氣一下涌到了嗓子眼,轉過頭要對高翰文發作了,卻突然看見了鄭泌昌投來的目光。

鄭泌昌用目光止住了他,接着向下面大聲說道:“給兩位知縣設座,看茶!”

立刻有隨員在門外拿着兩條板凳進來了,左邊的末座擺一條,右邊的末座擺一條。

海瑞在左邊坐下了,王用汲在右邊坐下了。

緊接着,門房那個書辦託着一個茶盤進來了,快步走到了坐在左邊上首的高翰文面前,將茶盤一舉——三個茶碗擺得有些意思,朝着高翰文的是一個茶碗,朝着那書辦這邊的是兩個茶碗。

高翰文端起了自己這邊那個茶碗,想放到案桌上,可面前那個茶盤依然沒有移開,他這才發現,自己端開的那個茶碗下赫然擺着他的那塊玉佩!

高翰文嘴角邊掠過一絲淺笑,伸出另一隻手,順勢拿起那塊玉佩,接着雙手捧着那隻茶碗,拿玉的舉動在旁人看來便變成了雙手捧碗的姿態。

那書辦眼露感激,尷尬一笑,這才又託着茶盤走到海瑞面前,卻不再舉盤而是直接用手端起茶碗放在他板凳的一端,又走到王用汲面前,端起茶碗放在板凳的一端,退了出去。

高翰文這時才坐了下來。

鄭泌昌接着輕咳了一聲,說道:“議事吧。”

忙亂了一陣的大堂立刻安靜了下來。

鄭泌昌望向了高翰文:“浙江的事高府臺在京裡都知道了。你給朝廷提的那個‘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內閣也早用廷寄通告了我們。自本人以下,浙江的同僚都是好生佩服。根據高府臺提的這個方略,我們謀劃了好些日子,總算拿出了一個議案。下面你把議案看看,沒有別的異議,我們明天就按議案施行。”說到這裡對站在身邊的書吏:“把議案給高府臺,還有兩位知縣過目。”

書吏立刻從鄭泌昌的案上拿起三份議案,先走到高翰文面前遞了過去。

高翰文接過了議案。

那書吏又走到海瑞面前遞過一份議案,接着走過去遞給王用汲一份議案。

高翰文、海瑞、王用汲三人都認真看了起來。

鄭泌昌凝神正坐,其他官員也都眼望案面凝神正坐。所有的人都在等這一刻,等這個新來的知府認可了議案,便叫兩個縣當場接令。

所謂議案,其實就是決定,六條二百餘字,三個人幾乎是同時,很快就看完了。

海瑞第一個站了起來。

所有的目光也就立刻望向了他。

沒等海瑞開口,高翰文緊接着站了起來,望向海瑞:“海知縣,你先坐下。”

海瑞也望向了他,發現高翰文目光中是那種善意勸止的神色,略想了想,便又慢慢坐下了。

高翰文轉過了頭,望向了鄭泌昌。

鄭泌昌這時也深望着他:“高府臺,沒有異議吧?”

“有!”高翰文聲音不大,卻使得大堂上所有的人都是一怔。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他,大堂裡十分安靜。

接着,高翰文幾乎是一字一頓:“這個議案和朝廷‘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不符!”

鄭泌昌的臉色第一個變了。

何茂才還有浙江那些官員的臉色都變了。

王用汲的眼睛一亮,立刻望向了海瑞。

海瑞這時眼中也閃着光,特別的亮。

“哪兒不符?!”鄭泌昌雖然壓着聲調,但語氣已顯出了嚴厲。

高翰文提高了聲音,“這個議案只有方略的前四個字,沒有後四個字。”

何茂才已經忍不住了,大聲接道:“這裡不是翰林院,把話說明白些。”

“好。那我就說明白些。”高翰文調整了語速,論述了起來,“就在不久前,也有人問過我,提出‘以改兼賑,兩難自解’這個方略,想沒想過稻田改了,今年災民的荒情也似乎度過了,可到了明年,淳安建德兩縣的百姓田土都賤賣了,還要不要活?”說到這裡他的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這時也正深深地望着他。

高翰文目光一轉:“當時我心裡也不痛快。千年田,八百主,沒有不變的田地,也沒有不變的主人。讓有錢的人拿出糧來買災民的田,然後改種桑苗,既推行了國策,又賑濟了災民。國計民生兼則兩全,偏則俱廢,這就是我提出‘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初衷。”說到這裡,他聲調一轉,高亢起來:“可看了這個議案,我有些明白了。照這個議案施行,淳安建德的百姓明年就無以爲生!因這個議案通篇說的是如何讓絲綢大戶趕快把田買了,趕快改種桑苗。至於那些買田的大戶會不會趁災壓低田價,那些賣田的百姓賣了田以後能不能過日子,這裡是一字無有。請問中丞大人還有諸位大人,倘若真出現了買田大戶壓低田價,十石一畝,八石一畝,百姓賣是不賣,官府管是不管?如果不管,鄙人在朝廷提出的‘兩難自解’,便只解了國計之難,反添了民生之難!且將釀出新的致亂之源,便不是‘兩難自解’。”

鄭泌昌、何茂才以及在座的浙江官員都愣住了。

海瑞和王用汲對換了一個興奮的目光,接着把目光都望向了高翰文,有讚賞,更多的是支持。

高翰文這時卻不看他們,對鄭泌昌鄭重說道:“因此,屬下認爲,這個議案要請中丞大人和諸位大人重新議定!”說到這裡他坐了下去。

大堂裡一片沉寂。

鄭泌昌着實沒有想到這個高翰文一上來居然會如此高談宏論,公然跟自己,其實也就是跟浙江的官場叫板。這樣的事本是萬萬不能容忍的,可偏偏“以改兼賑”的方略是此人向朝廷提出的,如何闡釋他說了還真算。況且此人又是小閣老舉薦的,何以竟會如此,小閣老又並沒有跟自己有明白交待。一時想不明白,只好慢慢把目光望向了何茂才,何茂才也把目光望向了他。兩人的目光中都是驚疑。

其實嚴世蕃之所以在這個時候派高翰文來到浙江,也是和羅龍文鄢懋卿等心腹有一番深談權衡。浙江官場雖都是自己的人,但這些人在下面久了,積習疲頑,尾大不掉。表面上處處遵從自己的意思辦事,可做起來想自己遠比想朝廷多。說穿了,只要有銀子,爺孃老子都敢賣了。豆腐掉在了灰堆裡,不拍不行,拍重了也不行,頭疼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現在遇到要推行改稻爲桑這樣的大國策,再加上一場大災,靠他們還真不知道會弄成什麼樣子。想來想去,這才選了高翰文這個既贊成改稻爲桑又是理學路子上的人來摻沙子,意思也是讓他們不要做得太出格。但高翰文在途中遇到胡宗憲,胡宗憲跟高翰文的一番深談卻是嚴世蕃等人事先

沒有料到的。說到底,高翰文一到浙江便這樣跟上司較上了勁,是他們事先也沒料到的。

雖然沒有料到,但現在既出了這個變故,在鄭泌昌和何茂才,硬着頭皮也得扛住。鄭泌昌給了何茂才一個眼神。

何茂才這時也才緩過神來,接過了鄭泌昌的眼神,立刻轉盯向高翰文:“買田賣田是買主賣主的事,這個高府臺也要管嗎?”

高翰文:“倘若是公價買賣,官府當然可以不管。”

何茂才:“什麼叫公價買賣?”

高翰文:“豐年五十石稻穀一畝,歉年四十石稻穀一畝,淳安和建德遭了災年,也不能低於三十石稻穀一畝。”

何茂才急了,脫口說道:“如果三十石一畝,在淳安在建德便買不了五十萬畝改稻爲桑的田,今年三十萬匹絲綢還要不要增了!”

高翰文立刻抓住了他的馬腳:“我不明白,三十萬匹絲綢的桑田爲什麼一定要壓在兩個災縣去改!還有那麼多沒有受災的縣份爲什麼不能買田去改?”

何茂才:“那些縣份要五十石一畝,誰會去買?”

高翰文:“改成桑田,一畝田產絲的收益本就比稻田產糧要多,五十石一畝怎麼就不肯買?”

何茂才被他頂住了。

這下都明白了,這個高翰文是斷人財路來了!鄭泌昌何茂才這些人的臉一下子比死人都難看了。

何茂才哪肯這樣就被一個下級把早就謀劃好的事情攪了,大聲說道:“你可以這樣定。但現在官倉的賑災糧已發不了五天了,五天後如果那些買主不願買田,餓死了人是你頂罪,還是誰頂罪?”

高翰文:“誰的罪,到時候朝廷自有公論!”

“放肆!”何茂才被頂得有些扛不住了,一掌拍在案上,站了起來,轉望鄭泌昌,“中丞大人,一個知府如此目無上憲,攪亂綱常,我大明朝有律例在。你參不參他!”

高翰文:“不用參,你們現在就可以免我的職。”

這一句不但把何茂才又頂住了,把鄭泌昌也頂住了。

“還有我。”海瑞這時也倏地站了起來,“請你們把我的職也免了。”

王用汲也慢慢站了起來:“照這個議案卑職也難以施行。請中丞一併將卑職也免了。”

這是開什麼會?吏部新派來的兩級三個官員剛到任都要求免職,鄭泌昌就有這個權力也沒這個膽子。

又是一陣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鄭泌昌,鄭泌昌慢慢站了起來。

鄭泌昌:“既是議案,當然可以再議。高府臺還有兩個知縣,事情要靠他們去做,他們自然要能夠做得下去。可你們是新來乍到,浙江許多情形尚不知情。比方說要改多少畝田才能完成織造局今年賣往西洋的五十萬匹絲綢?現在漕運的糧市上能運來多少糧?那些絲綢大戶到底又能拿出多少錢來買糧?這些都是難題。這樣吧,高府臺和兩個知縣明天都瞭解一下詳情。後天上午我們再議。”

“那就散了吧!”何茂才心情早已灰惡得不行,也不等別人說什麼,手一揮,第一個離開了案前,向外走去。

半個時辰後鄭泌昌和何茂才心急火燎地趕到了沈一石的客廳。聽到沈一石不在,何茂才的火氣終於找到了一個出口。

“去找!腿跑斷了也得把他找着!”何茂才站在沈一石的客廳中大聲嚷着,“告訴你們老闆,弄得不好就準備三十石稻穀買一畝田吧!”

沈一石的那個管事卻仍然垂手站在那裡:“回何大人,小人們可以去找,可這麼晚了,我們老爺也沒說去哪裡,萬一一時片刻找不到,大人們又在這裡等着……”

鄭泌昌坐在中間的椅子上接言了:“我們就在這裡等。快去找吧。”

那個管事只得立刻去了。

何茂才這才坐了下來,那股氣卻還在心裡翻騰:“你說小閣老還有羅大人鄢大人他們搞什麼名堂?什麼人不好派,派個這樣的人來攪局?他們到底怎麼想的?還有那個楊公公,火燒屁股了還賴在京裡不回來!照這樣,乾脆,改稻爲桑也不要改了,每年要增的三十萬匹絲綢讓他們自己織去!”

鄭泌昌這時心裡有無數個答案,可哪一個答案都說不清楚,自己是掌舵的,平空起了風浪,本就心煩,這時見何茂才口無遮攔,還在衝着自己鬧騰,也不耐煩了:“這個話就說到這裡打止!什麼不改了?什麼讓他們織去?真有膽,你就給小閣老寫信,把這些話都寫上!或者,等楊公公回來,你當面跟他說!”

何茂才那張臉立刻憋得通紅,兩隻眼也睜得大大的,望着鄭泌昌。

鄭泌昌這時才緩和了些語氣:“整個浙江,除了我也就是你了,遇了事就這樣沉不住氣。我告訴你,我這個巡撫,你這個臬臺,在浙江是個官。事情鬧砸了,到了朝廷,你我和馬寧遠沒有兩樣!”

何茂才心裡好生憋屈,可畢竟是上司,這條船又是他掌舵,捱了訓,也只好坐在那裡生悶氣。但他那個性子如何憋屈得住,也就憋了一會兒,立刻又站起了,衝到客廳門口大聲嚷道:“你們老闆的田到底還想不想買了?人都死絕了,不會多派幾個人去找!”

鄭泌昌苦着臉坐在那裡只好搖頭。

其實管事知道,沈一石這時就在他那座旁人所不知道的別院內,只是早有吩咐下來,不準打擾,他也沒這個膽子擅自闖入。

輕手輕腳走進第一進院門,那個管事便站住了。由於十分幽靜,在這裡就能聽到庭院深處隱約傳來的琴聲。

琴聲是從別院深處的琴房中傳出來的。

在大明朝,在杭州,沒有人能想到這個院子裡有這麼一間房子——進深五丈,寬有九丈,寬闊竟是乾清宮的面積!只高度僅有兩丈,也是爲了讓院牆外的人看不出裡面有此違制的建築。可有一點是乾清宮也無法比擬的,就是房間的四面牆鑲的全是一寸厚兩尺寬兩丈高的整塊紫檀。

更奇的是,這麼大一間堂廡中間全是空的,只在靠南北西三面紫檀鑲壁的牆邊列着整排的烏木衣架,每一排衣架上都掛着十餘件各種顏色各種花紋各種質地的絲綢做成的各種款式的女裝。

東頭的靠牆邊只擺有一張長寬皆是一丈的平面大牀,牀上擺着一張紅木琴幾。

沈一石這時就盤腿坐在牀上,坐在琴幾前。和平時一樣,他依然穿着粗布長衫;和平時不一樣,他此時連頭上的布帶也解了,那一頭長髮披散了下來,古琴旁香爐裡嫋嫋的青煙在面前拂過,臉便顯得更加蒼白。細長的十指一面按弦,一面彈挑,樂曲聲從十指間流了出來。

慢慢地,他左前方一排衣架前一件薄如蟬翼的絲綢長衫飄了起來,蟬翼絲綢上秀長的黑髮也飄了起來,飄離了衣架,飄到了案桌前那塊空地。

沈一石的眼睛亮了,右手那五根細長的手指便急速掄了起來。

蟬翼長衫因旋轉向四周飄張了開來,頎而長兮的女人胴體夢幻般在蟬翼中若隱若現!

秀髮也在旋轉,那張臉此時如此靈動,竟是芸娘!

琴聲戛然而止。沈一石拿起琴旁的玉笛,吹了起來。和剛纔的琴聲完全不同,這笛聲竟是如此憂傷,笛聲如嗚如咽,沈一石的兩眼也透着憂傷。

芸娘也不再舞了,一任蟬翼長衫輕輕地垂在地上,站在那裡唱着:“我和你是雁行兩兩,又結下於飛效鳳凰。猛被揭天風浪,打散鴛鴦。苦相思,怎相傍……”

唱到這裡,芸娘唱不下去了,望着沈一石,眼中閃着淚星。

沈一石也慢慢放下了那支玉笛,嘆了一聲。

芸娘慢慢走了過去,爬上了那張大牀,坐在沈一石身邊,慢慢摸着他的長髮。

沈一石開始還讓她摸着,不久輕輕抓住了她的手腕慢慢拿開。

芸娘深望着他。

沈一石不看她,問道:“那個李玄在臨死時說你讓他死得值了。你是怎樣讓他死得值了?”

芸娘那剛纔還泛着潮紅的臉一下子白了。

沈一石還是不看她:“能讓一個太監如此銷魂,不枉我花二十萬兩銀子買了你。”

芸娘臉色變了,接着眼中慢慢盈出了淚水,沒等流出來,她立刻擦了,下了牀,脫下了身上的長衫,換上了自己的衣服。

沈一石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芸娘開始向門外走去。

“哪裡去?”沈一石這纔開腔了。

芸娘站住了:“織造局,回到太監們那裡去。”

沈一石:“你知不知道楊金水這個織造局的織造只能當一年了?”

“我當然知道。”芸娘慢慢轉回了頭,“從十七歲你把我送給他,扳着指頭,我幫你伺候他已經一千五百天了。一年後他回京了,你如果還讓我活着,我也會到姑子廟去。”

沈一石眼中閃出了兇光,聲音也像刀子一般的冷:“你的母親你的家人也到姑子廟去嗎?”

芸娘顫了一下,站在那裡僵住了。

“望着這根弦。”沈一石的聲音還是那般冷,卻已經沒有了像刀子那股殺氣。

芸娘只好低着眼不看他的臉,只轉望向他雙手按着的那張琴。

“崩”的一聲,沈一石細長的食指將勾着的那根弦猛地一挑。

——那根弦立刻斷了!

芸娘身子又微微一顫。

“從這一刻起,我不會再碰你一下。”沈一石也不看她,“可你得將那天晚上如何伺候李玄,做一遍我看。”

“你真要看嗎?”芸娘含着淚花,聲音也已經像沈一石一般的冷。

沈一石目光望向了上方:“你做就是,看不看是我的事。”

芸娘也不看他:“我做不了。”

“太賤了,是嗎?”沈一石的聲調由冷轉向鄙夷。

芸娘:“是賤。”

沈一石:“那就做。”

芸娘:“兩個人做的事,讓我一個人做得出來嗎?”

沈一石倏地盯向了她。

芸娘也望向了他:“你真要知道怎麼賤,就學一回李玄。”

沈一石萬沒想到芸娘竟敢這樣頂話,乾柴似的十指倏地抓起了那把琴。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了那個管事怯怯的聲音:“老爺。”

沈一石猛地將手裡抓起的那張琴狠狠地朝地上一摔,可憐那張古琴,此時桐裂絃斷。剩下兩根沒斷的弦兀自發出“嗡嗡”的顫音。

門外悄然了。

沈一石厲聲地問:“什麼事,說!”

門外那聲音有些哆嗦了:“回、回老爺,鄭大人何大人都在作坊等老爺……說、說是買田的事有些變化……”

“告訴他們,要發財,自己買去!”沈一石吼道,“滾!”

門外又悄然無聲了。

一陣發泄,沈一石的臉已經白得像一張紙,接着光着那雙穿布襪的腳從牀上跳了下來,走到芸娘身邊:“你剛纔說什麼,讓我學李玄?”

沈一石粗重的呼吸幾乎噴到了芸孃的臉上,芸娘此時竟前所未有的鎮定,眼眶裡的淚也沒了,輕輕答道:“你學不了。”

沈一石笑了,好瘮人:“我還真想學呢。怎麼做的,告訴我。”

芸娘輕輕搖了搖頭:“我告訴了你,你還是學不了。李玄把我當成天人,你把我當成賤人,你怎麼學他?”

沈一石一怔。

芸娘又不再看他,目光望向上方,那夜的情景彷彿在她的目光中浮現了出來:“我坐在牀上,他坐在地上,喝了半宿的酒,哭了半宿,竟不敢看我,在地上就睡着了。我去抱住了他,讓他的頭枕在我懷裡,讓他睡到了天亮,他還沒有醒,是織造局的太監用涼水澆醒了他,拖着就去了刑場。你現在要是願意喝醉,願意當着我哭,願意坐在這地上睡着,我也摟着你的頭讓你睡到醒來。”

沈一石真的怔了,生冷的目光也漸漸浮出了一片歉意,接着浮出了一片憐意,下意識地伸過手去要拉芸孃的手。

“不要碰我!”芸娘斷然將手一縮,“你剛纔說的,從今天起不會再碰我一下。”

沈一石何時被人這樣晾過,剛剛浮出的那片歉意和憐意被天生的那股傲氣連同此時的尷尬將自己釘在地上。

芸娘:“我是你花錢買的。我的命還是你的,可我的身子今後你不能再碰。你有花不完的錢,南京蘇州杭州也有招不完的妓。”

“好……”沈一石好半天才說出這個字來,“說得好!”說着沒有去穿鞋,光着襪子便向門邊走去。

走到門邊,沈一石又站住了,沒有回頭:“我確實還有好些花不完的錢!宮裡的,官府的,還有南京蘇州杭州那些院子裡的妓女都等着我去花呢。我現在就得給他們花錢去了。楊公公還要幾天纔回,既然你的命還是我花錢買的,這幾天就給我待在這裡。我告訴你,從我把你買來那天起,你就不是什麼天人,良人也不是,只是個賤人!”說完,拉開門走了出去。

那門便洞開着,芸娘仍然僵立在那裡。

“罪過。”這時的沈一石又回到了平時那個低調的沈一石,向在作坊客廳等了許久的鄭泌昌和何茂才拱手走來,“有幾十船糧從江西那邊過來,在過境的釐卡上卡住了。每船要五十兩銀子的過卡費,底下人不曉事,要問了我才肯給錢。”

鄭泌昌:“沒有拿浙江賑災的公文給他們看嗎?”

沈一石笑了笑:“隔了省,公文還是沒有錢管用。”

何茂才:“給江西巡撫衙門去函,都養的些什麼貪官!”

“算了。”沈一石也坐了下來,“不到一萬兩銀子的事,犯不着傷了兩省的和氣。”

“那就說大事吧。”鄭泌昌望着沈一石,“我們那個議案被新來的杭州知府頂住了。”

沈一石也是一驚:“小閣老舉薦的那個高翰文?”

鄭泌昌:“是。”

沈一石沉吟道:“應該不至於如此呀。他怎麼說?”

何茂才:“說低於三十石稻穀一畝田就不能買賣。我和中丞算了一下,真照他說的這樣去買,五十萬畝田,每畝多二十石,就要多一千萬石糧,那就是七百萬銀子!”

沈一石怔住了:“真要這樣,我一時也拿不出這麼多錢。”

鄭泌昌:“這還是明賬。真要照三十石一畝買,在淳安和建德就買不了五十萬畝田。要是到沒遭災的縣份去買,得五十石一畝。把這個算上,不增加一千萬以上的銀子,今年五十萬畝的改稻爲桑田就會泡了湯。”

“那這個人爲什麼要這樣呢?”沈一石望向鄭泌昌和何茂才。

“還不是又想當婊子,又要立牌坊!”何茂才說着又來氣了,“打一張十萬兩的銀票,我看什麼事都沒了!”

沈一石:“要真是這樣,我立刻給他開銀票。”

“議事就議事,不要置氣!”鄭泌昌又斜望了一眼何茂才,然後轉對沈一石,“這個人在理學上有些名氣,可骨子裡功名心比誰都重,小閣老這才選了他,也是爲了堵朝裡那些清流的嘴。像這樣的人明裡給他錢不會要。”

沈一石:“以二位大人的威權壓他不住?”

鄭泌昌:“一個知府有什麼壓不住的。這個人是小閣老舉薦的,‘以改兼賑’的方略也是他提出的,他要不認我們的賬,捅到京裡去,不要說別人,就連小閣老也不一定都會聽我們的。”

“那就讓他認我們的賬!”沈一石兩眼閃着光,“或者讓他閉上嘴!”

鄭泌昌和何茂才都緊緊地望着他。

“二位大人對這個高翰文還知道多少?”沈一石也緊望着二人。

何茂才顯然並不知道什麼,望向了鄭泌昌。

鄭泌昌想了想:“羅大人鄢大人給我來過信,說此人詩和詞都寫得不錯,對音律也還精通。”

沈一石眼一亮:“那個議案能不能晚一天再議?”

何茂才:“中丞大人早想到了,決定後天再議。”

沈一石:“有一天就行。”

“你有辦法了?”何茂才急問。

鄭泌昌也緊盯着他。

“沒有賺不到的錢,也沒有殺不死的人!”沈一石站了起來望着二人,“只要二位大人拿定了主意,我能讓他在後天議事的時候改口。”

“能讓他改口,我們有什麼不願意!”何茂才一拍腿也站了起來,“有什麼法子,你說就是。”

沈一石卻又望向了鄭泌昌。

鄭泌昌的腦子顯然比何茂才好用,立刻猜到了沈一石的心思,慢慢站了起來:“如果是美人計一類的法子,我看用在這個人身上也不一定管用。”

沈一石笑了:“中丞大人就是中丞大人。真要讓他中什麼美人計當然不一定管用,可是把假的做成真的呢?”

何茂才這回有些明白了:“可這個人畢竟是小閣老舉薦的,我們出面幹這樣的事,小閣老那裡怕交代不過去。”

沈一石:“大人們出面當然不合適。要是讓織造局的人出面,讓宮裡的人出面呢?”

“那行!”鄭泌昌立刻肯定了他的想法,接着又叮了一句,“那這個人就交給你去辦了。”

沈一石心裡好一陣厭惡,臉上卻不露聲色:“但中丞大人總得發句話讓他見我。”

鄭泌昌:“以什麼名義叫他見你?”

沈一石:“明天以瞭解織造局絲綢行情的名義叫他來見我,其餘的事我來辦。”

鄭泌昌又想了想:“這個我可以叫他。”

“好!”何茂才一掌拍在茶几上,“還有那兩個新任的知縣,也不是善的。收拾了高翰文,這兩個人讓我來收拾!”

杭州知府的衙門就設在杭州,因此高翰文到了杭州就有了自己的後宅,當天晚上也就入宅住下了。海瑞和王用汲在這裡卻還是客身,當晚是在官驛裡住着。天也就剛剛見亮,二人便從官驛來到了這裡,等着和高翰文一起到漕運碼頭察看糧市的行情。

海瑞換了一身乾淨的灰布長衫,王用汲大約是家境甚好,此時穿的雖也是便服卻是一件薄綢長衫,兩人對坐在客廳裡等高翰文出來。

“剛峰兄。”王用汲叫了一聲海瑞。

海瑞本坐在那裡想着什麼,這時擡起了頭,望着王用汲。

王用汲見海瑞那副認真的樣子,把本想說的話題嚥了回去,望着他笑了笑,“也置一兩套綢衣吧。這個樣子我們一起出去,你倒像個長隨了。”

海瑞:“我就做你的長隨。”

王用汲:“折我的壽了。論年齒,剛峰兄也大我十幾歲呢。要不嫌棄,明天分手時我送你兩套。”

海瑞:“我只穿布衣。”

王用汲尷尬地一笑:“我唐突了。”

海瑞:“我沒有那個意思。海南雖然天熱,但窮鄉僻壤,沒幾個穿得起綢衣,倘若不出門會客,一年四季都光着上身呢,習俗使然。至於說到長隨,也沒有什麼年齒之分。比方說高府臺,他要真心爲了朝廷,爲了百姓,我們就都做他的長隨,也無不可。”

見面雖才一天,王用汲已知海瑞是個寡言的人,這時聽他一番解釋,顯然已將自己當成了同道中人,心中溫暖:“我說的本就是這個意思。”

海瑞:“那爲什麼又扯到衣服上去了?”

王用汲賠笑道:“事要做,飯要吃,衣服也還得要穿。”

海瑞難得地也笑了一下:“那我就還穿布衣。”

說話間,高翰文也穿着一件薄綢便服從裡面出來了。

高翰文:“二位久等了,走吧。”

望着高翰文的綢衫背影,海瑞和王用汲相視一笑,接着站了起來,隨高翰文向外面走去。三人剛走到前院,便有兩個人滿臉堆着笑迎了過來。

前面那人顯然是知府衙門的公人,趨到高翰文面前便屈一條腿行了個禮,站起來稟道:“稟大人,中丞大人派轎子過來了,說是請大人去看看絲綢。”

後面那人也連忙趨過來,彎了彎腰:“那邊都準備好了,單等大人過去。”

高翰文略想了想:“請你回中丞大人,上午我要和兩個縣裡的老爺去看看糧市的行情。絲綢什麼時候看都不急。”

接他的那人:“這話小人可不好回。因中丞已經通

知了織造局,織造局那邊在等大人呢。”

織造局三個字讓高翰文怔住了,又想了想,回頭對海瑞和王用汲:“既然是織造局那邊的事,我得去。二位先去糧市吧。”

海瑞看着高翰文漸漸走遠,眼裡竟露出了一絲擔憂……

再矜持,高翰文一進到如此大的作坊,見到如此多的織機在同時織着不同的絲綢,也有些吃驚。

沈一石陪着他慢慢走着,大聲說道:“宮裡每年用的絲綢有一半就是這裡織的。嘉靖三十二年前沒有海禁,運往西洋的絲綢也有一半是這裡出的。”

高翰文點着頭。

沈一石:“這裡太吵,我陪大人先去看看綢樣。”

高翰文已經有些“世間之大,所見太少”的感覺了,一邊點頭一邊隨他走去。

沈一石竟破天荒將高翰文領到了他那座從來不讓旁人知道的別院。

一走進院子,還沒到沈一石那間琴房,高翰文便在院子中間站住了,眼中露出了驚詫的神色。

“《廣陵散》!”高翰文心裡暗叫了一聲,琴房裡傳來的琴聲讓他越聽越驚,一時怔在那裡。

沈一石也在他身邊站住了,斜望了他一眼,心裡便已有了幾分把握:“大人……”

高翰文驚醒了過來:“這是什麼地方?綢樣在這裡看?”

沈一石微笑道:“是。以往西洋的客人看綢樣都是到這裡來看。”

高翰文還是站在那裡,審視着沈一石:“養個高人在這裡彈《廣陵散》,讓西洋的客人看綢樣?”

沈一石故作吃驚:“高大人聽得出這是《廣陵散》?”

高翰文沒回他的話,仍然審視着他。

沈一石:“琴聲綢色,都是天朝風采。跟西洋人做生意,不只爲了多賣絲綢,將口碑傳到外邦也是織造局的職責。高大人竟也深通音律,職下就更好向大人詳細回話了。請吧。”

高翰文那雙腳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他緊跟着沈一石走向琴聲,走進琴房。

即使是白天,琴房裡也點着燈籠,燈光將衣架上一排排蟬翼絲綢被照得如夢如幻。

高翰文站在那裡用目光慢慢掃視着,不是看絲綢,而是在尋那琴聲所在。

那琴聲偏被一簾垂下來的絲翼擋着,也就是東邊那張牀,被那簾絲翼恰恰擋住。

“高大人請看。”沈一石捧起一件雙面繡花的絲綢,“這種絲綢在西洋就很好賣,名字很俗,叫四季花開,他們偏喜歡。”

高翰文不得不裝出認真的樣子去看那件絲綢,一看,也還是被那段絲綢吸引了——就那麼大一件薄薄的綢衫,上面繡的花何止百朵!而且花花不同,錯落點綴的又都是位置,顏色搭配也濃淡參差恰到好處。

沈一石放下了那件綢衫,有意領着他向琴聲方向走去。高翰文的目光又望向了擋着琴聲的綢簾。

沈一石:“那就先看這段綢簾吧。”

“好。”高翰文信步跟他走去。

琴聲還在響着,高翰文停住了。

沈一石也停住了,望向高翰文。

高翰文搖了搖頭,輕輕說道:“可惜,可惜。”

“什麼可惜?”沈一石故意問道。

高翰文:“《廣陵散》錯就往往錯在這個地方。嵇康本是性情散淡之人,偏又在魏國做了中散大夫,不屑名教,崇任自然,一生研習養生之道,然那顆心捧出來竟無處置放。後來悟得邙山是我華夏生靈之臍,唯有死後魂歸邙山方是真正的歸宿。故臨刑前悲欣交集,手揮五絃,神馳邙山,邙山在五音中位處角音,因此這一段彈的應該是角調。後人不知,音轉高亢,翻做宮調,以爲其心悲壯,其實大錯。”

沈一石眼中也閃出光來,不只是“此人入彀”的那種興奮,而是真有幾分知音恨晚的感覺,那目光看高翰文時便露出了真正的佩服。

沈一石:“鄙人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高大人可否賞臉。”

高翰文當然也猜到了這不情之請是要自己指點彈琴之人,那一分深處的雅氣便涌了出來,當即答道:“請說。”

沈一石:“請大人指點指點鄙處這位琴師,既爲了朝廷跟西洋商人的生意,更爲了不使《廣陵散》謬種流傳。”

一種捨我其誰之感油然而生,高翰文立刻答道:“切磋吧。”

沈一石:“那我先謝過了。”說着便抓住那簾綢翼,輕輕一拉。

那綢翼風一般飄了下來,高翰文的眼睛一瞬間凝固在了這個空間裡。

那張大牀因鋪蓋了一張恰合尺寸的紅氍毹,儼然成了一張大大的琴臺。

一身素白底子點染着淺淺藕荷色的薄綢大衫,跪在琴幾前的竟是一位風雅絕俗卻又似乎被一片風塵籠罩着的女子!

驚鴻一瞥,高翰文目光慌忙移開時還是瞬間感覺到了那個女子低垂的眉目間輕閉的嘴角處就像《廣陵散》,那顆心捧出來無處置放!

“你有福。”沈一石的聲音讓高翰文又是一愣,面對幻若天人的這個女子,沈一石的聲音竟如此冷淡,“得遇高人,好好請教吧。”

那女子芸娘慢慢升直了上身,兩袖交叉在身前一福:“我從頭彈,請大人指點。”

纖纖十指又輕放到了琴絃上,《廣陵散》的樂曲在四壁鑲着檀木的空間又響了起來。

沈一石這時輕步向門邊走去,輕輕拉開了一扇門隙,側身走了出去,又輕輕合上了那扇門。

這裡只剩下了怔怔站着的高翰文,和十指流動漸入琴境的芸娘。

大明朝到了這個時期,特別在太湖流域一帶,手工業作坊經濟和商業經濟空前發達,市井文化也進入了一個空前的繁盛階段。這就有形無形作育了一批風流雅士,徘徊於仕途與市井之間,進則理學,退則風月。官紳商賈,皆結妓蓄姬,又調教出了一批色藝超俗的女子,集結在南京蘇州杭州這幾個繁華之地,高燭吟唱。構欄瓦肆紛起仿效,崑曲評彈,唱說風流,銷金爍銀,烹油燃火,競一時之勝!以致當時官場諺雲:寧爲長江知縣,不爲黃河太守。民間亦有諺雲:寧爲蘇杭犬,不做塞外人。可見這方樂土成了天下多少人魂牽夢繞的嚮往。

高翰文本是蘇南書香大戶,從小骨子裡便受了太湖流域富庶書香子弟進則理學、退則風月的薰陶,加之聰明過人,於度曲染墨不止擅長,而且酷愛。只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走了仕途,才抑住了這個心思,把那些吟風弄月的才具用到了程朱陸王身上。沈一石也正是憑着對當時這種風氣的把握,加上對這個人身世的瞭解,才把他帶到了這裡。——雅人或因清高而不合污,卻絕不會以清高而拒雅緻。

此刻,高翰文的眼睛閉上了,心神卻隨着芸孃的琴聲從這間封閉的琴房裡飄到了高山處,流水間。這時樂曲恰好彈到了高翰文進門時聽見的那個樂段,芸孃的手停了,波光流轉,望着高翰文的胸襟處:“剛纔大人說這一段應該是角音,我明白了大人說的意思,但所有的曲譜上都沒有記載。請大人指教。”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高翰文心中那頭鹿此時怦然大動。一時忘了答話,忍不住向這女子望去。

恰在這時,芸孃的目光從高翰文的胸襟處往上一望,二人的目光一瞬間碰上了!

高翰文突然覺得頭皮觸電般一麻,立刻躲開了她的目光,望向旁邊,卻不見了沈一石!

畢竟十年理學,“良知”便像一根繮繩,時刻在拽住那顆放心。明珠在前,背後卻是一片黑暗。高翰文心中立刻起了警覺,大聲呼道:“沈先生!”

一片寂然。

高翰文快步走到了門口,正要去拉那扇門,那門從外面推開了,沈一石一臉正經走了進來:“大人。”

高翰文審視着他。

沈一石:“當年嵇康在臨刑前彈《廣陵散》,三千太學生圍聽,竟無一人領會,以致嵇康有那句‘《廣陵散》從此絕矣’的千古之嘆。前幾年也曾聽一些琴友談起,《廣陵散》只能一個人彈,一個人聽,多一人便多了一分雜音。後來我們試過,果然如此。今天真人到了,指點了職下這位琴女後,在下還有好些話要請教。不知職下有沒有這份福氣。”

聽他竟然說出這番話來,高翰文大出意外,那份警覺立刻消釋了不少,臉上頓時露出了知音之感:“沈先生,我冒昧問一句。”

沈一石:“大人請說。”

高翰文:“你在織造局當什麼差?”

沈一石:“平時和織師們琢磨一些新的花紋圖案,主要還是跟外埠商人談談生意。”

高翰文:“可惜。”說到這裡,他又把目光望了一眼琴臺前芸孃的方向,接着詢望向沈一石。

“是職下失禮,忘了向大人說明。”沈一石歉然一笑,“她叫芸娘,是我的親侄女。長兄長嫂早年亡故,我只好把她接過來帶在身邊,教她樂曲琴藝。心養高了,不願嫁人。等閒的我也不好委屈她。二十了,竟成了我一塊心病。”

“難得。”高翰文脫口說了這兩個字立刻便感到失言了,緊接着說道:“野有餓殍,無奈不是雅談時。沈先生,還是去說說織造局絲綢的事吧。”說完,向門外走去。

沈一石眼中斂着深光,徐步跟出門去,走到門外又突然回頭。

芸娘這時正擡起了頭兩眼怔怔地望着走向門外兩個男人的背影,沒想沈一石突然回頭,立時又垂了眼。

“好好琢磨高大人的指點。慢慢練吧。”沈一石說這句話時聲調中竟顯出了一絲蒼涼,說完轉過頭快步跨過了門檻,把門帶上了。

大船小船,烏篷白帆,進離停靠皆井然有序,一千多年的營運,京杭大運河的起點,在這裡已經磨合得榫卯不差。

海瑞和王用汲這時站在碼頭的頂端,靜靜地望着鱗次櫛比裝貨卸貨的商船,望着碼頭上下川流般背貨的運工和那些綢擺匆匆的商人。

王用汲:“剛峰兄以前來過江南嗎?”

海瑞:“沒有。”

王用汲突發感慨:“‘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柳詠科甲落第,奉旨填詞,遊遍東南形勝,反倒是福。”

海瑞:“我寧願待在鄉野。”

王用汲:“繁華也不是不好。天朝大國,若沒有了這些市鎮,鄉民種的桑棉麻,還有油桐棕漆,便沒有賣處。光靠田裡那幾粒稻穀也過不了日子。”

海瑞:“你說的當然有理。我只怕富者愈富,貧者愈貧。”

王用汲:“均貧富是永也做不到的事。我們儘量‘損有餘,補不足’吧。”

海瑞望向王用汲:“難怪你總要送我綢緞衣裳。”

王用汲笑了:“實不相瞞,我在家鄉也有七八百畝田地,比你的家境好。但願你這個劫富濟貧的官不要到我那裡去做知縣。”

海瑞:“抑豪強也抑不到你這個幾百畝的小田主身上。”

王用汲:“那就好。幹完淳安這一任,我就跟譚子理去說,讓他和上面打個招呼,要吏部把你調到我老家那個縣去。爲家鄉父老請一片青天,我也賺個口碑。”

“你太高看我了。”海瑞說完這句話,他又望向了江面,“這一次能不能離開淳安還不知道呢。”

王用汲的興致被他打斷了,也只好轉眼向碼頭,向江面望去。

“糧船是什麼時候開市?”海瑞又問道。

王用汲:“一般都是辰時末巳時初。快開市了。”

海瑞:“那我們下去吧。”

王用汲:“好。”

二人還未舉步,身後突然傳來了跑步聲。

二人回頭望去,一隊官軍有拿着長槍的,還有提着火銃的,跑了過來。

“走!快點!就是靠左邊那十幾條糧船,圍住,不要讓他們跑了!”一個挎刀的隊官在大聲吆喝。

“閃開!”

“抓賊船的!都閃開了!”

那隊兵一邊呼喝着,一邊向碼頭下跑去,許多運工連人帶貨被他們紛紛撞倒!

海瑞的臉立刻凝肅了:“看看去!”

二人聯袂向碼頭下疾步走去。

這些兵抓船好狠!一靠近就先把拴船的纜繩控住了,接着十幾個提火銃的兵朝着船上的桅杆就開火!

有幾條張了帆的船,帆篷被打斷了桅繩,立刻飄了下來。

另外幾條沒有張帆的船,桅杆上的繩也被火銃打斷了。

火銃射的都是火藥和散彈,在銃管口噴出時還是一團,射到了船上已是一片。有些糧袋被打得炸開一個個蜂窩般的口子,那稻穀便涌流了出來,流到船舷邊上,流到河裡。

船上有些人便去堵糧袋上的口子。堵住了這個,那個還流。有人便整個身子趴到糧袋上。

“不要動!”

“都出來,跪在艙板上!”

前一隊放完銃的兵開始換火藥,另一隊拿銃的兵又將銃口對準了糧船。

船上那些人好心疼,卻不得不鬆開了堵糧袋的手,離開了堵糧袋的身子,走到艙板上。

那些火銃都對準了他們:“跪下!”

有些人在艙板上跪下了。

提長槍的兵幾人一隊分別從跳板跑上那些糧船。

有一條船上的人卻都還直直地站在那裡。

那隊官叫了一聲:“火銃!”

幾條火銃便對準了那條船上直立的人。

那隊官站在岸上:“叫你們都跪下,聽見沒有!”

那條船上有幾個人慢慢彎下腿去。

“不要跪!”一條漢子喝止了他們,“我們也沒犯法。你們站在這裡,我去說。”

那漢子說着便向跳板走去——這人就是齊大柱。

那隊官的臉鐵青了,對身邊舉銃的兵:“這是個爲頭的,放倒他。”

便有幾桿火銃對準了跳板上的齊大柱。

那齊大柱走到跳板中間卻停住了,突然向着碼頭上和岸上越圍越多的人羣大聲喊道:“各位鄉親,我們是淳安的災民。遭了大災,每天都在餓死人。我們集了些錢到杭州來買些糧,爲了回去救命!”

聽他說到這裡,碼頭上岸上起了嘈雜聲。

那些兵也被他這一番喊話弄得一時愣在那裡,那幾杆對着他的火銃,便一時也僵在那裡。

齊大柱接着大聲喊道:“官府現在卻要抓我們,斷我們的救命糧!我們要是被打死了,請各位做個見證!”

那隊官終於緩過神了,不敢再叫放銃,吼道:“抓了他!”

話剛落音,卻聽見“砰”的一聲,一杆火銃響了!

原來是有個兵因慌張沒聽清號令,扣動了火銃的扳機。

所有的目光都還來不及看清,便見跳板上的齊大柱跪了下去,兩手卻緊緊地抓住跳板兩側的邊沿。

岸上碼頭上立刻起了喧鬧聲!

那些本來準備去抓人的兵都站住了,那個放銃的兵也慌了,連忙將火銃往地上一丟。

那隊官走過去踹了他一腳,接着卻吼道:“丟什麼銃?撿起來!”

那個兵慌忙又撿起了地上的銃,對準了那條船。

那個隊官大聲喊道:“打了就打了!抓人!”

幾個拿長槍的兵便向那條船的跳板跑去。

船上兩個年輕漢子已經跑到跳板上,去扶齊大柱:“大哥!”

齊大柱低聲喝道:“退回去!”

那兩人慢慢退了回去。

長槍兵已經跑向了跳板,最前面的兩個兵跑到他面前停住了,兩根長槍指向了他:“站起來!”

齊大柱伸直了上身,右邊那條腿露出來了,血在不斷地往外流!

那兩個兵的目光中也露出了一些驚憐。

齊大柱倏地扯開上衣脫了下來,繞住流血的右腿一紮,這才光着上身慢慢站了起來。

齊大柱望着面前的兵:“各位大哥都是浙江的鄉親吧?”

那幾個兵互相望了一眼,沒有接言。

齊大柱:“我們是淳安的災民,不是賊。你們要扣了我們的船,就有許多鄉親要餓死。”

那些兵站在那裡。

岸上那隊官見那些兵都愣站在跳板上,又大聲吼了起來:“怎麼不抓人!”

那些兵的槍又都對向了齊大柱。

“太不像話!”緊接着一個聲音響起。

許多目光循聲望去,是王用汲,這時的他也青了臉,大步向那隊官走來。

海瑞開始也是一詫,緊接着,也大步跟了過去。

“你們是哪個衙門的?”王用汲望着那隊官。

那隊官也望着他,審視了片刻:“臬司衙門的,奉命抓賊,貴駕最好不要多管閒事。”

王用汲:“他們都已經說了是災民,買糧自救,你們還要傷人抓人,就不怕有人告了上去?”

那隊官:“貴駕在哪裡供職?”

王用汲:“我是新任建德知縣。”

那隊官立刻放鬆了下來:“這些人是淳安的,我是奉省裡的命令辦事,你大人還是去管建德的事吧。”說到這裡,又轉對那些兵:“抓人扣船!”

“那就該我管了。”海瑞大聲接道,幾步走到那隊官面前,“你說他們是賊,是什麼賊?”

那隊官開始還以爲海瑞是王用汲的長隨,現在見此人透出的威勢大大過於剛纔那個建德知縣,心裡便沒了底:“貴駕是……”

海瑞:“不要問我是誰,先回我的話。”

那隊官:“巡撫衙門有告示,這一段糧市禁止買賣糧食。私販糧食的都要扣船抓人。”

海瑞:“我就是不久前從巡撫衙門出來的,怎麼不知道這個禁令?”

那隊官一愣:“這個在下就不清楚了。我們是奉了臬司衙門的命令來辦差的。”

海瑞:“那就行了。告訴你,這件事該我管。立刻叫你的兵下船。”

那隊官:“那恐怕不行。要退兵我們得有臬司衙門的命令。”

海瑞緊盯着他:“先放人放船。過後我跟你一起到臬司衙門去說。”說完這句便不再理他,向齊大柱那條船走去。

所經之處,那些兵讓開了一條路。

走到了跳板前,海瑞對仍站在跳板上的幾個兵:“下來!”

那幾個兵見自己的隊官對此人都甚是禮敬,便都從跳板上退了回來。

海瑞走上了跳板,走到齊大柱面前:“你真是淳安的災民?”

齊大柱:“是。我是淳安的桑農,叫齊大柱。”

海瑞:“你買的這些糧真是爲了回去救人?”

齊大柱:“田價已經被他們壓到八石一畝了,我們想自己弄點糧,爲明年留條活路。”

海瑞聽他說的正是眼下淳安的實情,便點了點頭,望着他:“民不與官爭。你把鄉親和船都帶回去。這裡的事我來管。”說着望向船上的人:“你們把他扶上船去。”

船上兩個年輕漢子連忙走過來了,在背後扶住了齊大柱。

齊大柱仍然站在那裡沒動,望着海瑞:“我想問一句,大人是誰?”

海瑞壓低了聲音:“我叫海瑞,就是你們淳安的新任知縣。”

齊大柱眼中閃出光來,帶着傷跪了下來,那兩個扶他的人也被他的勁帶着跪了下來。

海瑞:“不是見禮的地方。過兩天我就到淳安了。你們帶着船立刻走吧。”

齊大柱站起來了,被那兩個青年漢子扶着走上船去。

海瑞仍然站在跳板上,目光轉向另外幾條船上的兵:“你們都退下來!”

那些兵都望向岸上的隊官。

那隊官還在那裡猶豫出神。

站在隊官身邊的王用汲對他說道:“都說了我們和你一起去臬司衙門,還不退兵,你的差到底還想不想當了?”

那隊官只得大聲喊道:“都退下來!”

各條船上的兵紛紛踏上跳板退到了岸上。

海瑞這才從跳板上也走到岸上,向那些船大聲說道:“開船!趕緊把糧運回去!”

一些船工爬上了桅杆,連接被火銃打斷的桅繩。

一條條船上的帆篷拉起了!

海瑞對那隊官說道:“去臬司衙門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