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沈家坊街口,就開始有路祭棚,路祭桌。
沈瑞身爲孝子,少不得要跟在沈舉人身後,跪謝來路祭的族親世交,下跪叩首是免不了的。又因孝子所在位置,是在靈柩後,離隊伍前列有半里路遠。
沈舉人還能享個清閒,並不需要折騰回去。沈瑞有打幡的差事,每叩謝完一處,還需再回到隊列中,硬是比旁人多走了幾倍的路。還好有沈瑾、沈全兩個相伴,儘管氣喘吁吁,可這一起受罪總比一個人心裡要舒坦。
過了小半個時辰,到了府衙前的十字路口,松江知府蔣升的路祭棚就設在此處。這蔣升是當地父母官,松江府官場第一人,如今不僅知府太太親至,知府大人還設路祭棚,這份體面不謂不大。
不及近前,宗房大老爺、沈舉人便叫了沈瑞等人過去,齊齊上前。
路祭棚了,設了祭桌水酒,可是出面主祭的,並不是蔣知府,而是蔣知府家三公子蔣榮。宗房大老爺雖有些失望,可也並不很意外。蔣升進士出身,爲官清明廉潔,爲人淳樸敦厚,行事頗有君子風,並不像其他官場老油子那樣愛鑽營。如今知府太太送葬,蔣家又設路祭,蔣升只要露一面,都能賣給居鄉守制的沈理一個人情,卻不肖於此,可見爲人耿介如斯。
沈理倒是難得主動過來,與蔣榮寒暄幾句。原來蔣榮叔父也是翰林官,是沈理的同僚,如今在侍講學士位上,與沈理品級相同。因這個緣故,蔣榮在稱呼沈舉人“世翁”後,對沈理的稱呼又成了“世叔”,這輩分都亂了。
各有各的論法,也沒人不開眼的挑他的理。只有沈瑞在旁心中詫異,這蔣三公子到底怎麼回事,怎麼眼神老往自己身上瞟。
沈瑞的直覺不錯,蔣三公子與沈舉人、沈理寒暄完,果然衝沈瑞來了。他拉着沈瑞的手,面露哀榮,口中道“愚兄得見賢弟,不勝親近,往後要多走動纔好”,又道“如今姨母仙去,賢弟還需節哀順變”。
這面上哀榮倒真真切切,不似做假,可這眼中若隱若現的惋惜、同情還有莫名的親近是怎麼回事?
沈瑞有些糊塗,這同情還罷,自己少年喪母,算是遭遇人生不幸;這惋惜什麼?莫名親近什麼?一個知府公子,難道只因兩家主母有舊,就對一個九歲孩童生親近之心?
整個殯葬隊伍等在一邊,前邊還有十數路祭棚、路祭桌。蔣三公子看着倒是通透的,與沈瑞熱絡幾句,請隊伍繼續行進。不過在鬆口沈瑞的手時,蔣三公子說道:“我一會兒也陪家母出城。若是賢弟能用的愚兄之時,還請不要外道。”
沈瑞心中雖嘀咕,可面上依舊老實應着。
殯葬隊伍又行進,這次倒是沒有人同蔣知府這樣拿大,吩咐他人代祭,都是本主親至。即便沈理並沒有特意上前,衆人既能到了,便也毫不吝嗇地也表達與沈氏一族的親近有善。有的待沈舉人還勸慰兩句,有的則是故意冷淡沈舉人,擡舉沈瑞。
沈瑞無心在族人面前上演“父子爭鋒”的大戲,越發沉默寡言。看在族人眼中,並不覺得沈瑞搶了沈舉人風頭,只覺得定是沈舉人“父虐子”的醜聞傳出去,這些官吏纔會不待見沈舉人。
因這一路上的路祭棚、路祭桌絡繹不絕,從沈家坊到縣城西門這幾里路,送殯的隊伍就走了將近一個時辰。
直到正午時分,殯葬隊伍才從西門出城。
這日天上霧靄滿布,空氣溼冷。
可不管旁人如何,沈瑞因穿着新棉衣,不僅絲毫察覺不到寒意,還走出半身汗來。可到底年幼,因幡杆的分量不算輕,沈瑞已經用上兩隻手,走路也有些喘。見旁邊看熱鬧的百姓少了,沈理便接了沈瑞的幡杆兒,讓沈瑞得以暫歇。
沈族墳塋地在距離縣城五里外的西山陽坡,整個西山都是沈氏族產,宗房一脈的墳地在西山中麓,往下放射狀是內三房、山腳下是外五房。
每房的墳地佔地大小,都有數十畝。因四房人口不繁,也不像是其他房頭那樣墳頭林立,只有六個墳頭。四房歷代子孫不繁,可見如是。
除了沈舉人的父祖、曾祖、高祖四人的墓地外,還有一位終身未嫁的曾姑祖母,一位未婚無子的叔祖父的墓。
那曾姑祖是在室女,那叔祖父雖尚未長成,可行了“冥婚”併骨,因此這兩人才得以葬沈家墓地,否則四房的墳頭更少。
孫氏並不是猝然離世,早在纏綿病榻時,四房便開始選了福地福材。
四房墳地位置最上頭是沈舉人高祖之墳,下邊東西方向,按照祖、孫相鄰、父子不靠的規律,向下排列。
孫氏福地,實際上也是沈舉人以後入土的位置,在沈舉人祖父墳地南邊。如今孫氏故去,先入土爲安;等到沈舉人過身,會將孫氏起墳,將夫妻兩個併骨重埋。
四房墳塋地,除了幾個墳頭外,另有五間陽宅,平素是守墓人所在,等到殯葬大事時,便是孝屬們暫歇吃茶之處。
福地位置上,早已打好九尺深坑,由陰陽先生出面,吉時一到,便指揮槓夫“登坑下葬”。
等到靈柩入坑,罐兒也放好位置,坑前就又置放祭桌,沈瑞爲首,領衆人跪拜舉哀。隨行帶來的各種紙活,還有沿途撒剩下的紙錢,燒的燒,撒了撒。火勢騰空四散,紙錢翩翩飛舞,良久不落,漫天素白。
隨即便是掩土,沈瑞等人依次穴位裡揚一把土,一起舉哀,剩下的就交由槓夫掩埋。除了留兩個族人監工,其他孝屬孝親便入陽宅暫歇。
四房早安排茶房過來,預備了茶水素點。可陽宅只有五間,來送葬的族人親友多,還要單獨給女眷騰地方,因此等進屋子的人並不多,多是在陽宅外就地而坐。還好茶水點心預備的充足,衆人都能解解乏。
沈瑞、沈瑾幾人雖年幼,可因是孝子身份,也得到族老們的關照,進了屋子。沈瑞連番舉哀,眼睛已經紅腫不堪,心裡又忐忑着接下來的大戲,實沒心思用茶點。族老們見了,越發覺得他心實孝順,少不得勸勉一二。
因律法上早有規定,墓地大小與墳頭高低都有定製。孫氏之墓,也是沈舉人之墓,應占地二十方步,高六尺。來送殯的槓夫有六十餘人,輪番填土,不過兩刻鐘的功夫,就填滿坑,又起好墳頭。
孝屬們出來,按照長幼尊卑在墳頭上叩首,自然叩首的只有晚輩子侄,沈舉人與族老們只需躬身,此殯葬儀式算是正式結束。
來送殯的族人與姻親中,沈族繁衍百餘年,可四房又是數代單傳,有服親並不多,無服親與其他送殯的親友多是帶了“浮孝”,即頭上或者腰間繫白布,女眷頭上簪白紙花。這“浮孝”從今早出殯前戴上,出殯後去去了。因此,等殯葬儀式結束,沈舉人便帶沈瑾、沈瑞、沈全兩個跪下,請服“浮孝”的親友們脫孝。
衆親友作揖回禮,從疏至親,依次告辭,分別返程。沒人注意到,直到外姓親友都散的差不多,知府太太與知府公子都沒有露面。女眷中,宗房大娘子、郭氏、謝氏的馬車也始終沒動。
沈家姻親與旁枝庶出走得差不多了,各房嫡子子孫本要奉自家父、祖回城,可也被打發回去。如此一來,留在陽宅裡的知府母子、宗房大娘子三沈家女眷之外,墳地裡留下的除了沈舉人父子三人、沈理、沈全,便只有各房頭的當家人。
宗房是族長太爺與宗房大老爺父子,二房早挪到京城多年,如今戶籍都遷出去,零散有庶支,也沒資格在族中說話,在族中只佔着名;三房出面是三房老太爺與當家人沈湖;四房則是沈舉人這房;五房出面是五房太爺與沈鴻;六房房長沈琪;七房是沈溧;八房是八房老太爺與沈流;九房是九房太爺與沈璐,亦是沈理叔祖父與從堂兄。
這些人中,老太爺一輩兩人,太爺一輩三人,老爺輩五人,大哥輩兩人。因幾位太爺、老太爺都上了年歲,衆人又回到陽宅東屋,女眷依舊在西屋陪知府太太。
沈舉人的臉色刷白,並不是怕什麼,而是怒極。因爲沈理方纔攔着衆族老房長回去時,說了一句:“嬸孃既已下葬,那嬸孃的身後事也當算一算。”
這句話在喪禮上並不少見,多是哪家喪了出嫁女,孃家人出面爲喪母的外甥、外甥女做主。沈理一個族侄,有什麼資格來算孫氏身後事?
沈舉人雖怒極,可也沒有幼稚地說什麼“四房家務無需人插手”之類的話。他畢竟已到不惑之年,即便不通經濟,人情道理還是懂的。今日各房頭的主事人這麼齊全,兩位久未露面的老太爺都露面,沈理此舉肯定早有籌劃,哪裡是沈舉人說不行就能阻攔的。
他曉得,沈理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清點孫氏嫁妝,不過是防着他罷了。沈舉人到底也是讀聖賢書、曉得嫡庶尊卑,只因四房數代代傳,他早年又只有沈瑾一子,才模糊了嫡庶。他雖一直嘴硬,覺得自己並無虧待嫡子之處,可夜深人靜想起“頭七”那日族親眼中的不認同,也曉得自己讓沈瑾執孝子禮之事過於草率。
如今既在族人面前留下侵佔髮妻嫁妝便宜庶長子的誤會,他也不願再節外生枝。至於沈瑾,功名在望,以後要支撐四房門戶。四房又不像過去那樣寒薄,早已置下一份家當,等沈瑾中舉給沈瑾撥兩處莊子做私產就是。
這樣想着,沈舉人反而坦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