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湖海又沒有蓋兒,耗子藥也不限購,一個人若是真心想尋死,悄沒聲赴黃泉的法子多了。
像魏員外遺孀魏陳氏這樣的,專選大白天街上正熱鬧的時候,一身重孝領着稚兒,往車水馬龍的積善堂門前一站,當着滿街百姓的面兒要懸樑自盡,這樣若能死得成那就怪了。
百姓總是淳樸善良者居多,不少人都趕過去攔阻相勸,又有人問及緣由。
那魏陳氏只掩面哭着先夫,口口聲聲先夫名姓就在那功德碑上,然做了好事卻不得福報,自家被冤枉,先夫被逼橫死,自己孤兒寡母被攆出家門云云。
積善堂在城北,魏家在城南,相距甚遠,這世道富貴人家女眷又不會拋頭露面,因而沒有百姓認出這是哪家的婦人來。
聽她說得淒涼,孤兒寡母披麻戴孝的也甚可憐,好人沒得好報又是坊間頂愛議論的戲碼,普通百姓不免動了惻隱之心,紛紛說起自己親戚街坊或聽來的旁人家不平事,這圍觀者也就越來越多。
府城因建社倉而重新劃分了片區,每區都有登州衛戚僉事手下一名百戶負責治安,安排專門的兵卒差役日常輪值巡邏。
積善堂在城隍廟附近,這邊本就是巡邏重點,人羣一聚攏起來,那邊巡卒很快就趕了過來。
先前有糧鋪鬧事、餉倉領米這兩樁事,這些日子巡邏十分嚴格,街面上那些小偷小摸、借酒鬧事的人被巡卒抓了不少去,都按照犯事嚴重程度分送去海邊兒挖沙或是城外修驛路。
城內治安情況登時大好,百姓們對巡卒的態度也變得又敬又畏,更是懂得了“不許干擾執法”的規矩。
因此一見巡卒們過來,圍觀百姓便即麻利的散開了去,只遠遠的站着看熱鬧,也不往前搭話了。
那魏陳氏原還在那邊聲淚俱下,說些煽動羣衆的話,忽見大家散得飛快,不由呆了一呆,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了。
那巡卒領隊的小旗上下打量了魏陳氏一番,冷着臉道:“你是哪家女眷?何故在此喧譁?”
魏陳氏立時大放悲聲,悽悽切切的調子轉了三轉,“民婦冤啊……”
小旗立時打斷她,喝道:“既是有冤情,爲何不往縣衙府衙擊鼓伸冤?”
魏陳氏被他這一喝,哭腔便接不上來了,噎了兩下,柔柔弱弱絞着白綾道:“民婦冤深似海,實沒法活了……”
小旗沉下臉來,道:“有冤情直去伸冤,抹脖子上吊有什麼用?況且你在這裡上了吊,讓你兒子怎麼辦?可想過會嚇着小兒嗎?”
魏陳氏又被噎個窩脖,本就是來鬧的,自然要拉孩子出來博取更多同情,沒真個死了如何會想安置孩子、嚇着孩子的問題。
所以被人問到頭上了,實是無話可答,她只好掩面不語,作那抽抽搭搭哭泣狀。
那小旗環視一週百姓,才又問她道:“聽聞,你說你丈夫積德行善,在這積善堂裡有名姓。積德行善是修自家功德,又不是生意買賣,做了便要討回利錢來,你既想着積德,卻來這邊混鬧,是何道理?”
他這般一說,不少百姓們便開始七嘴八舌應和他,“是啊,沒聽說去廟裡燒香求願未成,就要在廟門口吊死的。”
那婦人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慌忙道:“不是,不是,民婦不是來尋什麼回報。只是……只是感懷身世……”說着又嚎啕起來,“民婦這命怎得這樣苦啊……”
那小旗又冷然道:“你家如何被冤枉,你丈夫被何人橫逼致死?爲何不報官?”
魏陳氏想假裝痛哭到不能自已,避而不談。
偏那小旗接着道:“你和兒子被攆出門,又是被何人攆出門?是婆母?是族親?若是被人強佔了產業去,更當去報官求知縣、知府大人做主!你若在真死在了這裡,豈不遂了歹人的心願?”
又向左右圍觀的百姓道:“各位街坊鄰居,哪個不知知府大人心繫百姓,最是肯爲百姓們做主的!”
此時正值府城氣象一新、知府大人沈瑞人氣高漲之時,百姓立刻七嘴八舌應和起來,沒口子的誇沈大人是天下頂頂好的官兒了。
魏陳氏心下暗恨,可不就是這“大好官”將她家害了!
可嘴上是一句也答不出的,也只能繼續哭了。
周圍百姓這會兒也發現了,方纔這婦人一味哭說自家冤枉可憐,卻不曾說出任何半點兒關鍵信息來。
不免有那看熱鬧的閒漢陰陽怪氣道:“怕就是個來鬧的,恁瞧瞧,想上吊連塊墊腳的石頭都不尋,她夠得着繩圈嗎?”
周圍百姓看着那婦人嬌小的身量,都忍不住大笑起來,先前憐憫她的也多半都醒過味兒來。
魏陳氏真是悔得腸子都青了,也再沒臉在這兒呆下去,拿袖子一擋臉,拉了兒子便走。
巡卒卻哪裡會讓她走了,登時圍攏過來,將她去路堵住。
魏陳氏心裡着慌,便偷偷狠掐了兒子一把,稚童懵懂,登時便大哭起來。魏陳氏立時跟着哭道:“幾位差爺又是何意?可憐俺孤兒寡母……”
那小旗已經走了過來,立在她面前,嚴肅道:“既有冤情,又叫俺們遇上,如何會置之不理?若你母子去了,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俺們的罪過。”
先前糧鋪鬧事時,這小旗也是參與了抓捕潑皮行動的,因此警惕性非常高,生怕放跑了這婦人,她再往別處挑唆百姓鬧事去。因此說什麼也要先將人弄走再說。
“既有橫死不曾報官,又有強佔家產,這般大事怕是府衙才管得,”那小旗特地這般大聲說,並不打算按照常規將人送去縣衙。
他揮手吩咐身邊巡卒道:“去就近車馬行借一套車來,咱們分出些人手來,護送這對母子往府衙去。”
魏陳氏如何肯應,可她一雙小腳又帶着孩子,想跑也是跑不掉的。百般藉口拒絕,周圍百姓便都鼓譟起來,說她騙子,而那小旗也是態度堅決,半分不讓。
城隍廟、積善堂都是車馬行的重要站點,巡卒很快就借了車馬來,魏陳氏便是想不去都不行了,只得硬着頭皮上了車。
周圍還有看熱鬧癮大的百姓,聽說是要去府衙,都忍不住想跟過去看看新知府審案。
那小旗哪裡肯依,冷着臉向衆百姓表示不許圍觀。
衆人雖唯唯應了,但不少人好奇心重又有倆閒錢,左右公共驛車就在旁邊,車價便宜,等巡卒們走了,便有好事者招呼着湊熱鬧的上了驛車。
便是那捨不得兩文錢還想看熱鬧的,也遠遠的跟上了——反正巡卒們也是走路護送那婦人的馬車,根本也跑不快。
巡卒攆了兩回也沒攆走,想着尋常縣衙開堂審案,便是不許入儀門旁聽的,也有不少人在衙門外頭聽音兒等消息,攔也攔不住,便也就放棄了,由着城北百姓跟着去了。
*
那邊小旗早就派了人快馬往府衙遞信。
沈瑞聽了那一句缺了墊腳石,不由哈哈大笑起來。
他早就納悶那些雜書戲文裡動輒就寫在別人家門前上吊云云,這又不能在自家拎個凳子過去墊腳,若是搬石頭墊腳——可踹得翻嗎?如何死得了!
他這般想着,便忍不住說了兩句。
身邊小於師爺最喜玩笑,便笑嘻嘻道:“許是人家門樑低矮,又或尋短見者善跳,也未可知。”
陳師爺板着的臉也繃不住了,不由搖頭失笑,無奈道:“野史雜記不足爲信。”忙又正色道:“東家,此事頗有蹊蹺,這小旗還是莽撞了,不若問這婦人要狀紙,查驗證據,先放她歸去……”
田順卻在一旁急了,道:“大人,這魏家就沒個好東西,魏家兩個小兔崽子還裝死,正巧這婆娘撞上門來,不如就拿了她!”
魏家一直是重點監視對象,王棍子帶着一干人手去了招遠縣防着流民生變,府城這邊的消息網便是田順打理。
魏家的田畝查得已經差不多了,原本登州地界就有歷史遺留問題——折畝,三畝折成一大畝就不在少數(按一畝田納稅),魏家更甚,許多良田是五畝甚至七畝折作一大畝的。
又有許多含混之處,諸如有契的兩塊田不相鄰,夾着中間一塊田算無主之地,卻由魏家一併把控,佃戶向魏家交租,魏家只按有契的那兩塊繳納田賦,無契的那塊便偷稅。
這一番清丈下來,魏家光隱匿下來的田畝就有百頃之多,更有登記含混,良田作劣田收稅的,這些足佔了魏家田產的六成。
以匿稅論,這樣的數額,罰沒半數田產是肯定的。若魏員外不死,挨那笞五十,也夠去半條命的。
不過魏員外死了,杖笞總不能鞭屍去,但罰沒仍是照舊的,可沒有人死罰消的說法。
若尋常明白事理的人家,在後臺垮塌的情況下,都是要積極往衙門奔走,求個寬宥。若積極配合,許還能少罰些,至少也是爲將來留條後路。
偏那魏家長子不省事,都是成家立業的人了,又不是毛頭小子,卻藉着家有喪事裝起縮頭烏龜來。
田順自然一百個看着不順眼。
如今這魏陳氏鬧這一出,確實是撞上門來——魏陳氏之所以尋死覓活的,並不是和兩個繼子演雙簧,而是實打實的被繼子攆出門了。
當日魏員外稱病時,讓繼室魏陳氏以祈福名義帶着幼子往普照寺住下是爲着跑路,沒多久,這娘倆就悄沒聲的套車出了城,往福山、寧海州方向去了。
結果魏員外卻沒等跑掉便驟然亡故。
魏家大郎並不知道父親計劃,派僕從往寺裡報信接繼母回來時,撲了個空。
魏家長子、次子都是先頭正室所生,二十好幾人,都已娶親成家,兒媳也一樣能張羅起葬禮送往來,並不用魏陳氏做什麼,況且魏家這邊,實沒什麼人來弔唁了。
因此魏家大郎二郎便根本沒派人去找魏陳氏,而是徑自搭起靈棚辦起喪事,魏大郎更是在父親靈前,當着族親的面,以族長身份將魏陳氏和幼弟魏五郎除族了,理由是:魏陳氏不守婦道,魏五郎血脈存疑。
魏陳氏大約是在路上聽到了消息,便風風火火趕了回來,卻根本進不了魏家的門。
魏家本也不是什麼大族,沒什麼有分量的族中長輩能出來“主持公道”,魏陳氏帶着兒子往幾家親戚朋友家裡去,也多半吃了閉門羹。
不知道誰人給她出了這麼個主意,她便跑來積善堂鬧這一出。
田順惡狠狠道:“那婆娘是姓魏的明媒正娶來的,後孃也是娘,這是不是能告魏家倆小兔崽子不孝?”
大明以孝治天下,在大明律裡,不孝與謀反同被列爲十惡之一,被認爲罪大惡極,往昔案件裡便不處死,判工役終身的也不在少數。
陳師爺道:“若那婦人告繼子不孝不悌,確是能將魏大郎治罪的。那婦人焉能不知道這點,卻不曾來告,倒選這麼個時候往積善堂去鬧事,她背後支招之人不知是何居心,還是要查上一查的。”
田順倒是不好說什麼了,還是忍不住嘀咕道:“她能鬧出個什麼來,就是噁心人罷。魏家在府城裡來也算不得什麼良善人家,這遭賣糧,更是讓百姓恨得牙根癢癢。等大家夥兒知道這是魏家婆娘,誰還耐煩看她做戲!”
沈瑞擺擺手道:“不查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左右魏家在蓬萊的田畝業已查清,寧海州等州縣的等着當地查來就是,先了結了罷。”
又向田順道:“那小旗頗有急智,是個可用之才。咱們正是缺人手的時候,回頭與戚大郎打個招呼,請這人暫往府衙來當差。”
陳師爺皺眉勸道:“東家,是否再緩緩?不將這婦人身後之人釣出來總歸是不踏實。這次能教唆這婦人,下次還不知能耍什麼花槍。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
沈瑞搖頭道:“查是要查,但是案子也不等了。眼見流民就要到了,漣四叔也就這一兩日就能到,魏家的事兒早日了結了,餘下的事兒纔好推進。”
陳師爺聞言便也點頭不再勸了,轉而又向姜師爺道:“煩勞燕興將魏家田畝卷宗整理出來。”
*
那魏陳氏這一路上翻來覆去的想了好些說辭,聽着外頭巡卒與民衆對話,她曉得有百姓跟着來看熱鬧,又覺心裡有了些依仗,便準備上堂就先哭,再強化一下弱女子的形象,博些同情。
那親戚可是說了,只要百姓憐她,都幫她張目,便是官老爺也怕犯了衆怒不敢動她的。
結果到了堂上,兩邊衙役水火棍落地高喊威武,唬得她一個激靈,膽氣去了大半,竟是哭也哭不出來了,伏在地上,微微發起抖來。
聽得知府老爺問她有何冤情,魏陳氏還哪裡敢講丈夫被逼而死,只顫巍巍說被繼子攆出家門,竟是丈夫靈柩也不讓她看上一眼。
沈瑞丟下籤子着捕快去請魏家一干被告及魏氏族裡長輩等證人到堂。
魏陳氏自然恨這找碴毀了自家的沈知府(她自然認爲自家無錯,都是旁人陷害),但現下是更恨半分家產不與她和兒子還將他們族譜除名的魏大郎。
這事做得太絕,族譜除名,還是以“不守婦道”、“血脈存疑”的理由除族,她和兒子將一輩子擡不起頭來。
這會兒聽得大人要拘捕魏大郎來,心下快意,只想着定要治死了大郎二郎,把家產抓在自己兒子手裡,至於庶子三郎四郎,隨便給些銀子娶了媳婦就讓他們分出去單過,魏家就是自個兒的。
冷不防上頭知府大人忽然問:“你先前說丈夫是被冤枉、被逼迫以至於橫死,這不孝的案子是自你丈夫亡故之後而來的,便先審一審你丈夫被逼橫死的案子吧。”
魏陳氏剛剛拿定主意要整死繼子,忽被問到丈夫,便又懵了,一時應變不及,有些結巴道:“民婦……民婦……因先夫久病,便與先夫商議到普照寺爲他祈福,走時候先夫還好端端的,忽然就傳來死訊,大郎二郎還不許民婦母子進靈堂,可見先夫死得蹊蹺……”
沈瑞挑了挑眉,語帶疑惑道:“你既說丈夫久病,病重到需你去祈福,那這傳來死訊有何出奇?”
魏陳氏張了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能說她丈夫是裝病嗎?
她只得硬着頭皮詭辯道:“若是正常病故,如何大郎二郎不許俺們進門看看?街上人都說……”她咬牙道,“街上人都說先夫是氣昏過去,大郎二郎不給他請大夫,生生害死他的。”
“街上人說?街上何人說?可有證據?此等言辭做不得證供,你若告兩子謀害父親,須得有實着人證物證才行。”沈瑞沉聲道,“你所謂丈夫蒙冤,又是何冤情?”
魏陳氏只覺得後背冷汗都下來了,嗓子眼發乾,先前那親戚教她的話在積善堂前連哭帶嚎的喊兩句還罷了,到這公堂上竟是一句都站不住的。
“沒……沒……沒有什麼……冤情。”她終是低低埋下頭去,如是說。
沈瑞沉下臉來,一拍驚堂木,喝道:“既無冤情,何故跑去積善堂喊冤,煽動百姓、尋釁滋事,你可知罪?!”
“民婦……民婦……民婦一時情急胡言亂語……”魏陳氏的眼淚終於下來了,別沒等治了大郎二郎,先把她自己摺進去呀。
“是先前在積善堂前‘喊冤’爲胡言亂語,還是你剛剛所說‘沒有冤情’是胡言亂語?”
“這……這……”魏陳氏還沒權衡好,一時答不上來,只得假裝伏地大哭,拖延時間,腦子飛快轉着,盤算主意。
想着那張吉已是倒了,不若一股腦將錯處都推到那邊去,反正知府也不能拿了那張吉來對質。
她下了決心,抹了一把眼淚,仰起頭來,道:“民婦只在內宅,家中大事都是先夫在外奔波,進來先夫被……被先頭的布政使張大人逼迫做下許多事,又不得不變賣家中珍玩折成銀兩送去濟南府……”
她忽想起最後還捲了一筆銀子走的薛管事,忙道:“就前幾日,還有個姓薛的管事過來俺家,不斷逼迫先夫,生生奪了俺家六千兩銀子走!”
今日既有許多百姓跟來聽審,沈瑞便沒有阻止,尤其想在此案中將清丈田畝推廣開來,正需要輿論基礎,遂許百姓入儀門聽審,又調了衙役及巡卒來維持秩序。
這六千兩銀數字一出,百姓登時一片譁然。
登州偏遠地方,百姓都不富裕,家有六百兩的已是富貴人家,這六千兩在他們眼中簡直是天文數字。
如今大家都知道這是魏記糧鋪的東家娘子,便有人憤憤然喊道:“家中有這許多銀子,卻把糧米賣得恁高價!合着這賄賂濟南府大官的銀子都是從俺們苦哈哈身上刮出來的?!”
周圍百姓聞言也都憤怒起來,紛紛喝喊。
外面衙役、巡卒皆訓練有素,立時上前喝止,很快控制住場面。
堂上魏陳氏聽了衆百姓的話,也有些後悔失言,但事已至此卻也不得不硬着頭皮道:“那薛管事害俺家甚苦,求大人發令將他追回,一審他即知。”
她還想着若能將銀子一併追回是再好不過,百姓罵算得什麼,以後還不是一樣得來買她家的糧米。
沈瑞點頭道:“若是誆騙財物者,理當問罪。”說着便吩咐一旁文吏稍後向魏家下人問明這薛管事相貌,張發海捕文書。
實際上這薛管事行蹤都在車馬行監控之下,張吉事發,車馬行的人就立時暗暗扣住了薛管事,只等府城這邊發落了。
*
魏家離府衙不很遠,少一時,魏家大郎、二郎、幾個僕從僕婦及兩位魏氏族中長者就被帶到堂上。
魏大郎聽聞魏陳氏還敢告他不孝,不由火冒三丈,在堂上瞧見魏陳氏恨不得將這賤婦掐死。
當日魏員外要逃是準備留下兩個年長的兒子頂缸,根本什麼都沒告訴他們。
魏員外因是猝死,魏大郎趕過去時,就發現父親竟穿着普通平民的衣裳,而那邊賬房火起得蹊蹺,寺裡的繼母更早已人影不見。
魏大郎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老爺子自己想跑不說,把年輕妻子和幼子安排的好好的,卻半點風聲都沒透給自己兄弟,顯見是將自己二人作了棄子!
魏大郎自然大恨,和二弟一商量,乾脆就在靈堂上將魏陳氏母子掃地出門。
這會兒魏大郎一跪下,便先發制人質問魏陳氏道:“父親驟然離世,着人往寺裡去請太太回來主持喪儀,太太可敢在這堂上告訴府尊大人,恁當時在何處?!”
這是魏陳氏怎樣都繞不開的問題的,她面上抽了抽,只能道:“這都是你父親吩咐俺的。”
魏大郎語帶譏諷,“吩咐恁一個婦道人家帶着兒子帶着銀兩出城去福山?”說着又指着幾個男女僕從,讓他們稟告府尊大人這婦人素日行徑如何。
那幾人自然都說魏陳氏素不檢點,趁着老爺病重哄騙老爺自己出門,意在捲了錢財帶着姦夫的血脈私奔云云。
魏陳氏氣個仰倒,但她所指能爲她作證的魏員外幾個心腹管事早早就叫魏大郎收拾了,魏陳氏沒了人證,更談不上物證,無奈拋開對自己不利的話題,轉而指責兩個繼子暗害了魏員外。
知府大人還沒問話,魏家人自己就在堂上吵個不可開交。
素日咆哮公堂也是要被罰的,但今日知府大人似乎沒有管的意思,堂下百姓也是看熱鬧看得更是津津有味。
果然人衝動時就容易上頭,堂上吵着吵着真話便被說出來了。
魏陳氏的一切說辭,無論是“魏員外吩咐她出城”,還是“魏員外猝死恐爲二子所害”,都是建立在魏員外根本沒病這一基礎上的。
眼見魏陳氏說不過魏大郎,很快就要落成誣告繼子。
莫說誣告也同樣是要治罪的,這要是被判通姦那她就沒個活路了,何況她先前在積善堂前鬧那一出,還沒在知府大人面前辯白清楚。
魏陳氏恨得在心裡給那替自己出這餿主意的親戚戳上十七八刀,可這會兒她已是騎虎難下,左右討不得好去,乾脆便橫下一條心,心道魏大郎既想讓她半分家產也拿不到,他也別想坐享萬貫家財!
她當下便嚷嚷出來魏員外乃是裝病,實是外面清丈田畝逼得太緊,魏員外便稱病不理事,只盼着濟南府來救,不成想張吉那邊卻不肯援手,魏員外這才安排他們母子出城,是怕日後有事牽連到他們。
魏大郎本不怕她叫破魏員外裝病這個事實,他認定人死罪消,魏員外就是殺人放火,只要不是誅九族的大罪就沒有讓他這兒子替父受罰的道理。
但萬沒料到魏陳氏又從後往前數,將先頭張吉如何逼迫魏員外,魏員外替張吉買了多少地,如何要把良田記成劣田逃稅,這二年趁着災荒又怎麼漲的米價,種種不法之事都說了出來,大有要將魏家整個兒坑死的意思。
更有許多事說是魏大郎所爲。
魏大郎後悔不迭,忙着往回找補,卻哪裡解釋得過來。
沈瑞等的也就是魏陳氏這實話。
驚堂木一拍,魏陳氏先前大鬧積善堂、所謂魏員外被逼橫死、狀告繼子不孝以及魏家隱田匿稅、哄擡物價數案並作一案,一併審理。
魏大郎還在掙扎,不認隱匿田畝,叩首道:“啓稟府尊大人,草民父親亡故那日,家中走水,少了書房、賬房,這個這個……有些契書、賬冊也一併……一併毀了去……”
他想咬着後槽牙槓上一回,反正自家契被燒了,當初籤契按手印的老爹死了,大可以誣府衙文書造假坑害他家。
沈瑞淡淡道:“無妨,便是你信不過縣衙都登記的地契,當日封存的魏記糧鋪賬冊還好端端都在。可以請中人一道來府衙查驗。”
有魏記糧鋪的賬冊在,魏家都無法解釋清糧鋪在無外購糧米的情況下,售出的糧食與自家所產糧食差額巨大的問題。
至於無契田畝,你若執意說那不是你家的,也沒有收糧賬冊證明你家收了租,那就說明那是無主之地,理當收歸府縣;若你說是你家的,沒有契,卻收了租,還沒有繳稅記錄,那就以匿稅論,你家田產半數充公。
魏大郎額角見汗,他遠不如其父,既沒那般手段,更沒那般底氣,三兩句就沒了還口餘地。
只得澀道:“家父還在停靈未發喪,懇請大人許草民發送了父親,再詳細找找契書賬冊,再向大人回話。”竟還妄圖用那拖字訣。
沈瑞氣樂了,毫不客氣道:“你家若還有證據能證明糧米來源,魏春來早就拿出來了。那你來告訴本官,你所謂再找契書賬冊,是什麼樣的契書賬冊?”
魏大郎張口結舌,再說不出什麼來,只剩下盤算着認哪樁罪能多保存家產了。
便只好順着魏陳氏的話,將魏家匿田匿稅、哄擡物價的罪過同樣推到張吉身上,口口聲聲被張吉逼迫。
但就算有人教唆,犯下罪行的到底還是魏家,如何逃得過處罰。
尤其外頭聽審百姓紛紛喝罵魏家無良,羣情洶洶。
那邊文吏奮筆疾書,除開將魏陳氏所說記錄在案,百姓的反應也都一一寫得明白。
沈瑞瞥了文吏一眼,心下呼了口氣,遞摺子時可以附一份卷宗了。
雖然張吉倒了,但他勒索魏家、讓魏家隱田匿稅供他揮霍的事兒送到楊廷和那邊去,楊廷和自能讓一力舉薦張吉的焦芳吃掛落。
而張吉自己收入囊中的、孝敬焦芳的遠遠多於孝敬劉瑾的,這起子事卻落在“劉瑾索賄”上,壞名聲都叫劉瑾背了,劉瑾會甘心認下這鍋?
劉瑾想不到,正在力求上位的張彩也能替他想到。
且看岳父大人怎麼利用這件事了。沈瑞心道。
堂上過審的人越來越多,案子也越發明晰。
在常給魏家診治的大夫過堂後,魏員外裝病的事被證實了。
僕婦下人、普照寺主持等人證明魏陳氏確實是魏員外吩咐出城的,並無不守婦道的行徑。
如此一來,魏員外準備潛逃的事也被坐實了,更是間接坐實了魏家有罪——沒罪你逃什麼?
在提審了魏家更多下人之後,魏家強取豪奪強佔良田、又改良爲劣進行匿稅種種皆有了人證口供。
最終案子判定:魏陳氏母子重歸本族。魏大郎雖將繼母兄弟除族,但事出有因,也多有誤會,不予判處不孝重罪,但因有損魏陳氏、魏五郎名譽,仍判他工役一年,不得以銀贖罪。
魏陳氏大鬧積善堂,其情可憫,但其行仍屬滋事,所幸沒造成特別惡劣影響,故判拘三月,旬日後可以銀贖罪。
魏家匿田、匿稅、哄擡物價罪證確鑿,魏春來身故,杖笞也就免了,魏大郎、魏二郎或多或少參與其中,分別笞五十、三十。
此外就是罰銀罰田:
因匿田匿稅,將魏家所有隱田一律充公,並罰沒魏家三成田產;追繳近五年內所短田賦商稅,並罰銀若干。
因災年哄擡米價,除罰沒差價外,另罰米糧若干。因無記錄尋不到當初買糧百姓一一退還,便將各糧鋪罰銀罰米分別入其所在坊區社倉,造福該社百姓。
判決一下,外面聽審的百姓無不叫好。
當衙役傳出魏家罰沒的田畝也將用於百姓、明日積善堂立碑儀式上將公佈那上百傾田畝的具體分配用途時,百姓登時又是一片歡騰。
隨着退堂之後人羣走上街頭,消息也迅速擴散開來。
翌日,積善堂裡裡外外人山人海,還有特特從城外左近村鎮趕來的百姓,一時熱鬧非凡。
立新功德碑儀式順利舉行,當衆宣佈了種種造福地方的工程以及“專款專用”“賬目公開”諸制度後,沈瑞依諾向百姓們公佈了對於所罰沒隱田的處理方法。
蓬萊縣所查隱田、折畝田共計四百八十九頃,擬撥百頃爲府學、縣學等官學的學田,設立各級獎學金制度,鼓勵學子勤勉讀書,尤其是爲寒門學子解決生活之憂;
擬設立魯班學堂,撥百頃爲學堂學田,試驗田以及學堂開銷皆自此出。
雖名爲“魯班”,卻並非單純的匠人學堂,而是仿京中青翼學堂,設立耕種、商事、木匠、織工、船工等多個分類學堂,目前不收束脩,還管一餐飯,若有做工,還付給一定工錢。
繼續推進朱子社倉,擬撥百頃田,貼補各地社倉開銷。
繼續招募各類“專家”和“助教”,擬撥五十頃田,供專家助教一應費用。擬按照貢獻爲專家助教劃分等級,依等級發放月俸、津貼。
對外招募醫藥人才,擬撥三十九頃田,對蓬萊境內各大藥鋪、醫館進行一定貼補,鼓勵醫者精研醫術,設立公益金,定期開設義診,貼補義診診金藥錢。
另有百頃田暫歸縣裡,備各種應急事用,若有新設項目,再從此項撥付。
百姓聽聞,山呼青天。
有鄉紳耆老高呼要與沈青天蓋生祠,沈瑞固辭,表示所有盈餘銀錢不若捐與積善堂,繼續造福百姓。
百姓更是感動,此後不知多少人家在家爲沈瑞供了長生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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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沈漣一家帶着松江府一干織匠工匠抵達府城。
魯班學堂正式掛匾成立。
此時節氣已過了立夏,農人耪地也多結束,一時閒下來的百姓紛紛涌入魯班學堂,有想學份手藝的,有想賺份工錢的,又有乾脆就是家裡想省口嚼用的,無論哪種,魯班學堂來着不拒。
沈漣暫代了魯班學堂的山長。
他也不含糊,走馬上任頭一樁,便是去遊說了府城內幾大商鋪,簽訂了“委培”合同,代爲培訓夥計、賬房、掌櫃等人才。
隨後又去與造船大塢、陸家等海商簽訂了“用工”合同,定向培養造船、修船工匠,以及水手船工,學成即上崗。
末了,他與雷家簽訂了共同研發山蠶繭綢織品,成品由陸家代銷遼東與海外,得利三三四分成。
同時,蓬萊織廠也在搭建之中。
因府城建了朱子社倉,要向入社的百姓租賃織機,沈漣便準備將織廠化整爲零,一方面收散戶布匹,一方面在各坊單獨設立小型織廠,只置幾張、十幾張織機,收坊中女眷來上工。
其中又有漣四太太支招,讓女工們在家門口上工,開工時間靈活,再僱上幾個竈上人,只照管一頓飯食,其他時間則幫着女工們照看孩子,又或低價收衣物來洗,免去許多女工的後顧之憂,自然有更多手藝好的女眷樂意於出來上工貼補家用。
這一套下來看得沈瑞也咂舌不已,也是服了沈漣夫婦的經商頭腦。
有些其實是他前世見過的,隨口同漣四叔提了一句,他也不是事事都懂,許多都只描述了一下現象,提個點子。
不想漣四叔卻十分上心,研究了一套適合本土的法子來,。
想到沈漣一家就此常駐登州了,能幫他更長久些,沈瑞便也是幹勁十足,加快推進他振興登州的計劃。
而就在府城熱火朝天推進各個項目時,大批流民抵達了蓬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