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書房。
杜甫輕手輕腳的過來,端上一個托盤。將其上的一盞羹湯和一個玉匣取下,放在了御案上。然後揮揮手,打發跟隨的小手巾下去。
弘治帝擡起頭,放下手中的硃筆,兩手向上伸了個懶腰,這才揉着眉宇間的額頭靠向椅背。
長時間的連續審閱奏章,使得他疲乏不堪。尤其是這些年,不知爲何,精力越來是越不濟了。偏偏他卻無法停下,否則諾大個帝國,千頭萬緒,怕是剛剛出現的那點中興的苗頭,又要轉眼而逝。
接過杜甫遞上的熱手巾擦了擦臉和手,這才端起那盞熱湯啜了一口。微微閉了閉眼,也不睜開,就那麼指了指玉匣。
杜甫了悟,將玉匣打開,從中取出一顆雪白的丹丸奉上。這丹丸便是雪參茯苓丸了,而且是經過了蘇默過了一手的。
此刻的丹丸仔細看去,隱隱似乎有一層毫光流轉,然而再一眼看去,卻又似什麼也沒有,端的神奇之至。
弘治帝手拈着丹丸,慢慢睜開眼,將其舉在眼前看着,眼神中漸漸涌起復雜的神色。
“太醫那邊可有了定論?”他輕輕的問道。
杜甫點點頭,道:“回爺爺,有了。說是對益氣固元大有裨益,然則卻又並沒添加任何藥物,似是以特殊手法去蕪存菁,大大提高了原藥材的藥效。至於那手法嘛,卻是難以捉摸,不似醫家手段,倒似與道門煉丹之術有些相通之處。”
弘治帝靜靜聽着,慢慢的轉動着手中的丹丸不語。半響,這才擡手將丹丸納入口中,用羹湯送着服下,然後又閉上了眼睛。
片刻後,他那原本蒼白的臉頰,猛的涌起一層淡淡的紅暈,他身子一震,不由的霍然張開眼來。
杜甫緊張的看着,見狀心中一震,急道:“爺爺!”
弘治帝擺擺手,放下手中的小盞,慢慢站起身來,兩手伸開,低頭左看看右看看。隨即又再閉上眼睛,似在體悟着什麼。過了好一會兒,纔在杜甫擔憂的目光中睜開眼來,臉上露出激動的神色,顫聲道:“朕很好,很好,非常好。哈哈哈……”
說着說着,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滿是激動和壓抑不住的狂喜。
這雪參茯苓丸當日就曾用貓狗等驗過,只是皇帝用藥,豈是這般簡單的初驗就行的。後面又再跟張真人討來的兩顆,讓蘇默施了術後,便已交給了太醫們進一步檢驗。不單單要嘗試着解析出其中的成分,還必須讓活人先試藥一番,只有經過這道道檢驗後,確定無礙,方纔可以進奉給皇帝服用。
而今日,便是弘治帝第一次真正服用此丹的時候。此刻,聽着弘治帝的笑聲,杜甫終於是長長吐出口氣來,渾身繃緊的肌肉也慢慢放鬆下來。
門外,兩個小黃門各自悄然轉身往外跑去,一轉眼就不見了蹤影。關心着皇帝服藥後情況的,遠不至明面上的這點人,正不知牽動了多少人的關注……
“爺爺有什麼感覺?”房內,杜甫看着仍處在興奮中,來回在屋裡走來走去的弘治帝,忍不住想要再次確認一番。
弘治帝這才稍抑激動的心情,微微側頭想了想,纔回憶着描述道:“唔,怎麼說,有些……玄之又玄的感覺。似乎是……嗯,跟之前用了那個金丹的感覺有些類似,但卻又不似那種感覺。金丹服下後,朕會覺得渾身似乎力氣大增,會覺得瞬間似要身子都膨脹開來,甚至有種錯覺,可以一拳打死一頭牛。可是這個丹丸服下後,就像是……就像是乾涸的土地,忽然被注入了一汪清泉,細細潤潤的,極爲舒服……對對對,就是如此!朕此時的感覺,就似乎開始了又一種新生一般,尤其是頭腦清明,精力瀰漫,便是先前伏案批閱奏章的昏沉,都不復再存。好藥,真真好藥啊。對了,太醫說的是此藥可益氣固元?那是不是可以…….”
他說到這兒,忽的停住,但是眼中卻露出極期盼的神色,一瞬不瞬的盯着杜甫。
他並不是個昏聵的君王,又哪裡會不知道自己之前的身體情況?至於說後面求道問丹,亦不過是屢次失望之餘,存了那麼點飄渺虛妄的幻想罷了。
這也是他之前爲什麼不經意間,露出來的頹然之色,唸叨着自己的時間不多了的原因。他能感覺的到,隨着時間的推移,他的身體內耗越來越快,按照這種速度,怕是用不上三五年,便要徹底掏空了。到那時,便是自己命隕歸天之日。
至於說對蘇默不俗的期待不是沒有,但經過了張真人金丹的事情後,實話說,弘治帝是抱着一種極爲矛盾心情的。既期盼又不太相信,所謂患得患失、半信半疑,便是如此。
可是當這一刻,當他真正感受到了這丹丸的效果後,他忽然又再興起了奢望。貪生惡死,人之常情,便帝王之尊如何,實則比之常人更要急切上三分。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沒有對比就沒有清晰的認知。他前後服了金丹和這次的雪參茯苓丸,兩種丹藥的高下立判。哪怕他並不通藥理,不懂醫術,但來自靈魂中那冥冥的直覺,也讓他隱隱有種明悟。
也正是如此,他此刻眼巴巴的看着杜甫,生怕杜甫就此吐出個不字來。
杜甫暗暗苦笑,他又哪裡不知,此時的弘治帝實則如同一個溺水之人,隨便撈到一棵稻草也想緊緊抓住?
可問題是,他又哪裡敢真的當那根稻草啊。那蘇小子搞出來的玩意兒厲害鬼厲害,可究竟能否達到皇帝的預期,這個又有誰敢保證?怕是連那小子自個兒都不敢吧。否則爲啥每次都極力推脫,要不就遮遮掩掩的,甚至寧肯不爲官也要遠遠躲開?
只是這番心思也只能放在心中想想,便是打死也不敢說在明面上的。可對着此刻的弘治帝那灼灼的雙眸,杜甫也實在是退無可退了。沒奈何,只得一咬牙,含混道:“爺爺九五之尊,定然洪福齊天、萬法庇佑。”
他這顯然是萬金油式的回答,若放在平時,定會被弘治帝當場指出來嘲諷一番。然則此時,弘治帝卻仿若完全沒反應過來,登時喜不自禁,在房中連連走動不停。
杜甫心中嘆息一聲,卻又不由的微微鬆口氣,好歹總算是應付過去了,真真是天可憐見。只是想及那始作俑者的小混蛋此刻正不知多麼逍遙,偏自己只能在這擔驚受怕,心中又不由的破口大罵。
“那小子現在何處?”正暗暗腹誹之際,忽聽得弘治帝開口問道。當下不由的心中一凜,連忙收拾心思,垂首低眉的道:“回爺爺,登仕郎辦完了差事,已經出宮了。”
弘治帝點點頭,唔了一聲。仍殘留着紅潮的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杜甫想了想,又繼續道:“爺爺,太子……太子殿下,也一起跟了去。隨行的,還有那張道人的女兒。”
他低聲說完這些,便再不多言。將宮內之事擇選必要的呈報皇帝,這是他身爲大內總管的職責。但如何決斷,卻是與他無關了。但卻絕不可隱瞞不報,否則那便是他的失職。而一個家奴,若連這點事兒都做不好,那也就離着被拋棄不遠了。
杜甫年紀不小了,他可不想臨老臨老晚節不保,落得個悽慘下場。是以,哪怕是事涉太子,他也毫無半點遮掩。
弘治帝顯然一愣,下意識的微一蹙眉便要發作,忽又猛的省住。略略思索一會兒,忽然擺手笑道:“太子既已出閣,想去哪兒自有法度,勿須太過緊張了,只派人暗中照應好就是了。”
杜甫低頭應是,心中卻不知掀起何等驚濤駭浪來。這蘇小子是要真的上天了啊。這是何等的聖寵啊,連太子私自出宮都默許了,竟而還不準驚擾,要“暗中”照應好了。
想想不過才一天之前,當陛下聞知太子私自出宮的事兒後,當時是何等的震怒,立即下旨去申斥相關人等不說,又連續派出東廠和大內禁衛,引得人人側目。
而今可好,勿須緊張,暗中照應……鬱悶個天的,這前後變化太大了好伐?那些個暗中看熱鬧的,這下怕是真個鬱悶死了吧。做了那麼多手腳,到頭來,竟又是一場空……
“唔,另擬旨,內閣輔臣、文淵閣大學士李東陽,德業皋夔,文章韓孟。著忠勤於四世,蹈夷險以一心。功業施於天下而人不知,風節表於一世而士鹹服......輔國以忠、清節不渝,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領吏部尚書銜,以邀其功;並蔭其子李兆先奉議大夫,追加協正庶尹,欽哉!”
這道旨意一出,杜甫不由身子巨震,豁然擡頭看向皇帝,眼中滿是不敢置信之色,但隨即卻又瞭然。
李東陽一直有所針對蘇默,這已然不是什麼秘密了。而究其根源,殆始於其子李兆先。之後,李兆先甚至因此鬱郁而亡,徹底成爲了兩邊不可化解之仇怨。
而今皇帝忽然下了這麼一道旨意,分明就是以此安撫李東陽……不,不僅僅是安撫,還有着敲打警告之意。只是這給出的代價,是不是也太大了些?
光祿大夫、左柱國啊,天天的,這可妥妥的是正一品的位階啊。而再加上領吏部尚書銜,李東陽的身價頓時猛增百倍,再也不是一個清貴的輔臣了,而是實實在在的可與六部大員同列了。
這更不要說,後面竟還又追蔭其子,一上來就是個五品的奉議大夫。
那小子,火了!這下可是真要火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