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陰雲沉沉壓在天邊,北風呼嘯如刀,冰霜嚴寒滿地。
對於身處寧夏城的百姓們來說,天在冷總有法子禦寒。
可是心若冷,能做的似乎只有一件事……認命……然後等死。
自從哱拜回兵之後,從巡撫到總兵再到大大小小的官員,拔起蘿蔔帶起了泥一樣,昔日威風八面的大官們一個個全被抄了家,紅袍烏紗換成了五花大綁,全都變做了階下囚。
感覺這個東西說起來很玄,有些時候永遠是遲鈍的,有些時候卻是最靈敏的。
本來是抱着看熱鬧心理的百姓們忽然醒悟到……這天是不是要變了?
寧當太平狗,不做亂世人。
這是所有身處寧夏這種邊境之城的百姓們,幾十年來用血泡出的真理。
不安驚恐的人流涌到四城城門之時,卻驚惶的發現,厚重的城門已經關閉!
哱承恩遠遠的看着高高在上的阿瑪親熱的握着哱雲的手,一張全是橫肉的臉笑得如同五月石榴向陽似火,卻全然不管自已這個親生兒子的一顆心,已經直接酸成了背陰葉底的李子,咬一口足可酸肺傷肝。
哱雲臉上掛着謙遜的笑,依舊是一句話不說,一雙眼波光粼粼,清澈見底。
可是有意無意間,眼眸偶爾一個轉動,便如冷電掠空,斜睨着哱承恩,眼底有十分的不屑與挑釁。
哱承恩的臉徹底沉了下來,一隻手已經摸到了冰涼的刀柄。
離他最近的土文秀早已駭得心驚肉跳,大廳內的氣氛已經到了不能再冷的地步。
眼看雷霆將起,轉瞬風雨齊至,土文秀暗暗叫苦,正準備硬着頭皮打個圓場。
可是這個時候一聲質詢打破了這個局面。
土文秀突然就鬆一口氣,第一次覺得這個跪在地上的黨大人關鍵時刻終於有了那麼一點用。
“哱拜,你擅自加刑于朝廷命官,可是想要造反?”
自古以來造反兩個字便是一座道德的高山,當它倒下來的時候,任你多有能耐的人,也無法承受這兩個字帶來的壓力。
名不正則言不順,自古至今,每一個造反的人絞盡了腦汁,想盡了藉口,只是爲了證明自已沒有造反。
造反兩個字一說出口,哱拜一怔之後便是大喜,因爲這個死對頭的一句話,哱拜已經爲自已找到了最好的理由和藉口。
心情爽到了極點的哱拜哈哈狂笑起來,笑的志得意滿,笑的野心畢露!
寧夏總兵張惟忠臉色已經煞白,強笑道:“哱拜老弟,快不要和老哥我開這種玩笑,你這次平叛立下大功,我這個總兵的位子早晚就是你的。”
哱拜和張惟忠素日關係不錯,對於總兵這個位子可謂是覷覦已久,可是到了這個時候,再投其所好也沒什麼用處了。
“老哥哥,平常你對我不錯,可是這次事起突然,可別怪老弟我失禮了,老子受夠了這個狗官的鳥氣,現在不想受了。”
說到這裡,話音轉厲:“現在老子要和這位黨大人好好的算算帳。”
張惟忠聽出了話味,驚得一個身子抖個不停,話都說不利索了。
哱拜不奈煩和他羅嗦,厚厚的眼皮下兇光四冒,已經死死盯在了黨馨身上。
黨馨心驚肉跳,已經接近崩潰邊緣卻兀自嘴硬。
“狗賊,擁兵作亂要挾上司,你難道就不怕殺頭滅族嗎?”
好象聽到天大的笑話一般,哱拜仰天打了幾個哈哈,低下頭時已是一臉的猙獰,伸手從腰間抽出刀來,便架到了黨馨的脖子上。
這一刀若是下去意味着什麼,所有人都看得懂,所有人全都屏息靜氣。
“哱拜有今日,全是拜你這狗賊所賜!”
“自你上任三年以來,老子受盡了你的鳥氣。”
“這幾年殺你的機會多的是,可是老子忍了,我在等一個時機……”哱拜吡着牙笑得象一隻噬人的狼,語氣中卻不無遺憾,其實這個時機還是早了一點,如果那個傢伙不出現,自已還有時間一步步來,可是眼下,一切已經來不及。
哱拜的眼前出現了朱常洛的臉,一個屁大點的崽子居然毫無徵兆的敢對自已下手,這點讓他始料不及。
如果不是哱雲的驚天逆轉,自已現在的下場不是階下囚就是喪家狗。
手裡的刀已經壓了下去,鋒利刀刃劃破皮膚浸進血肉,鮮血順着刀鋒淌了下來。
“黨馨,不論過往如何,你註定該死,你懂麼?”
哱拜眯起了眼,卻壓不住嗜血的光。
張惟忠駭得面無人色,失聲叫道:“哱拜兄弟,不要衝動!”
黨馨臉發白脣發青,渾身抖成了一團,明顯得是怕到了極點。
直到此刻鋼刀架頸,忽然想起那日朱常洛一臉譏嘲對自已說:“黨大人,你好蠢啊……”
那個小王爺說的沒錯,果然是自已親手給創造了讓哱拜殺自已的機會。
黨馨心中似有火在燒,忽然瘋了一樣從地上掙了起來,喉嚨中發出野獸瀕死般的嗬嗬吼聲。
“哱拜,我是朝廷欽封的二品巡撫,你算什麼東西,說好聽點,不過是從蒙古投我大明朝一個反叛!說難聽點,就是我們大明養的一條狗……”
當着和尚罵賊禿,反叛還好,狗什麼的就有些過份了。
但是不能否認的是黨馨說的雖然惡毒,大明朝收下自已,打的就是以虜制虜主意,卻是哱拜不能否認的事實。
哱拜被他撩撥的怒火上衝,如何還能忍得,一把抓起黨馨的衣領,生生將他提到半空,看着黨馨死魚般死命掙扎,心中一股快意無限,手中長刀高高揚起!
哱承恩、土文秀、劉東暘等人全都驚得呆了。
身爲哱拜一黨的心腹骨幹,對於自立謀反一事早有思想準備。
可是這一天真的到來了,卻又難免心頭亂跳,患得患失。
領口被哱拜提着,黨馨呼吸費力,一張臉憋得如同一個着了霜的爛茄子,卻邊咳邊笑道:“哱拜老狗,我就是死了,也不介意拖上你個墊背的!”
笑聲惡毒,嗓音嘶啞,神情瘋狂:“殺啊,你倒是殺啊……放心,黃泉路上忘川橋邊,一碗孟婆湯我一定會等着你一塊喝。你一天不來,我等你一天,你一年不來,我等你一年!”
“那個小王爺的厲害你領教過了吧…咳咳……你早晚會死在他的手裡,而且是全家死光死絕,這一天會很快到來,我已經猜得到啦。”說完又是一陣連咳帶喘的大笑。
黨馨淒厲的笑聲在大廳中迴響,如同梟鳥夜啼,聒噪刺耳。
可是每一句一字都直擊心底,讓所有人心神震動,惶惶不安,包括哱拜。
哱拜牙齒咬得咯吱亂響,握着長刀的手背上青筋粗大如虯,臉頰肌肉抽動,惡狠狠看着黨馨:“黨老狗,你當真該死!”
黨馨早就翻起了白眼,那裡能回答他的話,一張嘴卻拚命咧着,惡毒的笑着。
廳內一片靜寂,每個人的注意力,全被哱拜高舉的長刀和瘋了一樣的黨馨吸引了過去。
可是這時候哐噹一聲響,包括哱拜在內的所有人心裡都是一驚。
卻是土文秀一臉脹紅的坐在那裡,左手極其好笑的僵在半空,地上一個茶杯砸得粉碎。
這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哱雲淡淡道:“黨馨此人用心惡毒,他已是犯官之身,就算解回京城,到頭來也難免一刀,如今故意激着您動手,不過存着拖您下水的心思。”
哱雲的一句話如同火上添油,怒火已近幟烈,再多說什麼已是枉然。
“你自已想死,老子就成全你!”一刀刺出,正從黨馨腹中透出!
黨馨一雙眼猛然瞪大,伸出一指點着哱拜,劇痛使他的眼晴如同死魚一樣凸了出來。
鮮血順着刀身流了哱拜一手一身,血淋淋如同地獄出來的凶煞。
哱拜嘴角掛着一絲獰笑,“你放心,我不會讓你這麼痛快死的。”說完扭動手中鋼刀,在他的腹中連絞了幾絞,黨馨殺豬一樣的放聲慘嚎。
就算哱承恩、劉東暘這些殺人如麻的人也都被哱拜的辣手震驚。
哱拜一邊獰笑,一邊喃喃自語,“誰想要我死,那他就得先死。”
眼看黨馨鮮血堪堪流盡,手腳依舊還有些微輕動。
哱拜大喝一聲,長刀劃出一道寒光掠過,慘叫聲戛然而上,瞪着一雙白瘮瘮的眼的首級已落在哱拜手中。
哱拜一手提着首級,一手長刀指地,眼睛環視了廳內所有人一圈,所有人都被其鐵一般森冷、火一般瘋狂,猶如魔神凶煞般的氣勢所懾,齊刷刷低下了頭。
張惟忠呆呆望着躺在自已眼前的死屍,片刻前還活活的一個人,如今中剩下一個血淋淋的腔子對着自已,鮮紅的血淌了一地。
一陣陣血腥氣沖鼻而來,張惟忠絕望的已經看到哱拜提着血淋淋長刀站在了自已面前。
張惟忠苦笑一聲,哱拜的這一刀已將他心裡那一點點希望盡數斬滅。
“事到如今,請念在你我共事多年份上,給我一個痛快。”
哱拜面無表情,忽然開口道:“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地方,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今日的事算兄弟我對不起你。”
長刀帶風猛的劈了下來,張惟忠閉目等死。
間不容髮之際,忽然一道風聲,噹啷一聲,金鐵相擊之聲頓時驚動場中所有人。
哱承恩一腳踹翻了身前的桌子,怒吼一聲:“哱雲,你想死麼?”
衆人這纔看清,出刀架住哱拜長刀的人正是哱雲。
跟久了哱拜的人都知道,在他殺人的時候,沒有人敢阻止他,
哱拜一對兇眼惡光四射,寒聲道:“老二,你想幹什麼?”
“義父三思,此人對我們還有用,眼下不是殺他的時候。”
低垂的頭遮住了眼底的惡意,恭敬的語氣中卻隱藏着銳利的鋒茫。
哱拜靜靜凝視着哱雲有片刻之久。
忽然刀光如匹練,劈風銳響向着哱雲首級削去。
這個變故着實驚人,衆人頓時覺得傻眼。
許朝因爲哱雲所救,平日關係也甚不錯,第一個叫了起來:“哱爺,手下留情啊。”
哱承恩又驚又喜,一對三角眼激動的睜得老大,連呼吸似乎都已停頓,就等着看哱雲身首異處!
眼睜睜看着刀向自已削來,哱雲腦海裡轉過幾千幾百個念頭。
如果要躲是沒有問題,可是這一躲意味着自已這些年的隱忍全都成了泡影,剛剛取得的信任就此付諸流水!
不入虎穴,不得虎子,火中取栗玩的就是個心跳罷!
哱雲一動沒動,閉上了眼睛。
……刀風削頸而過,而刀鋒卻停在頸間三分處。
哱雲感覺到溫熱的皮膚因冰涼的刀鋒而生出一層細密雞皮疙瘩。
哱拜臉色仍有些陰沉,卻伸手將他拉了起來。
“記住,就算你是我的兒子,也不能隨便的挑戰。”
“只這一次,沒有下次,你聽到了麼?”
汗水從額頭滑過,哱雲知道自已這一局賭贏了。
下一次?
哱雲忽然覺得好笑,還想有下一次麼?
下一次的時候……誰會在誰的刀下跪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