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如今的京城春天來好象格外晚一些,明明暮春四月,卻正值春盛花開時節,放眼四處盡桃紅李白、春色爛漫,而人心更象那久凍破冰的春水,汪洋奔流,一泄千里。這一切的源頭想當然的是來自鬧得轟轟烈烈、沸沸洋洋的妖書一案,隨着菜市口皦生光的人頭落地,終於拉下了結束的帷幕。
對於妖書這一案件的完結,上到朝野百官,下到市井百姓,無不額手相慶奔走相告,放鞭炮唱大戲來慶賀的屢見不鮮,論熱烈火爆程度,堪比一年中任何一個節日。老百姓實誠的很,他們纔不管什麼妖書不妖書,他們只知道案子結了便得安穩,從此再也不用天天提心吊膽的過日子。
朝中諸臣中很多人都認爲這個案子疑竇種種,但是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肯跳出來多說一句話。明哲保身者衆,當然也有例外,牽扯此案最深的沈一貫和沈鯉之間的爭鬥,並沒有因爲妖書案的結束而結束,或許他們自已都沒有發現這一點,也或許是他們既便發現了,卻已象擰足發條的陀螺已經停不下來。
妖書案主角皦生光行刑的前一晚,從李三口中得知太子殿下將刑部判給自已凌遲改爲斬立決,並將自已老婆兒子無罪釋放後,皦生光放聲痛嚎,然後跪在地上,衝南磕頭九次,起來後伏在李三耳邊說了一番話,李三面露喜色,急忙忙入宮而去。
城外四合小院,一株人抱大小的古桐樹上,累累簇簇花壓枝低,觸鼻盡是淡淡甜香,偶有一陣風吹過,紫色花苞便落人一身一頭。
樹下顧憲成垂頭拱手,眼睛望着地上落花,低着聲音將這幾天發生的事一一詳盡說了。負手而立的沖虛真人默然不語,雖然低着頭看不清師尊神情,但是顧憲成能清楚明白感覺出師尊周身瀰漫着一種難以宣諸於口的挫敗感,心中轉過幾百個念頭,正搜腸疊肚找出幾句話準備勸慰一番的時候,沖虛真人忽然放聲笑了起來,笑聲在睛空中遠遠的傳了開去,震下了一天梧桐花雨。
顧憲成擡起頭愕然而驚,渾然不知這笑從何以來,喜往那裡去。
“居然看破了我的謀劃,果然是個人物。”沖虛真人笑得開朗,可是聲音中隱藏一絲輕易不爲人察的苦澀:“以簡破繁,解局的方法近乎於粗魯糊塗,雖然日後雖然難免爲人詬病,可是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化解危機的最好方法……果然是個有智有謀的對手,假以時日,可怕的很哪!”
若是問這世上誰最瞭解沖虛真人,非顧憲成莫屬。
聽完沖虛真人這幾句話,顧憲成臉上一陣發燒,囁嚅道:“是弟子無能,連累師尊受辱。”
沖虛真人凝視了他片刻,神情淡淡的一揮手道:“不干你的事,這次是爲師和他的第一次正面較量,這局是我輸了,輸得心服口服!”轉首望天,眼底有鋒茫閃動:“當年初見此子,我便知他非池中之物,嘿……幸虧我當年早有預定,備有籌謀,否則假以時日,此子必成我的攔路大患。”
顧憲成默然不語,心潮起伏難平,這是他自跟隨沖虛真人以來第一次聽到他稱讚的第一人,足可見當今太子在他心中的份量。依他對衝虛真人的瞭解,這幾句話中看似誇讚,其實底下更多的深深忌憚。想到那位鋒茫愈來愈利的太子,觸動久放自已心頭那樁事,顧憲成很清楚那件事情早就到了非行不可的地步與時機,可是奈何有沖虛真人在,想做卻不能做,一時間心裡好象生起了一撮火,連煙帶火煎燎得難受之極。
“這幾天我要離京,京中的一切就交給你了。”沖虛真人終於收回目光,語氣淡淡的吩咐道。
一剎間只覺得頭暈目眩,心臟怦怦劇烈跳動,莫名的喜意直衝胸臆,以至於顧憲成的嘴角難以抑制的露出了一絲笑。
明顯的異常沒能逃得掉沖虛真人的如電法眼,眼神轉了幾轉,似笑非笑道:“憲成,怎麼好象很高興爲師走的樣子?”
顧憲成驚了一跳,額上已經出了汗,誠惶誠恐行禮道:“弟子如何敢!弟子只是猜師尊在京城已久,想必是想念龍虎山諸位師弟們了,弟子剛纔有些走神,是在想問師尊,要不要去買一些慶餘祥的糖葫蘆?”
聽到糖葫蘆三個字的時候,沖虛真人警覺的眼神瞬間瓦解,臉上佈滿了慈愛的笑容:“還是你細心,不止糖葫蘆,將京城比較出名的好吃的都買上一些,下一次我帶阿蠻來這裡見見你這位大師兄。”
心底長出了一口氣,顧憲成強行鎮定陪笑道:“能夠得師尊這樣痛愛,弟子對這位小師弟豔羨已極。”
沖虛真人哈哈一笑:“這一次我回去,不止是要回一趟龍虎山,如果不出意外,我會遠赴關外,去看看幾個老朋友去。”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已經變得頗爲感概,就連眼眸都好象隔了重重的霧氣,有深不見底的難以預測。
驚魂甫定的顧憲成在此刻明顯的有些神不守舍,隨口問道:“……師尊在關外還有朋友麼?”
一句話勾起了沖虛真人久遠之極的回憶,師徒二人各人心事,各自盤算,以至於一時之間居然沒有回答,唯有清風寂寂,花香寥寥。
“不但是老朋友,還有一些帳,也到時候去討回來啦。”良久之後,終於響起一聲慨然長嘆,對於這沒頭沒腦的話,顧憲成只能低頭默然,卻不知所對,只聽沖虛真人冷笑道:“妖書一案看似完結,但是其中事可不是那麼容易完結,這幾日朝局中必有一番動盪,這些年咱們一手賠養的李三才和葉向高,都到了大成之器的時候,若是不出意外他二人必有入閣的機會,如何把握時局,爲師相信你自會辦好。”
顧憲成皺起了眉頭:“眼下朝局由二沈掌握,既便內閣要添人,怕也輪不到我們一派。”
不知道師尊爲什麼有這麼樣篤定的信心,雖然不那麼認同但是顧憲成還是聰明的選擇了不再開口,但是臉上的神情已將他心底想法盡數顯露。
知徒莫若師,沖虛真人是何等樣人,一看便知:“妖書一案,就象往河心中丟入的一顆石子,石子雖然沉了,可是漣漪卻在!”
“他們君臣上下所有人的心裡就象那些圈圈連連的漣漪,有了嫌隙便有破綻,亂是必然,不亂倒是異常!”
顧憲成悚然而驚,看向師尊的眼神中盡是尊重和警惕:“是,弟子謹領教誨。”
瞥了一眼這個曾是自已最中意的弟子,和朱常洛比起來,自已這位倚重之極的愛徒明顯失色很多……沖虛真人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不過不要緊,自已還有棋子。
想到那枚棋子時,沖虛真人的臉上忽然現出一絲莫名其妙的笑。
若是此刻顧憲成擡起頭就會發現,此刻的師尊笑得是那麼陰沉詭險,其中更有百般情緒莫名糾纏不定。
就在沖虛真人帶着顧憲成打包的一堆名點小吃,快馬加鞭往龍虎山趕的時候,全然沒有發現他最鍾愛的小弟子阿蠻,正在京城皇宮內混得如魚得水。
阿蠻這幾天日子不太好過,先是被葉赫逼着說出了苗缺一的死訊,又氣又急病了一場,幸虧底子好,躺了幾天也就好了,剛好轉就碰上了宮中辦喪事,看着朱常洛傷心欲絕的模樣,阿蠻也挺爲他難過。
這一日風和日麗,阿蠻拿着太后賞得一隻花鳳風箏,喜得眉花眼笑,帶着小福子在御花園中撒着歡的玩了一陣,興沖沖拿着來向宋一指獻寶。
老遠來到宋一指住的寶華殿時,阿蠻童心大起,揮手命小福子在門口候着,自已囁手囁腳往裡偷着進去,小福子笑嘻嘻的在後偷看。
寶華殿東側偏殿此時是宋一指的臨時藥房,阿蠻沒有絲毫猶豫悄悄往這邊而來,潛到窗下時,忽然聽到房中傳來熟悉的說話聲音,瞬間就擰起眉的阿蠻停住了腳步。
“宋師兄,苗師兄確實是已經被害離世了。”
阿蠻的嘴不知不覺間已經撅了起來,這聲音正是自已最討厭最怕的葉赫師兄的聲音麼?
可是,他不是在城郊大營練兵麼,什麼時候又跑回來了呢?
“是誰!不知是那個高人,居然敢到咱們龍虎山行兇殺人!”
宋一指近乎咆哮的聲音響起來時,讓躲在窗下的阿蠻嚇了一大跳,早上還好好的的聲音,此刻已經變得說不出的粗糙沙啞。
對於宋一指憤怒心痛,葉赫感同身受。但是對於他的疑問,葉赫明明心有答案,卻只能默然不語。而伏在窗下偷聽的阿蠻,小心眼一陣撲嗵亂跳,眼眶不知覺間變得通紅,強忍着眼淚骨碌碌打轉不讓它落下。
只聽葉赫嘆了口氣:“阿蠻也是湊巧見了苗師兄一面,兇手是誰他也沒有看得到。萬幸臨死時苗師兄留下一句遺言,師兄看看可有什麼含義?”
“毒上之毒,無解之方?”嘴裡不停的唸叨這個八個字,良久之後,房內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宋一指急燥道:“我心已亂,給我點時間,讓我好好參詳一下。”
葉赫有些失望,不過也知道這事急不得,當下站起身來:“師兄若沒有事,我便回大營去了。”
仍然陷入巨大震驚和悲憤中的宋一指沒有迴應,就在葉赫轉身要走的時候,忽然想到了什麼,急聲道:“回來,我有一事要和你說。”
葉赫愕然回頭,眼眸如寒星一般璀璨閃爍。
慈慶宮又是一番景象,跟着王安進來的新封文華殿侍講趙士楨忐忑不安的束手站在一旁,偷偷的打量一下正坐在案前寫字的少年太子朱常洛,如同置身夢中一般,完全不知道自已這是走了什麼運,居然有幸被太子召爲侍講。
好在沒用他猜疑多久,放下手中筆的朱常洛已經含笑開口:“趙師父請坐。”
趙士楨忽然覺得眼眶有些酸,說起來自已也算少年得志,想當年以布衣之身進入宮廷,是何等的意氣風發,雄心壯志,可是到如今蹉跎歲月幾十年,青絲換成白髮,自已依舊是個人人看不起的七品的中書舍人,見慣了衆人諸多冷眼,今日忽然得到太子這樣一句暖心窩子的話,頓時大生知遇之感,眼淚已經忍不住滴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