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影下的葉赫劍眉星目,氣宇軒揚,儘管臉上陰雲密佈,卻絲毫無損於他的英挺俊朗。
同樣是人,一樣的吃飯喝水,就好象那剛長成的樹,自已好象那剛抽條發芽的楊柳,可人家早就是崖頭峭壁上頂風冒雪的青松,心情複雜的盯了一眼這個可惡的傢伙,終於理解了塗碧爲什麼每次見到葉赫時,那一臉的如癡如醉一樣的表情所爲何來了,可是他卻不知道,在這宮裡頭傾慕他的人和傾慕葉赫的人比起來不但不差,也許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雖然不知道朱常洛心裡在琢磨什麼,但是這世上若說還有一個人可以看透朱常洛一半心事的人,非葉赫莫屬。
看到朱常洛開朗陽光的笑容時,滿腔心事都快鬱結成塊的葉赫心裡涌上一陣曖意,一直僵着的臉終於開始解凍。
擰過頭,無奈的盯了他一眼,從進來到現在,葉赫第一次開了口:“你……信不信我?”
臉上笑容迅速斂去,朱常洛發現,葉赫臉色有些莫名蒼白,漆黑的長眉下,寒星秋水一樣的眼睛裡,隱隱的似乎蒙上了一層霧,失去了往日的透亮犀利,變得有些撲朔迷離。
有些愕然的朱常洛,遞了一個不解的眼神過去:……你是開玩笑的還是認真的?
葉赫神情嚴肅,目光掃過朱常洛有些單薄的身子,最後定格在他的臉上,在看到他眼底那塊越來越明顯的青痕時,痛楚混和着愧疚、傷心,迅速變成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葉赫垂下頭,聲音低沉,鼻音濃重:“你信不信我?回答我!”
聲音依舊是斬釘截鐵般的一去無前,可是朱常洛硬生生聽出一股近乎乞求的哀傷。
朱常洛有些莫名其妙,臉色漸漸變得嚴肅,沒有任何遲疑:“我若是不信你,這世上還能信誰去?”
眼底已經有了淚光,葉赫平伸出一隻手:“信我,就把你身上的天王護心丹給我。”
“要幾粒?”朱常洛沒有奇怪,天王護心丹是療傷聖藥,這點朱常洛很清楚,雖然此藥對於自已意義重大,但是葉赫開口,朱常洛沒有什麼可吝惜的,事實證明他想錯了,看着葉赫堅定的衝着自已搖頭:“……全部都要?”
朱常洛驚訝的看了他一眼,見對方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眼神認真又執拗,伸出的手有如石雕木刻,靜靜等着他的答覆。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朱常洛幾乎是連想沒有想,伸手從懷中貼身處取出那隻瓷瓶,放到了葉赫的手心。
瓶子上帶着的淡淡體溫,好象一團火在手心中燃燒,幟熱之極的溫度由手心瞬間直達心底,燙得葉赫的心都快抽成一團。
“現在,可以給我一個理由了麼?”
握着瓶子的那隻手忽然緊緊的握了起來,手背上凸起的條條青筋已將心事盡數泄露,訝異的掃了他一眼,葉赫方閃躲不定的眼神,緊閉着嘴三緘其口,種種異常都讓朱常洛若有所思。
正準備對這個傢伙細細拷問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王安低而急促的聲音。
“太子爺,寶華殿福公公有急事求見。”
又是太監?又要求見?
今天已經見了太多人的朱常洛着實有些愕然。
此時夜色已濃,小福子是知道宮裡規矩的人,此時求見,必是急事。
朱常洛和葉赫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底都看出一抹驚色。
“快叫他進來。”聽到朱常洛這樣吩咐,王安在門外應了一聲,一路小跑着去了。
轉瞬外頭腳步聲急而雜亂,門開處,小福子帶着一頭一臉的汗衝了進來,見了朱常洛直接撲倒在地:“殿下,你快去寶華殿看看去,鄭貴妃娘娘剛強闖進去了。”
朱常洛臉色大變,厲聲問道:“寶華殿的守衛的人呢?怎麼會放她進去?”
小福子縮了縮頭,圓胖的臉上全是委屈:“貴妃娘娘手握欽賜如意,沒人敢攔,是宋神醫吩咐小的前來報信。”
朱常洛嘿了一聲,果然是自已大意了,要知道鄭貴妃在後橫行十幾年,無人敢擋其鋒,雖然被免了協理六宮之權,但餘威仍在,別說小小搶宮直進,即便是再大一點,估計敢攔的人也沒幾個。
事情緊急,朱常洛不敢再有一絲一毫的遲疑,接過王安遞過來的外衣往身上一披,擡腳就走,快要出門的時候,忽然停住腳步,這讓緊跟在他身後王安嚇了一跳,訥訥道:“殿下,怎麼啦?”
腦海有靈光一閃,招手喚過王安,伏在他的耳邊低悄聲說了幾句話,王安明顯的愣了一下,隨即應了一聲,轉身小跑步一陣風一樣的去了。
望着王安快步跑遠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朱常洛半眯着眼睛笑了起來。
站在一旁的葉赫在見他的笑容時,情不自禁的皺了下眉,以他對某人的瞭解,能讓他露出這種捉摸不透的笑容,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口氣堅定:“走罷,我和你一塊去。”
朱常洛安靜的聽着,半垂着眼,想都沒有想,只淡淡道:“嗯。”
心裡莫名一陣欣慰,說起來也奇怪,每次自已有大事的時候,總有葉赫在自已身邊,但也幸虧有他在身邊,自已才能一次又一次的度過每一個危局,忽然想起剛纔交到他手上的瓶子,想到他隱瞞的事情,心裡那點感動頓時不翼而飛,掉頭狠瞪了他一眼:“今天這事沒完,一會事了,你得給我一個清楚明白的解釋。”
確定暫時不用被逼問,葉赫明顯鬆了一口氣,儘管神色黯然,但還是點了點頭。
出得慈慶宮時候,朱常洛忽然停下腳,擡眼看了看天。
原本晴朗的夜空,此刻盡是陰雲聚合離散,月色晦暗不定,只怕來日就有大風雨。
“你們好大的膽子,還不都給本宮讓開了!”
鄭貴妃周身一品皇貴妃正裝扮相,高挽的髮髻上金鳳步搖耀目生花,流蘇亂顫,手中持着一柄白玉如意,秋水籠煙一樣的雙眼威勢萬千,神色俱厲地四下掃視着擋在自已身前不肯放行的守衛寶華殿的衆多錦衣衛與太監們,“本宮前來探望皇上,你們那個敢阻我,可是一個個都活得夠了麼?”
在這大明皇宮內,鄭貴妃橫行霸道十幾年,煞威深種,就算近日流年不利,威望大不如前,但畢竟餘威猶在。在場的人心裡都有一個共識,只要皇上一天一死,這位皇貴妃就有希望翻盤出山,因爲皇上對這位娘娘的盛寵,那是萬人共睹,有口皆碑。
別人可以躲,但今晚守衛寶華殿的錦衣衛輪值王啓年躲不開,早在鄭貴妃出現的時候,王啓年已經在心裡罵開了娘,躲也躲不過,只得硬着頭皮,堆起一臉難色蹴磨上前,“回娘娘,這裡是皇上休養重地,咱們大夥領了太子殿下口諭,除了宋神醫可以出入寶華殿,別人一概不準進內,除非有太子口諭方可放行。”
“滾!”鄭貴妃怒目圓睜,勃然大怒,幾步上前,伸手指着王啓年厲聲喝罵:“睜開你的狗眼看好,本宮是別人麼!”說到這裡,鄭貴妃柳眉倒豎,白玉一樣的臉漲得通紅:“別說他還沒有繼位承統,見了本宮一樣得磕頭問安!”
“太子的口諭?那是什麼東西!”彷彿聽到的是一個好笑到不行的笑話一樣,仰頭向天發出一陣難以抑制的譏笑,“本宮手中如意,是皇上御賜,皇宮之內見之如見皇上,你們再敢多嘴阻攔,罪同謀逆!”
與氣勢驕人鄭貴妃相比,王啓年的戰鬥力無庸置疑的就是個渣渣,臉色瞬間變得難看之極,他久在錦衣衛當差,自然是明白皇宮內規矩,眼前這位皇貴妃說的並沒有虛言,自已這點芝麻綠豆的一條賤命,鄭貴妃要滅了自已如同吹氣掃灰一樣容易,這一遲疑的功夫,鄭貴妃已經冷笑着寒着一張臉,昂然直闖過來。
試問誰敢碰鄭貴妃的玉體?那真是連命都不必要了。
隨着鄭貴妃一步步急闖,王啓年第一個屁滾尿流的閃開,眼看頭頭都慫了,後邊攔着的那一大羣更不用提了,轟得一聲波分浪涌,等王啓年醒過神的時候,帶着一陣香風的鄭貴妃已經跨進了正門,攔阻卻是已經不及,王啓年又氣又急,一口火發不出來,朝地上狠狠的跺了幾腳。
旁邊有一個小蝦米湊了上來,一臉的擔憂:“頭,這樣成麼?”
王啓年心頭的火再也壓不住,擡手就是一嘴巴:“成不成你沒長眼麼?我他媽倒也得能說了算啊!”擡腿又是一腳,大罵出聲:“還等什麼,快去慈寧宮請太子殿下來!”
“不必了,我已派人去了。”
一個平靜的聲音打破了眼前的混亂,所有人的目光一齊向說話的人投了過去。
見到來人後,王啓年都快跪下來了,帶着哭音喊道:“老爺子,您怎麼纔出現啊?”
“大家各司其職罷,不必慌亂,從現在起到太子到來之前,這裡不要再讓一個人進出。”
微弱的燈光下,眼睛盯着寶華殿那扇兀在顫動的門,宋一指的臉上現出一種讓人難以琢磨,近乎於費解的微妙神色……
與外頭的亂成一團相比,寶華殿內顯得安靜悠然,正中地間青銅香爐內點着上好的安息香,明黃的帷帳低垂重重,四周殿角處幾盞燈放出柔和的光線,可惜這難得的平靜氣氛因爲鄭貴妃的闖進,瞬間變得支離破碎。
當值伺候的宮女太監們急忙忙上來見禮,不是知是不是光線的原因,他們眼中的鄭貴妃的臉色很是奇怪,眼底既有悲傷痛惜,也有瘋狂絕望,或許連她自已,都不會搞得明白此刻自已這複雜之極的心理,冷冷哼了一聲,聲調尖利刺耳:“都給本宮滾出去,本宮要瞧瞧皇上去。”
跪在地上的宮女太監互相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大着膽子道:“回娘娘,恕奴才們不能領旨,太子……”
又是太子,一句話沒有說完,已經失去耐心的鄭貴妃聽都懶得聽,上前一腳將他踹翻在地,厭惡之極的啐了一口:“再敢多說一句,本宮讓人割下你們的舌頭,給本宮滾一邊站好了。”
一羣宮女太監如蒙大赫,慌忙站了起來,老老實實的站到了牆角處。
撩開帷幕,幾步來到牀前,舉目見牀頭幾盞宮燈放出淡淡的光芒,萬曆皇帝靜靜的躺在龍牀之上。
短短兩個月時間,這位昔日的九五至尊,翻雲覆雨的皇上,如今只能靜靜的躺着,連一句話都說不出,臉色蠟黃憔悴,身材形消骨立,擁在厚厚的黃綾棉被之中一動不動,若不是胸口處微有起伏,簡直可以說是一個躺着的屍體。
鄭貴妃側身坐在牀邊,端詳着萬曆衰敗的面容,靜靜的看了半晌後,伸出纖長如玉的手指,在萬曆的眉眼臉上瀏畫一遍,忽然溫柔一笑:“多日不見陛下,臣妾來看您,是不是高興的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