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番外:長安古道馬遲遲

泰昌四年,冬十月。

北京城寒風蕭瑟。

東北角崇教坊內的國子監外,一乘小轎停在牆根下。

嶽託從轎中走出來,兩個家丁隨侍左右,周遭則是五六個錦衣衛,目光森冷地盯着嶽託主僕。

門吏看清嶽託的服色,以及光溜溜腦袋後的一根鼠尾辮,再上來與錦衣衛裡領頭的詢問幾句,便回身傳訊進去。

不多時,一個長衫少年出現在門檻處。

正是下月就滿十二歲的多爾袞。

多爾袞略一呆怔,便如見了主人的小狗般,疾步跑到嶽託跟前。

嶽託一把扶住這位比自己小整整一輪的“叔叔”,仔細打量,最先意識到的,是多爾袞戴着黑色網巾的腦袋上,已經長出一層密密麻麻的黑髮。

目光再下落,停留在少年的圓領襴衫上。

易發,易服,這是四個月前,在薩爾滸,鄭海珠對於充作質子的多爾袞的入京要求。

彼時,八旗旗主中,兩黃旗旗主、後金汗王努爾哈赤,剛剛因身中炮彈鐵片,傷重不治而死在了葉赫部的老城。

一代梟雄臨終之際,都沒能回到建州故土,而是在宿敵葉赫人的地盤嚥了氣。

正白旗、正藍旗、正紅旗、鑲白旗的旗主,也都死在了明軍驍將的刀槍下,後金活着的旗主,就只剩鑲藍旗旗主阿敏,和鑲紅旗旗主嶽託了。

阿敏是過世多年的舒爾哈齊的兒子,一直因努爾哈赤殺害自己的父親而懷恨在心。獨自守衛赫圖阿拉的第十天,阿敏就接受了大明官員的招安,從薩爾滸谷地,放杜鬆所部進駐赫圖阿拉。

嶽託是廢太子代善的兒子,在開原戰場做了明軍的俘虜,被川軍統帥押回赫圖阿拉後,也向大明投降,並願尊阿敏爲女真人新一任頭領。

上述這些,是在明軍開鐵至薩爾滸會戰結束後不久,就由各路商隊傳進關內的說法。

直到初秋時節,朝廷宣佈建州女真成爲大明的羈縻州,阿敏與臺灣的顏思齊一樣,成爲第一任宣撫司,紛擾議論,才塵埃落定。

“嶽託,我額娘還好嗎?多鐸還好嗎?”

多爾袞滿含期待的詢問,把嶽託從悵然回憶中拉了出來。

“他們母子倆,住在我的府裡,我和福晉,一定照顧好他們。”

“唔,嶽託,那你也帶信給他們,我在此處,並未受苦,一應給用,都和明國大官的子弟,差不多。”

“好,那我也放心了。多爾袞叔叔,我還要去與明國的主事文臣議事,正好問問,來年春天,路上開凍後,明國能否允許你額娘和多鐸,來看看你。”

“那就太好了,你快去吧。”

嶽託回到轎子裡,心中說不出什麼滋味。

他來之前,想象過多爾袞的各種情形,憔悴的,驚恐的,頹喪的,暴躁的。

只沒想到,多爾袞實際上,從精神到身體,並未太顯出遭逢大難的可憐樣。

這位曾經最受大汗寵愛的幼子,最終會成爲一個明國人嗎?

“嶽託,我說過,多爾袞在北京,一定會過得比在赫圖阿拉更快活。”

兩炷香後,在大明國務寺衙門裡,鄭海珠問過嶽託今日的行程後,和顏悅色地對嶽託說道。

嶽託有一瞬間,覺得荒唐。

眼前的婦人,與大明的文臣武將,合謀了那樣一場毀滅大金的戰爭,自己居然僅僅在小半年後,就坐在她的對面,與她心平氣和地議事。

鄭海珠似乎看出嶽託掩藏的彆扭,盯着他,繼續說道:“嶽託,我希望你明白,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今歲夏天之前,你還是金國的貝勒,我,是大明的重臣。你,潛入崇明,偷過我的火器技術,害死過我的左膀右臂。我,以牙還牙,在你們赫圖阿拉插進暗樁,也把你騙得團團轉。嶽託,我們曾經勢不兩立,但現在不是了。金國沒有了,你們滿州,現在就像南邊的臺灣,就像四川的石砫,也算我大明的疆土,你,其實,已是我的同僚。你不必,也不應覺得彆扭。”

嶽託沉默地聆聽着,半晌後,才平靜地開口道:“鄭夫人說吧,明國,不,大明接下來,要將我們滿州一半的牛錄,遷往何處。”

“你去請洪少卿一同來議。”鄭海珠吩咐候在門口的吏員。

洪承疇進到值房後,鄭海珠又命人取來東北亞的地圖,鋪展在桌上。

鄭海珠指着後世的西伯利亞雅庫茨克到外興安嶺,再到庫頁島一帶的北海,對嶽託正色道:“嶽託,今後的百年,人們會從汪洋大海上獲取無數金銀,你們滿州,要守好的,是這片地方,因爲有出海口。而就在去年,俄羅斯人,已經帶着他們野獸一樣的騎兵,找到了室韋。他們的隊伍,只要熬過這個嚴冬,繼續往東,就會看到汪洋。一旦到了那天,他們就會糾集本國更多的戰兵和奴隸,像蝗蟲一樣過來。”

嶽託盯着地圖:“所以,朝廷的意思是,我們滿洲人,經略好這一塊,防禦俄羅斯人,然後用出海口,做各個番邦的生意?”

“沒錯。嶽託,大明對羈縻州的稅賦,可比對浙江和湖廣那些省份,輕得多。但如果你們成了俄羅斯人的奴隸,日子會過得怎麼樣,你可以派人去外喀爾喀蒙古的北邊,打聽打聽。”

洪承疇在一旁補充道:“而且,倘使你們與俄羅斯人開戰,大明塞外那麼多營兵,都可以給你們援應。”

鄭海珠點頭,面色更舒展了些,看看洪承疇,對嶽託道:“過年後,我會巡撫陝西,洪少卿暫領國務寺堂官一職,你們滿洲往北遷徙之事,你直接與洪少卿稟報。”

議事結束,鄭海珠親自送嶽託出來,坦然地行過六部衙門的長廊。

眼看棋盤街在望時,嶽託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穆棗花,如今……”

鄭海珠道:“她很好,但不在大明。”

……

申中時分,鄭海珠下值後,來到熟悉的四合院。

保鏢蔡鳳還未叩門,朱閱文就已經把門打開了。

進到屋中,鄭海珠坐下,朱閱文則遠遠地站在鋼絃琴邊。

鄭海珠不準備浪費時間,平靜開口道:“兩個月了,朱先生想清楚了嗎?”

朱閱文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冷冷道:“兩個月了,好幾次,我拿出蝶式箏,就還會想起莫日根那孩子,好像聽到他彈會第一首曲子的時候,那串興高采烈的蒙古話。”

“朱先生,我的人,辦事得力,但他們不是禽獸。我吩咐過他們,抓扎那的時候,不要傷害他兒子,那是個小孩,稚子何辜。是扎那怕兒子吐露更多秘密,直接捂死了他。你,還是不相信?”

朱閱文的目光開始聚焦,與鄭海珠觸碰。

“夫人,我能斗膽問你一句話嗎?”

“你說。”

“你在這座宅子裡,聽我與莫日根盡心盡力地給你彈奏曲子時,在想什麼?”

鄭海珠站起來,走近朱閱文。

“我在想,但願抓捕扎那時,莫日根能安然無恙。”

朱閱文氣息急促起來:“可結果呢?”

“結果這孩子死了,因爲他的父親是努爾哈赤的忠犬,他父親愚蠢到,連親生骨肉都可以獻祭給蒙古人對女真人的所謂忠誠。”

“你,講得這樣冷冰冰的,果然是你。就像你對我,不僅僅是滿足你的欲|念,還要利用我,釣那韃子的蒙古細作。”

鄭海珠聞言,一把揪住朱閱文的前襟:“朱先生,我和你,本來就是兩類人。我這一路走來,如果做每件事,都要去考慮會不會讓身邊的人覺得委屈,都要爲我無法控制的無辜者的犧牲而痛不欲生,那麼,現在,此刻,在遼東,那些異族的豺狼,就會禍害更多的無辜者。”

朱閱文一愣,繼而側過頭去,低聲地,但鼓起勇氣道:“夫人,請你不要再碰朱某。”

鄭海珠立刻放開他。

瀰漫在二人之間的沉默未持續多久,鄭海珠就又開口道:“我已經知道了我要的答案,我們好聚好散。你放心,我絕不會讓我的人在今後爲難你。朱先生,你是個好人。我太慶幸,自己從來都沒有對你情動過,否則,我會難過很久。”

……

泰昌五年,陽春三月,改封爲寧王的皇五子朱由檢,就蕃封地大寧。

已經大婚的太子朱由校,送寧王出京至喜峰口,方依依惜別,兄弟情深,傳爲佳話。

半月後,銜聖命赴陝西巡按的鄭海珠,先拐到北邊的大寧鎮,拜見昔日的學生。

朱由檢首先引着鄭海珠來到王府的一座值房前,頗爲得意道:“鄭師傅,這是孤在大寧新設的王府教諭一職,與你此前給我出主意的典寶官、良醫官一樣,都是女子所領。”

他話音剛落,值房裡已經疾步走出來三四位穿着王府屬官與吏員服飾的婦人,恭敬地迎駕行禮。

“下官,寧王府教諭張氏,見過殿下,見過夫人。”

朱由檢添了一句:“她也是英國公在開封的族人,是我皇嫂舉薦的。”

鄭海珠點點頭,問了張氏幾句話,又提起大寧巡撫黃尊素的妻子姚氏,乃自己松江學校的校長,叮囑朱由檢務必在姚校長來大寧探親時,幫着引見。

如此又看了幾個女子領銜的官職,朱由檢才與鄭海珠回到寧王府。

歇息飲茶時,朱由檢屏退左右,終於忍不住問道:“鄭師傅,孤以爲,你去歲立下那麼大功,會被吏部舉薦入閣。”

“吏部舉薦了,萬歲也有此意,是你師傅我,自己不願意,要去陝西。”

“啊?爲啥?”朱由檢一臉詫異。

他雖年紀小,但也知道,入閣,是每個大明文臣的最大念想。

“殿下,我也想做閣臣,但不是現在。你師傅我,正當盛年,應該多在大明走走,爲朝廷分憂,更要爲大明百姓紓困。越是麻煩多的地方,我越想去。”

“怪不得你這回是去巡按陝西呢,你不知道,馬總兵帳下那個參將,滿桂,聽說後,眼睛瞪得像我寧王府門口的石獅子一樣,說那邊去歲就開始鬧了許多民變,有幾個縣的知縣都差點被反賊害了。”

鄭海珠笑道:“遼東的韃子我都不怕,我難道還怕咱大明自己的百姓?對了,師傅我得告辭了,我還要去看滿將軍夫婦。”

……

一個月後,陝西,西安府,南郊。

張燕客從馬車上走下來。

驛卒一看這位錦衣公子的樣貌氣派,忙不迭迎上來作揖打拱:“尊駕可是來見鄭夫人的張公子?”

張燕客應了一聲“是”,看看左右沒有其他官員的車轎,便鬆弛下來,低低抱怨了一句:“着急上火地把我請到這麼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是要做甚?”

驛館中,簡陋的院子裡,鄭海珠請張燕客坐下,屏退左右,連他的貼身小廝,都趕了出去。

張燕客一臉假意驚悚的表情:“鄭夫人,鄭姑娘,哎不對,你現在這年紀,叫姑娘實在不合適了。鄭大當家,你今日這是,這是要本公子以身相許,還一還多年欠你的情債?”

鄭海珠並不對他這拙劣的打趣之辭報以配合的嗔笑,而是饒有深意地看着他:“不是你還債,而是我還債。也不是還情,而是還錢,謝謝你最早資助我辦學堂。燕客,你知道此處叫什麼名字嗎?”

張燕客撇嘴:“荒山野嶺的,還有名字?”

“這裡叫何家村,家兄珍藏的域外筆記裡,有自稱唐時胡人後裔的寫道,大唐建中年間,涇原兵變,叛軍攻襲長安時,有官員情急之下,將大批寶貝,埋於長安興化坊。我來到陝西后,向本地多位生員確認了,此處,就是當年的長安興化坊,並且,從來沒什麼盜墓的挖墳的,所以,東西應該都還在下頭。”

張燕客扁着的嘴巴霎時張得老大。

唐時的寶物!

老天爺,他自己和父親都是收藏行家,他比誰都清楚,唐時的東西,便是一個小小的鑲金瑪瑙杯,都是幾千兩銀子起價,往往還有價無市。

“鄭當家,鄭姑奶奶,唉喲,你真是,你真是我張燕客這輩子,賭贏的最大的一把。你,你就真不用我以身相許?”

“你先想辦法挖吧,我以巡按之名,給你名正言順的由頭。真挖到了,給朝廷進獻一些,自己留下的那份裡,分潤給我多少,你看着辦。我要你的身子做甚,我只要錢。”

“好咧,遵命!”

二人迅速地說完這樁要緊事,來到前廳,驛長趕緊對竈房喊人端上臊子面。

鄭海珠聽清那驛卒的名字時,猛地一驚。

“你叫啥名兒?”她問端着面進來的年輕人。

年輕人惶惶答道:“小,小人叫李自成。”

(全書完)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第十三章 方向不對第347章 司禮監不是你現在該去的地方第380章 穆棗花的戰場第101章 蠶神的懲戒(下)第八十七章 出路(中)292章 百姓何辜?第345章 回京138章 馬屁股出面第395章 上鉤第353章 嘴炮愛國第361章 爲王前驅第一章 求救的少年213章 露餡第429章 激戰第335章 我來縫吧(完)第413章 釣你們的諜探第四章 匪翡難辨第七十八章 土豪不立於危牆之下281章 宮中轉場(下)179章 明荷海戰之十(戰爭部分完結)192章 爭田234章 戚畹廢莊(下)第三十八章 論案,論畫211章 天工開物第422章 炮兵隊正第446章 收網230章146章 就這麼辦第三十五章 看中你是個心定之人第439章 養肥了再殺(上)172章 明荷海戰(四)第455章 另一處的局166章 談判(上)第344章 後會有期第102章 水落195章 穿越神器(上)第321章 拔箭256章 因材施教第470章 決戰(七)154章 撫順保衛戰(二)第392章 小幫手又投到碗裡來195章 穿越神器(上)第431章 分兵會寧第428章 哥薩克第二十章 水下秘密第458章第473章 決戰(十)第298章 重新洗牌爲將來(上)220章第365章 扎針146章 就這麼辦129章 探煤第381章 哭,是最沒有用的180章 咦230章209章 上鉤了第九十六章 顧家長媳289章 真相不會殺死你153章 撫順保衛戰(一)第361章 爲王前驅第334章 將軍下馬也有用第418章第九十六章 顧家長媳第449章 賣給俄商的新商品和炸韃子的新火器218章 映在窗櫺上的人影第414章 “戶部額真”穆棗花201章戲臺(下)第二十三章 打開石門第五十九章 破案(下)第357章 與何士晉的飯局295章 用好向老大直接彙報的機會(上)第103章 石出第350章 東李娘娘與張嫣第四十四章 救風塵(下)第402章 不告訴你229章 還人情的引路第322章 瀉藥與止瀉藥第426章 沙俄使者(上)265章241章 詔獄往事(中)第426章 沙俄使者(上)第305章 出塞(下)第348章 “爲國爲民”的東林派242章 詔獄往事(下)第337章 窩棚裡的女人198章 裂痕第一章 求救的少年164章 爭海權第303章 出塞(上)第386章 全新的認知135章 八府巡按第三十七章 黃妻姚氏第三十章 小改歷史,董家得救187章 北地來人(上)第六十四章 在松江府開海第408章第四十九章 探監(上)第八十一章 血戰(下)第391章 “頭皮癢”終於登場了160章 兜生意與復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