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梅咧了下嘴,沉默不語。
這一撥人情,欠得的確有點兒大。
主帥和袍澤被困,冒死相救,在中原,無論什麼時代都是一件兒奇功。再加上斬殺數名敵將和臨陣奮勇爭先,即便不做任何操作,只是如實上報到兵部,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三個,官職都足以上升一到兩級。
然而,先前三個少年爲了弟兄們能及時趕到碧蹄館,率部堵住朝鮮人的軍營“強徵”戰馬,禍闖得已經不算小。今天又當衆痛毆朝鮮官員,錯上加錯。兩廂折算,功過能否相抵,就很難說了。弄不好,經過朝堂某些“正人君子”的一番上下之手,三個少年的官職還會不升反降!
“啥人情不人情的,我看他們三個,都不是那種喜歡計較的討厭鬼。”與李如鬆,李如梅兄弟倆不同,祖承訓在內心深處,早就把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三個當成了自己人,想都不想,大咧咧地在旁邊插嘴。“況且他們三個能有今天,還不是拜大少爺您當初的看顧?只要您還在軍中一天,將來他們的高升機會就有的是,不差這一回半回!”
“又胡說,東征軍又不是我家的?”在自己人面前,李如鬆也沒那麼多忌諱,翻了翻眼皮,有氣無力地反駁。“更不可能,我想照顧誰就照顧誰。特別是遊擊往上,幾乎每一級,都得拿實打實的功勞換。他們錯過這一次,下次不知道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當初怪我了,老六帶他們來遼東之時,我其實並不怎麼看好他們!”李如梅又咧了下嘴,聲音裡帶着如假包換的後悔。
這是一句大實話。其兄李如鬆位高權重,每年求到家中走門路的後生晚輩不知凡幾。如果挨個都給予照顧,恐怕把遼東軍中各級的官職全拿出來,都不夠用。所以除了鐵桿嫡系的請託之外,對其他通常都選擇敷衍了事。而敷衍的辦法又分爲數種,扔到某個不高不低的位置上,任其自生自滅,便是其中之一。
所以,當初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三個,興沖沖地來到遼東投軍,卻被迎頭潑了一盆冷水。連李如松本人的面兒都沒見到,就被丟進了選鋒營左部。原本李如梓在路上描述的美好前程全大打折扣不算,三人麾下的弟兄,也是如假包換的濫竽充數。其中能稱得上“兵”者,連兩成都不到。剩餘八成以上,都只能算是民壯。
通常其他前來投軍的紈絝子弟遇到這種情況,或者當場心灰意冷,一走了之。或者勉強熬上十天半個月,然後知難而退。誰也沒想到,三個在江南那種脂粉之地長大的勳貴子弟,居然全都堅持了下來。更沒想到,三個勳貴子弟,迅速就在軍中站穩的腳跟,並且以此爲契機,各展英姿。
這其中,有三人身後的家族和身邊家丁爲助力,有三人的貢生身份爲倚仗,還有其他許多陰差陽錯,機緣巧合,卻唯獨沒遼東李家多少事情。以三人的國子監貢生身份,即便沒有李如梓的提拔,投奔到東征軍內任何一名參將麾下,試千總都是起步。更何況,三人後來,還進入了遼東巡撫郝傑的法眼!
退一步說,李家即便當初對三人有過那麼一點兒提攜之恩,在李彤和張維善捨命救下祖承訓那一刻,也已經還清了。要知道,祖承訓和他父親祖仁,可都出身於遼東李氏的家丁。屬於鐵桿嫡系中的鐵桿嫡系,地位和價值,都遠超過李如鬆的幾個庶出兄弟。並且數量也總計沒超過五個,無論損失哪個,對遼東李氏來說都是傷筋動骨。(注:李氏從李成樑開始,就坐鎮遼東。早就形成了一個非常龐大的將門集團。祖家是其中一支。著名的漢奸吳三桂,也出身於這個集團。甚至包括後金的努爾哈嗤。)
原本在李如鬆的計劃中,還準備替三人攬下“強徵”友軍戰馬之責,上報說自己在派親信求援之時,曾經口頭給李彤下過一道命令,准許他爲了援軍及時趕到,徵集開城之內的所有坐騎。如此,三人的舉動,就成了奉命行事,朝廷中那些不清楚自己領了哪國俸祿的傢伙,無論如何都無法借題發揮。
而現在,光是替三人攬責,肯定行不通了。當衆痛毆藩屬之國官員這件事,李如鬆這個御倭提督,都輕易不敢去做,卻被三人做了個痛快。一旦被朝鮮使節咬住不放,上告到北京。接下來,肯定有無窮無盡的彈劾在等着三人。除非三人能讓各自背後的家族全力出手,否則,肯定招架不住。
“怎地,他們打那些腳踏兩隻船的朝鮮二五仔,還打錯了?”見李如鬆和李如梅兄弟倆,臉色都越來越凝重,祖承訓非常鬱悶地跺腳,“我怎麼就覺得打得好,打得痛快呢?大少爺,要不然這樣,你把這事兒,算在我頭上。是我氣憤不過,故意唆使他們三個打的。這樣,他們三個就能成了從犯,我纔是主謀。朝鮮人和朝廷那邊有啥不滿,儘管都對着我。反正我這條命都是他們三個救的,拿官職相還也是應該。朝廷中那些王八蛋,總不能爲了給藩國人出氣,就要求皇上砍了我的腦袋!”
“胡說,你以爲你是誰?你來做主謀,就能將他們三個都摘出去?!”李如鬆又翻了白眼兒,不屑地數落。“且不說他們三個早就木秀於林,你仔細想想,他們三個自打到朝鮮以來,不知不覺間,都得罪了誰?這些人,哪個在朝堂上沒有三兩個鐵桿兒。人家以前沒報復他們,是因爲實在抓不到太好的把柄,這回,把柄已經送上門了,怎麼可能輕易放過!”
“那,那怎麼辦?我剛纔說,他們三個高升的機會,不差這一回,也是您覺得不妥當。”祖承訓越聽越煩躁,再度用力跺腳。“而您這兒,除了記下這份人情,一時半會兒,又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來。”
“這個人情太大,光記在心裡不妥當!”李如鬆又看了他一眼,嘆息着搖頭,“咱們李家,也不能開這種白白讓別人救命,卻裝作啥都沒發生的先例。否則,以後誰還肯死心塌地跟着咱們?老五,你去後帳箱子裡,親自去把剩下的那幾張空白告身給我拿過來。趁着我這御倭提督還管點兒用,先把他們捨命救援袍澤的奇功給酬了。”
“大哥,參將,參將前頭,可是沒一個’試’字!”李如梅被自家兄長的決定嚇了一跳,趕緊低聲提醒。
大明朝爲了鼓勵將士們英勇作戰,同時也爲了獎勵領軍主帥的忠誠,通常在出徵之前,都會下發若干空白告身到主將手裡。而主帥爲了鼓舞士氣,也會根據麾下弟兄們的表現,在某次戰鬥後,直接將功勞最大的幾人的名字,填到空白告身裡,然後再上報朝廷。
“李子丹按照平壤之戰前的功勞,就應該是加銜參將了,只是朝廷批覆得太慢而已。即便光算截殺倭寇潰兵的功勞,將加銜改爲實授,也不算破格。被他救了性命的將士們,更不會覺得爲兄偏心!”聽出李如梅話語中的勸阻之意,李如鬆疲倦地笑了笑,輕聲解釋,“而張守義屢立大功,再不給予一個單獨的營頭,也是屈才。爲兄保他一個加銜參將,再讓他出去單獨領一營兵馬,也是爲了鼓勵弟兄們以他爲楷模。至於劉繼業,年齡比他們兩個小,資歷也略有不如,暫且只能做個遊擊。也不用加銜了,直接給了告身就是!”(注1:加銜參將,有參將頭銜和俸祿,實權卻還是遊擊。屬於明代軍中的慣例。)
“這……,也好!”李如梅迅速明白了自己哥哥的良苦用心,猶豫着點頭。
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堵着朝鮮軍營強徵戰馬之舉,不僅僅是救了李如鬆的性命,也給宋應昌解決了一個大麻煩。所以,將三人的名字在空白告身上填好之後,備倭經略宋應昌那邊肯定不會做任何阻撓。如此,三人的升遷之事,稍微操作一下,就肯定會在朝鮮官員的告狀信之前,抵達北京。
只要三人的升遷,成爲事實。接下來再評議功勞和過錯,就是在升遷之後的基礎之上。三人就相當於平白多了一次機會,無論第二次的評議結果如何,都不會比現在難看。遼東李氏,也不會虧欠三人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