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裡的白木炭,冒着幽蘭色的火光,整個房間溫暖如春。
劉繼業站在房間一角,小心翼翼地看着王二丫臉色,碎碎唸叨:“即便他們真的滿嘴噴糞,你也應該等我到了再動手。那些朝鮮官員的侍衛中,有人帶着短柄火銃,都已經點燃了藥線……”
“嗯?!”王二丫眉頭輕蹙,本能就想反駁。忽然間意識到此刻自己所處的乃是朝鮮民居,對面房間裡裡,還有劉繼業的姐姐和未來姐夫,於是銀牙輕咬,將已經涌到嗓子眼兒處的聲音,果斷又咽了下去。
劉繼業卻見到此景,立刻意識到自己先前說的話說得有點兒硬。趕緊換上了另外一幅口吻,小聲補充,“當然,以你的身手,他們即便開了火,也未必打你得到。可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我費了這麼大氣力才重新見了面兒,萬一他們不小心傷到了你,我,我這心裡該有多着急?”
王二丫聽得心中一暖,肚子中剛剛冒起了火頭,瞬間灰飛煙滅。然而,她卻落不下面子,跟對方一敘別後相思,於是乎,乾脆將雙手抱在胸前,咬牙切齒地質問道:“你費了力氣,你費了什麼力氣?你不是在兩軍陣前過大將癮麼,哪用把我這不懂事兒的野丫頭放在心上?!”
“我當然費力氣了!”劉繼業大急,趕緊伸手去拉王二丫的胳膊,不小心看到對方手臂的位置,又訕訕地將手放下,快速解釋,“我不是有什麼大將癮,我,我不是想……,咱們倆當初不是說好了麼,你怎麼忘記了?我總得闖出一番名堂來,纔好去你家那邊提親。免得被你家那邊的人,認爲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也免得你過門之後,還,還被終日我家長輩們挑這挑那兒……”
“他們敢?”王二丫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彷彿已經看到了自己成親後,被劉繼業的嬸嬸,舅母們羣起而攻之的模樣。“我拿大耳刮子抽死……”
威脅的話說了一半兒,卻忽然又意識到,自己即將面對的全是男方長輩,武藝再高恐怕都排不上用場,頓時,氣焰全無,臉色也瞬間變得有些蒼白。
雖然是江湖兒女,敢愛敢恨,從小到大都無所畏懼。可她與劉繼業兩人之間出身的差距,卻明顯得宛若天塹。
她可以保證劉繼業沒把這道天塹當一回事,自己也不會將這道天塹當回事,可世人卻不都是劉繼業,也不全是王二丫。
眼下他們尚未準備結爲夫妻,劉繼業的長輩中,有人就開始百般阻攔。將來二人成了親,終日跟那些人生活在同一個庭院之內,豈不是更要日日面對那些人的打壓和排擠?
所以,唯一的解決方案,就是劉繼業功成名就,不靠繼承來的爵位和虛職,便讓家族中所有長輩都擡頭仰望。如此,王二丫即便出身再寒微,性子再蠻橫,長輩們念在有求於其丈夫的份上,也只能將不滿憋在肚子裡。
“別怕,我現在已經是試守備了,去掉試字,就等同於地方上的衛指揮使,授騎都尉。再加一級做了遊擊,就相當於都指揮使同知,授宣武將軍。然後再立功,就能給你請誥命了。”敏銳地感覺到了王二丫心中的擔憂,劉繼業笑了笑,信心十足地開始畫大餅。“到那時,你如果想搬出來住,咱們就自己買宅子僱僕婦。如果想讓別人眼紅,就穿着朝廷賜給的孔雀冠,挨個堵着門拜訪她們……”(注1:明代營兵和衛所兵,不是一個體系。但衛指揮使,到了軍營裡,只能做守備,又稱都司,地位低於遊擊。遊擊如果轉去地方,有可能去比衛高一級的都指揮使司,做僉事,甚至同知。)
“好歹他們都是你的長輩,她們不喜歡我,我不見她們就是了。”王二丫被哄得心中發燙,搖了搖頭,非常認真地反駁,“哪能把功夫全花在鬥氣上。況且誰家還沒幾個不着調的親戚?我總不能,讓你被人說發跡之後就不認親戚。”
“到底是二丫,知道心疼我!”劉繼業如釋重負,笑着做出了環抱的姿勢,然後迅速朝自家姐姐的屋子那邊掃了一眼,悻然作罷。“我跟你說啊,你以後真的別太大意了。鳥銃跟你知道的三眼銃,完全不是一碼事。不信,我把從朝鮮人手裡繳獲的短銃,給你帶來了,你看……”
說着話,彎下腰,從身邊的盒子裡,抽出一把二尺長的短柄鳥銃,獻寶般舉到了王二丫面前,“這裡是照門,這裡是鳥頭,這裡是準星。你把藥線點燃了,夾在鳥頭上,然後用照門和準星瞄準目標,二十步內……”
“二十步內,睜眼兒瞎子一般,保證啥都打不到!”對面房間內,劉穎氣得連連撇嘴。
自家弟弟見了王二丫之後那幅沒出息的模樣,她全都看在了眼裡。作爲長姐,無法不擔心弟弟在成親之後,會不會變成一個受氣包。然而,她偏偏又無法插手干涉,只能隔着兩道紗簾兒,跺着腳徒呼奈何。
“怎麼,着急了。繼業自己樂在其中,你這個做姐姐的,何必棒打鴛鴦?!”李彤心思縝密,一瞬間就發現了劉穎心結所在,笑了笑,用極低的聲音開解。
“什麼樂在其中?我看,我看他就是骨頭癢喜歡挨錘。南京城內,當初叔叔給他說了不知道多少家名門閨秀,他都嫌這嫌那。這回好了……”劉穎被戳破了心事,愈發懊惱。一邊低聲抱怨,一邊不停地搖頭。
“看不出來,你如此還在乎門第。”作爲劉繼業的鐵哥們,李彤沒法不幫他說話。冒着觸怒未婚妻的風險,繼續笑着開解,“咱們大明朝,可沒這個規矩。即便是帝王之家,選秀也多選於民間,很少娶於五品官員以上。”
這是大明太祖皇帝留下來的祖制之一,爲的就是避免子孫們不知道民間疾苦,鬧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話。所以大明朝的勳貴和官員們,在結親時,也不太講究門當戶對。只要雙方長輩都看着對面的小輩順眼,然後就可託媒下聘。(注2:大明皇家不娶高官之女的慣例,直到萬曆年代方纔被徹底打破。在此之前,鮮有特例。”
“你別亂幫忙?我,我不是嫌棄二丫出身寒微!”劉穎被問得心中發堵,眉頭迅速皺成了一個疙瘩,“我,我只是,只是覺得,她的性子,太烈了些。如今,如今繼業對她情深意濃,一切自然都好。萬一哪天繼業移情……”
“要我說,如果她不是這種性子,你才更該擔心纔對。”李彤悄悄向地面瞄了一眼,將聲音壓得更低,“你想啊,繼業從小就性子跳脫,又膽子大的沒邊兒。換個性子綿軟的,這輩子都甭想管住他。而弟妹她,剛好能將繼業克得死死。正所謂,一物降一物,有她在,你這個姐姐將來得少花多少心思?!”
“那倒是!”劉穎皺着眉頭想了想,悻然而嘆,“從小到大,我就沒見他這麼怕過一個人。”
“不是怕,是在乎!”李彤笑着接過話頭,低聲點破,“正是因爲在乎,纔不願惹對方傷心難過。否則,以他在兩軍陣前拿鳥銃和大炮堵着敵人胸口射的膽子……”
“他,他不是一直帶鳥銃兵麼,怎麼又用上了大炮?!”劉穎大吃一驚,注意力迅速從王二丫身上,轉到自家弟弟身上,瞪圓了眼睛,大聲追問。
“他,他覺得大炮威力用起來更威風,就乾脆找上頭要了幾門!”李彤這才意識到,自己剛纔不小心又說走了嘴,趕緊用謊言給劉穎吃寬心丸兒,“你不用擔心,這種炮,與南京城頭上擺的,完全不一樣。都是西洋來的小弗朗機,子銃和母銃配合使用,從來沒有炸膛之憂。射程也遠在三百步以上,對面無論鳥銃,還是弓箭,都甭想碰到他一根寒毛!”
劉穎聽罷,將信將疑地點頭,“原來是佛郎機銃啊,我在遼東見過,的確跟南京城頭擺的那些不一樣。他就是個膽大不要命的,你可千萬替我看好了他。”
“那是自然!”不想讓未婚妻擔心,李彤沒口子答應,“我們三個,來朝鮮是爲了博取功名,又不是跟倭寇有什麼血海深仇。一般如果遇到危急情況,我就下令暫避敵軍鋒纓,絕對不會帶着大夥去拼命!”
“那就好!”劉穎紅着臉,輕輕點頭,“你,你不要嫌我囉嗦。我,我真的是害怕。我在遼東聽說你去了什麼通川,就想要過來找你。後來,後來沒等動身,就遇到了二丫……”
“怪不得你們倆會在一起!”李彤恍然大悟,隨即笑着詢問,“怎麼樣?有她跟你一路作伴兒,省了許多麻煩事情吧?”
自己也算飽讀兵書,還偷偷修了一身岐黃之術。眼看着未婚撫卹在沙場上搏命,卻幫半點忙都幫不上。
悔教夫婿覓封侯?忽然間,心中涌起了一句話。讓她頓時胸口隱隱發疼。
此時此刻,她真的不敢確定,當初自己支持李彤來遼東,到底是正確,還是失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