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惡戰 (中)
“那就每人再加一塊肉,吃的飽飽的,纔有精神去割倭寇脖子!” 祖承訓甭看讀書少,對如何激勵士氣可是一個行家,用力揮動胳膊,高聲吩咐。
“遵命啊——” 弟兄們拖長了聲音,學着戲臺上大將出徵的腔調,羣起響應。隨即一個個跳將起來,直奔背後不遠處正在烤馬肉的火堆。
“大哥,等會雙泉帶人將倭寇撕開一條口子,您就趁機突圍。山上這塊交給我,我們保證堅持到你帶着步卒殺回來!” 李如柏的聲音,忽然在李如鬆的耳畔響起。很低,卻透着一股子如假包換的決然。
“我就知道,你是在故意裝傻!”李如鬆不肯扭頭去回自家二弟的話,而是對着祖承訓豎起了眼睛,“怎麼,祖雙泉又怕了?怕我這個當大哥的投降了倭寇?還是怕自己戰死之後,沒人給你收屍?!”
“大哥——” 祖承訓騰地一下跳了起來,隨即,又迅速看了看周圍,紅着眼睛重新蹲了下去,“我求你了,就聽二哥和我一句吧。我們戰死在這裡,你將來還能帶着兵馬前來替我們報仇。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還指望誰能記得住咱們這羣遼東爺們?!”
“是啊,大哥,今日誰都可以戰死,唯獨你不能!” 李如柏也快速蹲了下去,看着自家哥哥的眼睛,繼續低聲求肯。“朝廷對東征原本就三心二意,如果你不幸殉國,放棄朝鮮就成了定局。所有人,包括以前戰沒在平壤城頭的弟兄,就全都白死了!”
“這麼說,我今天早晨是不該趕過來了?” 李如鬆用眼皮夾了自家弟弟一眼,撇嘴冷笑,“也對,如果我不來,這會兒剛好可以逼着開城的朝鮮人一起給你們解圍。可我來都來了,怎麼可能把弟兄們全都丟下,自己夾着尾巴逃走?!那樣做,今後誰還敢追隨於我的身後。朝廷知道我棄軍潛逃,不殺我祭奠戰死的弟兄就已經是開恩了,怎麼可能再給我機會領兵,替爾等報仇?!”
“大哥——” 李如柏急得直用拳頭錘地,卻找不出任何話語來反駁自家哥哥。
李家之所以父子兩代,都能牢牢掌控着遼東兵馬,並且還能做到旌旗所指,敵軍披靡。主要原因就是有一羣家丁出身的嫡系將佐和數千心甘情願追隨於鞍前馬後的百戰精銳。如果李如鬆沒來過碧蹄館,那麼,即便他坐視大夥全軍覆滅於此地,也可以被認爲是壯士斷腕。非但戰死在此地的英靈不會抱怨,其餘活着的弟兄,也不會失去對他的信賴。
可李如鬆如果採納了他的建議,棄軍潛逃,即便能成功脫離危險,回到開城之後,也必然會喪失弟兄們的擁戴。沒有嫡系,光憑着朝廷加封的提督頭銜,他可是無法指揮得動任何一支兵馬。所謂報仇雪恥,就徹底變成了空話!
更何況,以大明朝文官對武將的態度,任何一個吃了敗仗的人,都會被言官羣起而攻之。到那時,三人成虎,撤職下獄,恐怕就是等着李如鬆的最好結局。而既然李如鬆都敗給了倭寇,其他武將,更沒有必勝的把握。放棄東征,任由朝鮮被倭國吞併,對朝廷來說就順理成章!
“大哥,我的大少爺,我剛纔不是說過了麼?不是讓你放棄大夥,而是讓你趁機突圍去搬兵!” 祖承訓雖然是個老粗,心眼轉得卻比李如柏快得多。見報仇的說法被李如鬆駁倒,立刻又換了另外一套藉口,“你今早來時不是說,楊元還帶着八千步卒拼命往這邊趕嗎。老楊跟我一樣,肚子裡沒多少墨水,遇到麻煩也根本不懂得變通。你如果不去,甭說明天早晨,後天早晨他都未必能趕過來。而只要大哥你返回軍中,振臂一呼…”
“呼什麼,呼我李如鬆把其他人都丟給倭寇了,讓大夥趕緊跟我就救人?!” 李如鬆翻了翻眼皮,低聲打斷,“到時候,你看弟兄們是跟我走,還是直接拿吐沫淹死我!”
“怎麼可能,你,你是提督,有朝廷賜的尚方寶劍!” 祖承訓楞了楞,紅着臉搖頭。
“是有,可我不能拿着尚方寶劍,把看不起我的弟兄全宰了!” 李如鬆也搖了搖頭,悻然吐氣,“算了,你們倆別瞎操心了。有那功夫,不如去死人堆裡,撿幾把可用的兵器!看那邊,就像查總兵那樣!”
李如柏與祖承訓齊齊回頭,果然看到查大受帶着百十名弟兄,正在倭寇的屍體旁收攏長槍和倭刀和鳥銃。應該已經撿了好長一段時間,個別弟兄的肩膀上,已經扛了不止一把兵器,隨着身體的移動,撞在一起叮噹作響。
見最早與敵軍交手的查大受及其麾下的殘部,依舊準備給倭寇死戰到底。李如鬆的精神頓時就是一振,笑了笑,繼續壓低了聲音強調,“今天,要麼大夥一起走,要麼一起固守待援。不要再有其他念頭。楊元的確是個實心眼的,不懂得變通,可既然我叫他帶着弟兄們趕過來,無論道路變得多差,他肯定都會趕過來。只是早幾個時辰和晚幾個時辰的問題。”
“這話也對,希望他早點兒來吧!” 祖承訓徹底拿李如鬆無可奈何,丟下一句話,悻然走出陣地,去屍體堆中搜羅可用的兵器。
“大哥,楊元那邊全是步卒,即便能趕過來,也都累得筋疲力盡,未必上得了戰場!至於其他援軍,眼下開城附近,哪還有咱們大明的兵馬?!” 李如柏仍不死心,壓低了聲音,焦急地提醒。
這些全是事實,也是他苦苦勸說自家哥哥突圍離開的緣由。此番入朝,大明對外號稱興兵四十萬,實際上只動用了四萬八千五百八十五人,其中還包括大量的輔兵、民壯和隨軍書吏。
而從鴨綠江往南,明軍每收復一座城池,都要留下兩三千人駐守。以防有倭寇的殘兵和朝鮮亂匪,趁着大夥注意力都在南方的時候,突然從曠野裡冒出來抄了大夥的後路。
所以,隨着運輸線的不斷拉長,李如鬆能動用的兵馬越來越少。攻取平壤之時,好歹手頭還有一萬六七千戰兵,而現在,除了戰死和被困在碧蹄館這四千弟兄外,只剩下了跟在楊元身邊的八千步卒和與李如梅一起留守開城的三百家丁。
是以,李如鬆雖然從早晨起,連續派出了多支小隊伍突圍求援。實際上,大夥都清醒地知道,宋應昌無法趕過來,遠在平壤的李如梓也來不及。
實際上,唯一能讓大夥抱着希望的,只有楊元身邊那八千弟兄。而那八千弟兄,偏偏沒有戰馬代步,在如此差的天氣裡趕路,要麼遲遲無法抵達,要麼是勉強抵達,也沒有任何力氣衝破倭寇的阻攔!
“大哥,不能等了。你…” 遲遲聽不到李如鬆的迴應,李如梓還以爲哥哥已經被自己說動,啞着嗓子,快速補充,“父親在朝廷那邊還有不少人脈,皇上又是個好大喜功的,受不了別人打他的臉。你只要能成功脫險,豁出去錢財和時間上下打點,早晚都有東山再起…”
“咱們累,倭寇更累!” 李如鬆看了他一眼,聲音陡然轉高,鬍子拉碴的臉上,也重新煥發出自信的光芒,“並且士氣不斷下降。現在,咱們就看誰能堅持得住。只要堅持到楊總兵帶着弟兄們趕過來,倭寇那邊必然會人心大亂。屆時,咱們趁機衝下山區,給倭寇來個中心開花!”
“對,給倭寇來個中心開花!”
“提督,屆時,咱們追着倭寇,一路追進王京!”
“中心開花,中心開花…”
剛剛被祖承訓支開去拿馬肉的弟兄們,拖着疲憊的身軀返回,聽到李如鬆霸氣十足的話,紛紛扯開嗓子響應。
李如鬆站起身,笑着向大夥揮動手臂。然後活動了一下四肢,氣定神閒地開始巡視自家軍陣。大部分弟兄都吃過了馬肉,抱着兵器,東一羣,西一夥扎堆兒閒扯。見自家提督走了過來,趕緊起身行禮。
“歇着,繼續歇着,大夥不用客氣!” 李如鬆瞬間也變成了一個粗坯,用遼東人常說的方言,大聲跟弟兄們打招呼,“攢足了力氣,纔好繼續殺倭寇。今天從早晨起,咱們已經接連打退了倭寇六次。每次都將他們殺得抱頭鼠竄。照這樣打下去,估計不等楊總兵帶着大隊人馬趕到,倭寇就全都嚇破了膽子!”
“提督威武!”
“大明威武!
…
原本已經開始下降的士氣,瞬間就被重新鼓舞了起來。弟兄們揮動着兵器, 吶喊跳躍,精神抖擻。
也不怪他們容易被“哄”,單單看敵我雙方交換比,李如鬆這話說得其實非常有道理。從早晨到現在,倭寇每一次進攻失敗,至少都會丟下兩三百具屍體。而大明這邊,每次戰死的弟兄卻都是幾十人,還不到倭寇的五分之一。
只是,大夥誰都沒想到,或者不願意去想,山下的倭寇數量,究竟是自己這邊的多少倍?!
“歇着,大夥繼續歇着,不必起來,不必起來。” 李如鬆的眼睛忽然變得溼潤,努力吸了幾下鼻子,才避免了被弟兄們注意到自己在流淚。
這些年來,弟兄們陪着他打敗作亂的女直人,擊潰犯邊的蒙古人,殺散呼嘯來去的馬賊,剿滅佔山爲王的強盜,一直所向披靡,從沒遭遇過今天這樣的困境。
弟兄們一直相信,他李如鬆是個無敵戰將,願意將性命交到他手上,願意殺向他的旌旗所指,哪怕前方的敵軍再多,都絕不旋踵。弟兄們推着他,一次次斬將奪旗,將他從一個世襲的錦衣衛指揮使虛職,一路推上了參將,副將、總兵、提督。一路推着他,碾壓沿途的所有對手,直到官居一品。
而他,又給了弟兄們什麼回報?!除了少數幾個能夠升官發財之外,大多數,平素只是混個養家餬口而已。他一次次在心中偷偷發誓,等打完了眼前這仗,立刻帶着大夥返回遼東修整,給大夥分銀子分地,讓大夥有充足的時間去娶老婆生娃兒。而眼前過後,又是眼前,每次修整都沒超過兩個月,他就又不得不帶着他們重返沙場。
如果像以前的戰鬥一樣,他能帶着大多數弟兄們,凱旋而歸還好。偏偏這次,因爲急於求成,他親手將所有弟兄,送入了絕境!
所以,昨夜聽聞弟兄們與大股倭寇遭遇,他不得不快馬加鞭趕過來。今天被倭寇團團包圍,他也不得不留下,與弟兄們同生共死。這是他欠弟兄們的,也是他心中早就默默跟弟兄們約好了的。他不是聽不懂祖承訓的話,也不是不相信李如柏的提醒,而是,他沒有離開的資格。
將乃三軍之膽,如果他這個時候選擇藉着祖承訓等人的掩護策馬突圍,用不了多久,弟兄們的士氣就會徹底崩潰。
而一支士氣崩潰的軍隊,人數多少已經毫無意義,更不可能堅持到他重新帶着步卒殺回來!他離開後,弟兄們很快就會變成待宰羔羊,被倭寇分割開來,繳械,捆綁,然後屠戮一空!
“繼續歇着,不要起來,大夥都不必客氣!” 狠狠咬了下牙,壓下心中的悲痛和絕望。李如鬆繼續邁動雙腿,大步而行。每走過一處,都笑着跟弟兄們打招呼,彷彿正在檢點兵馬,時刻準備帶領大夥殺下山去,給倭寇最後一擊。
“提督威武!”
“大明威武!”
“殺倭寇,殺倭寇!”
“中心開花,中心開花!” …
吶喊聲,宛若山崩海嘯,在荒野上反覆激盪。
儘管人數不到倭寇的十分之一,儘管援軍能否到來未必可知。但是,弟兄們卻堅信,李提督可以再一次帶領大夥創造奇蹟。正如他以前曾經做過的那樣,帶着大夥擊敗任何敵軍,無論敵軍來自西北還是東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