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有個意想不到的人來訪。
那男子與齊昊差不多高,卻比齊昊要纖細秀美,面貌英俊,儀表堂堂。他進來的時候沒與門房和小廝招呼,徑直走進了呂益書房,顯然是對這裡極爲熟悉。
進去之後倆人掩了門扉,雖未大聲張羅,但從外面隱約能聽出是在爭吵。
“是二少爺呂儲。”家僕回答許白的問話道:“從前與三少爺關係很好,老爺去世之後便少了往來了。”
許白輕點頭,暗想,原來是三少爺的哥哥,難怪看着有幾分相似,但氣質神韻乃至身形都大相徑庭。
他覺得呂益像白鶴,身形頎長,走路和說話都是輕飄飄的,有點綿軟的味道;呂儲則像豹子,走路帶風,彷彿一下便能竄到面前咬住你的喉嚨似的,渾身上下憋着股勁兒。
他又朝書房那邊張望了一會兒,隱約聽到了一些聲音。
“你這是欺君罔上,目無法紀……”約莫是呂儲在責難。
“你就不能變通一下嗎?何必認死理?”是呂益在辯駁。
……
“你和大哥暗中勾結的事別以爲我不知道……”呂儲顯然已經氣急。
“我這也不是爲我一個人着想,你當初甩手走了,說斷就斷……呂家家大業大誰來打理?”呂益比平常說話大聲了些。
……
“我原以爲你不會插手呂家的事務,只做個溫良的讀書人罷了。想不到你竟早有準備。”是呂儲的聲音。
“那是你有眼無珠罷了……”呂益的聲音聽着很冰冷。
……
呂儲是爲周魯被撤職一事前來。
這次的事件雖說是事發在漕運環節,關乎倉儲事宜,但與周魯一同檢查絲絹的是戶部下設度支司的官員。那官員歸他管轄,這次竟越級將奏本遞交了倉部司,從呂衡那邊參了周魯一本。
就事論事來說不算違規,但這明顯繞過頂頭上司把戲,如果不是他們呂家暗中作祟才真是見了鬼了。
更何況當天夜裡消失的絹織,翌日便可售罄,如果不是壟斷了絹織貿易的呂家自賣自銷的話,恐怕無人可以做到這一點。
判寺語焉不詳,沒有抓住這一點徹查,不知是收受了呂家的賄賂,還是自知繼續往下追查也無物證人證。於是這件事在三天之內,變成了周魯被革職這麼一個收場,着實諷刺。
通過倉部司上奏顯然是呂衡從中協力,一夜之間消失的絹織想也知道是呂益動了手腳。
呂儲可不想揣着明白裝糊塗,既然呂衡已經動到了他的人,他便想把話說清楚。他昨日去找過呂衡,呂衡對自家這個榆木腦袋的弟弟是既怕又恨,躲着不見。而今天他來找呂益,呂益這邊不覺得做了件錯事,反而指責他甩手了呂家事務,不負責任。
“你爲官清正,你廉潔奉公,你倒把自己撇得乾乾淨淨……娘和嬸子是你出錢在養嗎?呂家上下是你事無鉅細地在打點嗎?”呂益譏笑道:“出了事情你不幫忙兜着,反而過來拆臺?呂家養你二十多年不如養頭畜生罷了。”
呂儲聽着反而笑了起來,笑聲卻無任何喜悅之情:“你的口氣倒越來越像爹了……難怪老頭子選擇你作爲主管,真是慧眼識珠。”
呂益冷冷地迴應:“怎麼……擔心弟弟我捲了全部家產一走了之?還是記恨爹當年把你排除繼承之列?”
呂儲嘆了口氣:“我們呂家世代忠良,到了爹這一輩卻以權謀私,動江山社稷之根本,殊不知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並非愚忠之臣,只是領一朝俸祿,事一朝君主,竭己之所能罷了。若爹及早罷手,告老還鄉的話,我自然願意給他養老送終……”
呂益聽着擡頭看了他一眼,略微有些動容。但呂儲接着話鋒一轉,又道:“你們爲了一己之私,推卸責任,陷害忠良。那周魯是去年武試的榜眼,上任以來在邊塞屢立奇功,如今竟爲了這一船一箱的課絹而丟了官職……你們陷人於不義,如何不令人髮指?”
呂益恢復了漠然的表情,甚至冷笑了一下:“一本奏摺就折了一名六品官員,而朝廷連繼續追查的旨意都沒有下達……你覺得這是偶然嗎?”
呂儲被問住了。
一個六品官員被一個語焉不詳的奏本革了官職,朝廷之中竟無一人奏請重查此事,而皇上竟也不以爲意,不再下令徹查。細細想來,確實令人存疑。
呂益點破其中的門道:“大哥比你看得清楚。所以他纔敢接到奏本立即上呈,不擔心背了污衊朝臣的罪名。”他話語停頓了一下,留出些時間供呂儲細想。
“朝廷之中,二府對峙已久。自西北出了叛亂之後,皇上便扶植文官當政,削弱樞密院掌兵之權,這也是父親一路青雲直上的原因之一。”呂益接着道:“與其說是我們倆人加害,不如說是當朝天子本就對武官心存疑慮。”
呂儲被呂益的一番推測有些說動了,但嘴上依然不饒道:“即便軍政不合,你和呂衡做的那些事也是違法。我不知道那些絹織消失的原因,但猜測不是缺斤少兩,就是以次充好。你把它們銷了,便是不想留下罪證。”
呂益恢復了寵辱不驚的姿態,揚了揚下巴,算是個挑釁:“你若懷疑我便去調查罷……我拭目以待……”
呂儲正還要說什麼,卻聽到了敲門聲。許白在門外叩門道:“二位少爺是否用茶?”
“進來……”呂益道,心想這茶真是送得真晚,想必小孩在門外偷聽了許久,怕呂儲再抖落些當日的情況。
也不知是幫我還是幫他。呂益暗自嘆氣。
許白把茶奉上桌,呂儲毫不領情,拂袖而去。
“許白,替我送客。”呂益訕笑了一下,自家二哥說不過就走的作風還真是沒變。
呂益根本不怕呂儲徹查,甚至還希望他揪住這件事不放,一查查到裝船的舟卒,徵絲的商行和商人,把呂譙牽扯出來。
他做了什麼?無非是一個善後,銷燬了幾百匹的次絹而已,無證據也無多大的罪名。
始作俑者是做買辦的呂譙。借呂儲之手若能除掉呂譙,倒省了他好些力氣。
許白跟在呂儲身後,美其名曰送客,實則是一路被他帶着跑。
“二少爺,”呂儲欲轉身上馬車離開之時,許白終於趕上了他的腳步:“三少爺讓把這個給你。”
呂儲接過一看,竟是兩個烙餅。
想想可能是呂益居住的這個別府的早餐,呂益終歸還是認他這個二哥的……眼見孩子跟着一路小跑上氣不接下氣,又把餅從懷裡拿出來遞給他,拒絕的話倒真說不出口。
他伸手摸了摸許白的頭,接過餅,拱手謝過上了馬車。
這餅還真不是呂益想起他這個二哥一早前來,沒吃早點而特意備下的。只是許白不想看到兄弟鬩於牆的一個擅自的舉動,希望呂儲能領了呂益的好意,念及兄弟之情不去徹查這次的事件。
雖然他不太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想到這件事曾使得呂益徹夜不眠,殫精竭慮,便希望這件事快些過去。
過了些時日,呂儲那邊無動靜,想來是把這件事放下了。
許白不知是呂儲真的念及兄弟之情,還是手頭事務諸多,無暇顧及,索性放手了。
但他不知道呂益的心思,以爲是幫了忙,實則卻是添了亂。
呂益也不知道會有這麼一個小插曲。
等了幾天得知呂儲不打算徹查了之後,他得閒數日,決定親自前往江南,會一會呂二爺的小兒子呂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