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翰禮走了之後又來了幾名綢莊掌櫃的前來議事, 彙報了一下各自綢莊的經營狀況。之後的幾天,陸續有各縣的知縣派來的人前來拜會,也有遠處的綢莊來彙報, 但也有綢莊的掌櫃沒有前來的。
“沒來的估計就是有問題了。”羅叔道:“江陵府、譚州、信州的綢莊, 都是規模很大的。此次新掌事前來, 他們連個禮都不送, 可見其心不誠。”
“或許是我資歷太淺, 不足以服衆呢?”許白自嘲地笑了笑:“羅叔之前不也是瞧我不上?”
羅叔一時語塞。
許白有意時不時地這麼提一句,倒不是他心眼小記仇,只是照羅叔那個投機的性格, 如果不抓點把柄在手的話,恐怕很難完全服氣。但他也無意讓羅叔難堪, “既然他們並不主動來, 我們便主動去拜會一下。之前說去陳州綢莊的行程取消, 直接去江陵府。”
羅叔有點不同意,“你剛來還沒熟悉一下綢莊的運作, 便去華中最大的綢莊碰釘子,這樣不好吧。”
“好不好,去了便知。”許白道:“若他們有意要刁難我,要羞辱我,即使我做足了功課, 恐怕也難逃一劫。若是叫他們知道我先去小綢莊觀摩, 而不去大綢莊的話, 豈不是更掃了面子?”
這孩子雖然年齡小, 性子卻並不軟。羅叔有點驚訝, 想到之前對話的時候,許白也是有理有據, 不卑不亢,頓時有點刮目相看了。
出發去江陵府之前,許白聽了羅叔和江陵府知府派來的人的敘述,瞭解了一下情況。
江陵府的綢莊是那一帶的納稅大戶,其下管理了大大小小近十家綢莊,連知府見了綢莊掌櫃陸遠山也要避讓三分。當年聯名提出讓綢商供貨的十八家綢莊之中,江陵府的綢莊便是首當其衝。
“陸老爺子是個很有能力的人。”羅叔道。
陸遠山與呂二爺是同窗,後來因爲家道中落,便放棄學業,外出謀生。呂二爺知道他有能力,曾想資助他考個進士,但他轉而問呂二爺賒了些本錢,開了一間綢莊鋪子,做得風生水起。
綢莊做大,還了呂二爺本錢之後,按理來說便可以獨立了,但陸遠山念及呂二爺那雪中送炭的恩情,便將綢莊鋪子合併在了呂家綢莊下,且年年繳納一定的利潤。
呂二爺出殯的那天,陸遠山不顧年老體衰,不遠萬里從江陵趕到了都城。看着棺槨出殯,漫天白幡,他面色凝重,久久不語。呂二爺的恩情他已還完,所以自呂益掌事之後,他漸漸不再執掌綢莊,而將經營的事物全部交給了他的大兒子陸成蹊。
陸成蹊這人,論能力,不及陸老爺子,但也算是有自己的一套方式方法。他的方法之一,便是想從呂家獨立出去,每年不再繳納一定的利潤。
“但只要陸老爺子還在世,他就不好明目仗膽這麼做。”江陵知府派來的人道。
“這我倒奇怪了,你們知府不去巴結一下陸成蹊,反而來拜見我這個本家派來的人,是何用意?”許白有些不解。
江陵府派來的人支支吾吾,他沒想到呂家三少爺派來的人問話竟如此直接。
一般掌事的人都會盡量把話說得婉轉些,變相要些好處。但這個小公子,直接掐住了要害問,他只得實話實說:“朝廷每年徵絲的任務攤派給了陸成蹊之後,陸成蹊進貢的絲綢要經江陵知府的手,再轉運去都城。這樣一來二往,陸成蹊爲了一路通暢,少不了要給江陵府送些好處。他若脫離了呂家,恐怕就不會承攬徵絲的業務,屆時我們……不也少了……”他做了個錢的手勢,許白心領神會。
所謂,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古往今來莫不如此。
“既然如此,知府王大人那邊,是向着呂家的了?”許白又道。
派來的人急忙鞠躬恭敬道:“誰不知道呂大人權傾朝野,威震四方。小的們自然是要聽話的。”
許白假意笑了笑,“那我明日去見陸成蹊,只能請你保我個周全了。”
“這是自然,自然。”那人趕緊回答。
第二天,許白便與羅叔一道去見了陸成蹊。事前沒有發帖,也沒有打招呼。陸成蹊當時還在會見客人,聽聞呂家本家的人來了之後,猶豫了片刻,只得請客人先去偏房休息,出門去迎接。
他心裡對呂家並無多少好感,也無感恩戴德之心。反而覺得這麼多年,早該與呂家脫離關係的父親卻遲遲不行動,結果每年要上交利益不說,還要受呂家差遣,承擔並不賺錢的朝廷的徵絲業務。
每年徵絲之時,朝廷撥下來的採購款項,經呂家本家分配,再被各縣地州老爺們瓜分,到他這個地方上的綢莊的時候,只能勉強維持運作。
除此之外,朝廷每年都要上好的絹織,使得他不得不壓下一部分用於買賣的貨源,耽誤了其他生意。
對於陸成蹊來說,這都是他父親那個榆木腦袋重視所謂的滴水之恩,而招惹的大麻煩。而他的主要任務,就是擺脫呂家的掌控,早早實現獨立。因此,當他得知呂家本家又來人了之後,有意不去拜見。當年呂譙來的時候,他也是一樣的態度。
但現在本家人的馬車已經到門口了,這人是接待還是不接待?這層關係,是明裡剪斷了,還是暗裡不理不睬?使得他犯了愁。猶豫了片刻,他決定還是起身相迎。結果走到門口,迎了馬車上下來的人之後徹底傻眼。
本家居然派來這樣一個脣紅齒白的小公子來掌事,明顯就是怠慢嘛。
當年來的呂譙比陸成蹊小兩歲,這次來的小孩可小得不是一點半點了……據說現在呂家的大當家是個病弱的男生女相的人物……如此說來,呂家豈不是日漸式微,東山不在了?他想到此,便覺得脫離呂家簡直是指日可待,不由得挺直了腰桿。
“陸掌櫃,久仰久仰。”許白下車率先行禮。
“這位是……”陸成蹊佯裝不知道名字,身邊的小廝小聲提醒,“原來是許小公子,幸會幸會。”他似乎是爲了凸顯自己是兄長一般,還加了個“小”字。
“此番冒昧來訪,給陸掌櫃添麻煩了,還請多擔待。”許白笑笑,“只是前些日子,那些大大小小的綢莊掌櫃們挨個前來拜訪,我琢磨着陸掌櫃可能因爲事務繁忙走不開,所以便自己過來了。”
陸成蹊心裡咯噔一下。這話說的,給了一巴掌又給一個甜棗,最後再給一悶棍。先是責怪這邊不前去拜見,爾後又說是這邊事務繁忙,表示理解,最後把這次貿然來訪的理由變得理所當然。他只得順着臺階應承道:“這馬上進入盛夏時節,桑農那邊要大批出絲,綢商那邊也要大筆出貨,我們無論如何也要做好準備啊。”
許白邊往裡面走,邊順着他的話說:“確實要好好準備……這眼見盛夏將至,朝廷徵絲的事宜就要下來了,恐怕屆時陸掌櫃又有得忙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陸成蹊癟癟嘴,但他還不能明裡把這件事拒絕了,只得說:“在下一定盡力。只是近年,絲的品相如何,數量如何,不光是在下一個人說了算的,得看天公作不作美。”
許白道:“既聽天命,也要盡人事。陸兄啊,我這可是初來乍到,新官上任……若是像呂譙當年一樣捅了大簍子,多不好交代啊。”
陸成蹊勉強地點了點頭,心裡極爲不舒服。
之後,許白開始詢問起了綢莊的賬目和經營狀況,多少庫存,多少銷量,多少貨源,全部都要問得清清楚楚,不差分毫。陸成蹊本打算搪塞過去,但經營這件事,在一個數字上造了假,便要在其他數字上也虛報。若是個糊塗蛋,聽不出來還好,這小公子耳聰目明,反應極快,稍稍想改動一些,立即就被問了起來,一丁點兒都糊弄不了。
“如此說來,按照歷年的出絲量和進貨量,加之上品絲綢的庫存量,今年的徵絲事宜應該是萬全的了?”許白道。
陸成蹊只顧着回答許白的各種質詢和提問,還沒來得及將所有數字加算一遍。
“這個……萬一南方有大澇,或者桑蠶有變化的話,便說不準了。”他一時間無法從數字上反駁許白推測,只能強拗出這麼一個牽強的理由。
許白聽了,知道他是沒話找話,便淡然一笑,換了個話題:“我知道歷年徵絲,地方上的綢莊總是難做。一邊要滿足徵絲的額度和品相,一邊還要接受地方府尹的各種盤剝,同時還要受呂家差遣,可謂兩頭不討好。”
許白一語說中了陸成蹊的心思,使得陸成蹊不由得點起頭來,“許少爺所言極是。”不知不覺中,他把那個“小”字從名頭裡去掉了。
“我既不姓呂,也無意幫他們呂家打點各個官府的關係。這次徵絲,朝廷下撥的銀子,我想直接交給陸兄進行調度,我那邊不再插手。”許白不緊不慢地說。
陸成蹊心裡一驚。怎麼突然間形勢反轉,呂家本家派來的人非但不幫着呂家說話,反而像是幫着他的樣子。這一招實在是出其不意,令他不知如何作答。
“但與此同時,陸兄也要答應我,不能陷我於不義。”許白露出了誠懇的眼神,他本就長得好,此時的神情更是令人憐惜了。“我將撥劃給呂家的買辦款項全部劃撥給陸兄,呂家反對也好,各地州縣的欽差衙門不滿意也好,這中間的風險全部由我一人承擔。但相應的,陸兄也千萬千萬要給小弟一個情面,一定要把徵絲這件事情做好。若中間有了任何差池,恐怕小弟我第二天便會被呂家罷免。”
這番話是真是假,陸成蹊的心頭不斷犯嘀咕。怎麼這本家派來的人,反而像是爲了他擔了多大風險似的。“你我既是初見,許少爺爲何對陸某如此信任?”陸成蹊不解。
許白事先沒有想到這個問題,於是開始胡亂誇了一通,“陸老爺的經營能力毋庸置疑,而陸掌櫃這麼些年,將綢莊打理得井井有條,穩賺不賠,想必定有過人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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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又想了個理由,“實不相瞞,昨天我會見了江陵府知府派來的人,他透露了這麼些年藉着徵絲,向陸掌櫃索要好處的事。在下當時聽了十分憤怒,沒想到這官場積習竟蔓延得如此之廣,從朝廷到地方,見到買賣人便要插一腳,如此這般還讓人如何做生意?既然我手裡有這麼一點小小的權力的話,不如便向陸兄傾斜,好讓真正做事的人能有所回報。”
陸成蹊聽完,說不動容是假的。這番話說到了他的心坎裡,他看着他父親經商多年,自己也是在商海沉浮。官商勾結的好處他得到過,但官商勾結的壞處他也領教過。其中的利害關係,錢財往來,他參與過也經手過,到頭來發現還是弊大於利,損大於得。
基於這一點考慮,當年陸老爺聯合十八家綢莊聯名上書。要求廢除綢織工場,禁止利用官府的勢力壟斷綢莊經營。開放綢商供貨,貨比三家,自由買賣。
而今這位小少爺也同樣洞悉了這層關係,秉持的立場竟與自己是一致的,使得他頓時有種他鄉遇故知,相見恨晚的相惜之情。
“許少爺能考慮到這一層面,陸某真是佩服至極。”陸成蹊由衷地說。
“哪裡哪裡,陸老爺和陸兄這麼多年,將江陵府的綢莊,連同下面大大小小的綢莊經營得有聲有色,才更令小弟我佩服。”許白道:“站在上面指手畫腳的人多,但真正有本事把事情做好的,恐怕只有陸兄這樣的人物了。”
“陸某愧不敢當啊。”陸成蹊想到他之前的種種要脫離呂家的想法,又想到對許白的百般怠慢,只覺得慚愧不已。說完還不算罷,他又站起身來鞠了一躬,以表歉意。
許白連忙扶起了他,“陸兄快別折辱小弟了。咱們今後想必是同舟共濟,榮辱與共了,還請陸兄多指點,多提拔。”
“慚愧啊……慚愧啊……”陸成蹊搖頭連聲說着道歉的話。面前扶着他手臂的小公子滿臉真誠,看起來乾淨而純粹,使得他後悔自己當初齷/齪的心思,居然會想着給這樣一個清麗的人一個難堪。“在下有錯在先,承蒙公子不棄,此番將功補過,定當竭盡全力。”
此後的幾天,陸成蹊對許白的態度明顯恭敬了起來。
令下人佈置了最好的客房請許白入住,每日三餐皆是珍饈美饌。許白若有問題,他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語之間還有點愧疚的意思,放低了姿態。許白去下邊的綢莊查訪時,他親自陪同,生怕綢莊的人怠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