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安安吃飽了肚子,咂着手指,突然感覺費保定的態度和平常大不一樣。前兩天還親熱的像一團炭火,今天的臉上始終罩着一層霜。而且,關於香香去山西的事,也是漏洞百出。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變故,但他想不明白。
他唯一知道的,從明天開始,他的生活都要自理。不會有香香來爲他送飯熬藥,陪他聊天。也不會有祝領隊圍着他團團轉,更不會有費保定來看望他。他剛纔不是說了嗎,你以後好自爲之。
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真笨!剛纔只顧吃,忘了跟老費借點錢。”現在兩手空空,下頓飯怎麼辦?
爲了不餓肚子,必須自己出去掙錢。
可是,他能做什麼?就現在這病秧子身體,幹苦力是不行的,只能靠下棋掙錢。下棋,無非找個棋類活動場所,陪業餘愛好者下下棋,又不是打國際比賽。掙錢,對他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
他想起費保定曾經說過,西直門附近有個鴻運茶樓,是下棋賭錢的地方。另外,珠市口附近還有個馬家園,是北京城最熱鬧的賭棋場所,場面大,高手多,賭金也重。華安安憑着在揚州的經驗,認爲只要有這兩個地方,自己的生活是不成問題的。
第二天,華安安向夥計打聽了鴻運茶樓的位置,懷揣兩個銅板,信心滿滿,走上自己的獨自謀生之路。
今天的食物是有保證的,昨天的下酒菜還剩了一點。不過,他只有今天一天的緩衝時間去掙錢。一旦掙不來錢,明天又要餓肚子了。
華安安走上街道,感覺非常新鮮。來了這麼久,他是第一次出門。街上的商鋪鱗次櫛比,五行八門,做什麼買賣的都有。只是天寒地凍,行人比較少,街上略顯冷清。
他悠閒地觀賞着街景,沒走多遠,就看見一家寬敞的二層茶樓,大門上邊懸掛着“鴻運茶樓”的牌匾。他驚叫一聲,早知道這麼近,何苦挨兩天餓?一走近茶樓的窗戶,就聽見裡面“噼噼啪啪”的棋子聲。他擡頭望了望“鴻運茶樓”的牌匾,得意之餘,覺得這裡就是自己無限量提款機。
他一挑藍布棉門簾,一股熱汽撲面而來。
茶樓裡擺了十幾張八仙桌,靠近櫃檯有一個火爐,四圍粗壯,一根大煙囪斜着通向窗戶,這是華安安從沒見過的龐然大物。樓里約莫有二三十位棋客,或在下棋、或在聊天。比起揚州青龍場的盛況,這裡的氣氛顯得冷清。人們神態悠閒,似乎不是以下棋爲主,而是來喝茶、聊天消磨時間的。
華安安不懂這裡的規矩,害怕店家向他收門票。他一進來,就趕緊溜進人堆裡,企圖模糊自己的身份。他沒有着急上手,而是圍着十幾盤棋轉了一圈,先了解了棋客們的棋力。這二十多位休閒的爺,其中一位棋力最高,大概有業餘4段的水平。
華安安耐着性子,完整地看完了一桌棋局。對局結束,輸家只掏了十文錢。他又觀察別的棋局,發現這裡的賭金都很小,一般就是十文。如果有提前約好的,輸家不但按照輸贏給錢,額外還得根據輸掉的棋子多少來掏錢。
他心裡有了底,就守在兩位棋客桌子旁,等兩人下完棋,其中一位離開後,趕緊對留下的棋客說:“咱們也來一盤如何?”
那人看華安安是生人,不想跟他下,就左顧右盼,見熟人們都在忙,沒奈何,擺手讓華安安坐下,說:“這裡的規矩,一盤棋十文,不另外數子。”
華安安微笑着點頭,說自己知道規矩。
他剛一落座,店夥計就走過來,殷勤地問道:“這位爺喝點什麼?”
華安安說:“我口不渴,等一會吧。”
店夥計一愣,訕訕地走開了,守着櫃檯遠遠地瞧着華安安。
爲肚子所迫,華安安動起了心思。他怕出手太重,把對面這位財神爺一盤棋就給嚇跑了,就故意隱藏實力,不斷地給對方喂子吃。不過,財神爺沒心思和生人下棋,雖然大把大把的吃子,仍然覺得索然無味。棋局結束,他給華安安放下一疊銅錢,說是回家吃飯,就匆匆離開了。
華安安捏起這疊銅錢,心想,兩個燒餅到手。
店夥計又端着茶盤走過來,問華安安喝點什麼。
華安安說口不渴。
店夥計把茶盤放到桌子上,說:“這位爺,您是外地人,可能不懂這裡的規矩。在這裡下棋,最少您得要壺茶吧?”
華安安恍然大悟,問:“一壺茶几文錢?”
店夥計說:“西湖龍井二兩,鐵觀音……”
華安安連忙把他的話頭打住,問:“最便宜的幾文錢?”
店夥計說:“茶葉末子,十文一壺。”
華安安把剛贏到手的銅錢放進店夥計手裡,得,中午飯就吃茶葉末子吧。
他在這裡守了一下午,只下了兩盤棋,掙了二十個銅錢。他盤算了一下,明天再來這裡,茶錢十文,剩下十文只夠買兩個燒餅。看來老費說得千真萬確,不在達官貴人府裡掙銀子,就只能來這底層的茶館掙個燒餅錢。
他滿懷希望地回到王家老店,王三哥連忙給他開門,並且跟着他走進房間。
“華客官,有件事我得跟您商量一下。”王三哥謙恭地說,“昨天晚上,費爺已經把您以前的房錢結算過了。”
華安安感到奇怪,那你還商量什麼?
王三哥接着說:“可是他說了,打今天起,得由您自個來付房錢。”
華安安心裡一沉,剛贏兩個燒餅錢的喜悅沉入了北冰洋。他問:“你這房間一天多少錢?”
王三哥說:“一天80文。”
華安安嚇了一跳。他急中生智,說:“不貴,我在揚州還住過一天五錢銀子的客棧。請問你這裡的規矩,多少天交一次房錢?”
王三哥說:“那要看您住多久。如果住的時間長,五天、十天清一次房錢也行。”
華安安豪爽地說:“那就十天清一次房錢吧。”
王三哥笑着伸出手,說:“那您先給點定金。”
華安安大咧咧地說:“沒問題。不過,我現在手頭沒有錢,銀子都在我哥身上。你見過的,老祝,他現在是翰林院的棋待詔,成天陪皇上下棋的。不信,你可以向費爺打聽打聽。”
王三哥猶豫了一下,華安安所說的話,他是相信的。他說:“那您儘量快點。你看這大冬天,成天買柴燒鍋。劈柴它也漲價啊。”
華安安把王三哥打發走,這才長噓一口氣。他不明白,老費怎麼這樣絕情,連房錢都不肯替自己掏了。難道他在婚事上變卦了?一定是的。所謂香香去山西伺候病人,根本就是謊話。他一定是爲香香物色了一位更好的夫婿,所以纔來搪塞自己。不過,這樣也好。香香是這個年代的人,她找到如意郎君,這纔是她理所當然的生活。自己終於可以安心了。話雖這麼說,他仍感到一種難以言傳的失落。
天還沒亮,華安安就醒了。他今天準備大展宏圖,多掙幾個燒餅。
燒餅鋪子在街對面,天氣嚴寒,只開了半扇門。華安安是南方人,不喜歡吃麪食。但現在,對他來說,最便宜的燒餅都是一種奢侈品。他從門縫裡擠進去,就蹲在火爐邊上,一邊烤火,一邊等燒餅出爐。
店家熟練地來回撥弄爐膛裡的麪餅,眼瞅着清冷的街道說:“這北風颳的,天不亮,又拉走兩個。”
華安安興致勃勃地問:“拉走兩個什麼?”
店家說:“昨晚街道上又凍死兩個叫花子。天還沒亮,巡街的就用車拉出城了。真可憐,窮人的命啊。”
華安安心裡一怔,頓時感覺寒意滲人。他把眼光投向門外,寬慰自己說,還好我有房住,有燒餅吃,不用害怕。
華安安在鴻運茶樓磨蹭到天黑,只掙到十文錢。
他飢腸轆轆返回王家老店,看着砂鍋和幾包草藥,欲哭無淚,心情沮喪到了極點。
第二天在茶樓呆到中午,店夥計終於忍不住了,把華安安拉到角落,說:“我看您也是一位棋藝高超的人,可您想在這裡靠下棋贏錢太難了。”
華安安愁眉不展,一聲不吭。
店夥計說:“這裡下棋的客人,都是來消磨時間的。您也看見了,想贏怕輸,只和熟人下棋,就圖下棋找個樂子。我給您指個地方,那纔是真正下棋贏錢的好去處。”
華安安神情窘迫,連聲道謝。
店夥計說:“由這一直往城南走,珠市口有個馬家園,那是北京城下棋最熱鬧的地方。人最多,三教九流,五行八門的都有。只要您有手段,一天贏個三兩五兩,七八百文都不成問題。馬家園附近,天橋那裡有個郭鐵嘴書場,也是高手雲集的地方。那裡的彩頭更大,贏七八十兩的都有。”
一聽這話,華安安茅塞頓開,心思又活躍起來。
店夥計說:“我瞅您來這幾天,冷冷清清,孤孤單單,又沒人跟您下棋,一時忍不住才告訴您這些,您可別往歪處想。”
華安安問他馬家園離這裡有多遠。
店夥計說:“您要是走路呢,得一個多時辰。現在去,到那裡也就半下午了。”
華安安離開鴻運茶樓,覺得肚子裡空的能住幾窩麻雀,咕嚕咕嚕響個不停。聲音那麼大,他都怕被人聽見,只好抱緊肚子,順着店夥計指的方向,一路打聽珠市口。
隆冬午後,天空陰雲沉重,北風帶着哨聲,無情地摧殘着冷清的街道。寥寥幾個路人,都緊緊裹着衣服,在風中彎腰低頭,側身疾行,一派慘淡景象。
華安安越走越冷,牙齒打戰,咬緊牙關都停不下來。
他疲倦無力,絕望到了極點。平穩的生活,突然之間發生這麼大的變化,令他猝不及防。最無用的人當了棋待詔,一帆風順的婚事陡生變故,引領他的前進方向的大哥成了冷漠的路人。想想前幾天,自己還像個國寶似的被人熱心照顧,連牀都不讓下,飯來伸手,藥來張口。一夜之間,自己成了無人收留的棄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他掙扎着走過一條街,在一個避風的角落停下腳步。心想,就算我到了馬家園,萬一掙不到錢,天黑以後走不回來怎麼辦?非凍死到街上不可。難道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消失掉,被巡街的扔到城外亂葬崗子,祝領隊回頭怎麼找我?
他縮着脖子,心裡打起退堂鼓。正在猶豫中,突然看見身旁的店鋪,黑簾白字,一個大大的“當”字。
一箇中年人夾着一個包袱,掀起門簾,一閃身走了進去。過了片刻,這人空着手又走出來,縮着脖子,匆匆朝街上走去。
華安安突然眼睛一亮,腎上腺素激得心裡暖乎乎的。這是當鋪。當鋪可以抵押物品來換錢。天哪,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他幾乎沒有猶豫,一轉身,徑直跑回王家老店,解開自己的包袱。裡面除了棋譜、扇子,和幾樣小零碎,還有一身乾乾淨淨的棉袍。這棉袍是香香在揚州給他洗過的。
華安安觸物生情,免不了感慨一番。他把棉袍摺疊整齊,包在包袱裡,快步走出王家老店,生怕被人看見,就像敗家子在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
當鋪夥計老練地解開包袱,把棉袍抖開,裡裡外外仔細檢查了一遍,然後對華安安說:“八成新棉袍一件,150文。”
華安安覺得估價太低,就雙手合十,懇求他說:“我這料子不錯,您再添點。”
夥計面無表情地說:“你當就當,不當就拿走。”
華安安無助地看看左右,旁邊並沒有人。他無奈地一跺腳。“當。”
對於此時此刻的華安安來說,150文也是一筆鉅款。他把沉甸甸的一串銅錢塞進懷裡,心裡略微輕鬆了一些,但是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燒餅可以吃飽了,房錢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