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這天,華安安燒了好幾鍋的熱水,三個人在洗衣服的大木盆裡沐浴一新。在這之前,馬修義找來村裡的蓖頭匠,給他們三個人理了發。從模模糊糊的銅鏡中,華安安看到的不是白白胖胖的自己,而是面黃肌瘦、毛髮凌亂的至尊寶。
近一個月的清貧生活,使他的體重降到了一個歎爲觀止的等量級。不過,他很滿意銅鏡中自己的目光,那簡直不是心靈的窗戶,而是兩團熊熊燃燒的碳火。
他撿的柴禾在廚房外面堆成了一座小山。普泰說,這柴禾足夠燒到四月份,讓他歇息幾天。
華安安又自告奮勇,把佛堂也清掃了一遍。這時,他才發現,金光燦燦的佛像後面,竟然是空的。木棒和茅草、毛氈等物件,構成了佛像的支架。天哪,和尚正是靠這個泥塑的偶像,支撐着寺廟的開支和大家的生活。
他清理衛生時小心翼翼,唯恐撞壞佛像,那可是不可饒恕的罪過。他搬着木凳嘗試擦淨佛像頭頂和肩膀上的灰塵時,普泰見他顫顫兢兢,生怕他扳倒了佛像,緊張萬分,緊緊盯着他的一舉一動,不停地叮嚀他輕點、慢點。
佛像前的巨幅絲綢黃幔,普泰不讓他用掃帚掃,生怕他會扯破那些歷史悠久的,佛堂裡唯一的裝飾品。普泰自己用一根細竹竿,輕輕敲了幾下,就算完工。
華安安又和普泰擡起香案前的香爐,把這石頭雕鑿出來的笨重東西搬到後門外,把灰燼倒淨,又用清水洗淨。佛爺很高興,在香灰裡藏了三枚銅錢,算是給他們的獎勵。
佛堂打掃乾淨,華安安又要去打掃香客住的廂房。普泰玩弄着撿來的三枚銅錢,笑眯眯地說:“那裡糊窗紙都沒有,一起風又髒了。就隨它去吧。”
到了年三十,家家戶戶都在忙碌,嘈雜了三四天的寺廟終於冷清下來。
馬修義生活自理能力很強。他在竈房清點了年夜飯的各種原材料,高興地宣佈:“還是過年好啊。看看,豬肉燉粉條,醋溜土豆絲,涼拌蘿蔔絲,煮黃豆,蔥花炒雞子,過油豆腐,清燉草魚,哈哈,口水直留嘍。”
普泰微笑着說:“不要在佛堂提什麼葷腥東西,我佛慈悲。”
三個人不停地嚥着口水,說說笑笑,着手做年夜飯。
馬修義把二斤豬肉切下一半,另一半仍舊掛在牆上,留到正月十五吃。切下來的肉又分成兩塊,一塊切成片燉粉條,一塊剁成肉餡拌上蘿蔔包餃子。
和尚揉麪擀餃子皮,華安安忙進忙出提水燒火,清理垃圾。
華安安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在這個年代,這樣一種奇怪的環境中過年。條件已經簡陋到了極點,他卻感覺新鮮愉快。
三個笨男人忙碌一整天,終於把菜餚準備妥當。普泰堅決不讓在佛堂內吃飯,和馬修義搭夥吃飯,他破戒破的太過分了,連燃燈古佛都覺着難爲情。於是,三個人把案板擺到華安安的炕上,把火盆也端進來燒旺。
三個人端起酒盅,互相說些助興的話,開始動筷。
馬修義的村釀燒酒,不知有多少度數。每人只喝了三杯,馬修義竟然有了醉意。他哀嘆自己生平坎坷,一生碌碌無爲。三杯酒下肚,竟然勾起心頭壓抑多年的不平與煩悶。他不停地給自己倒酒,一直喝到雙眼發直,口舌不清。
普泰勸不住他,只好陪着他對飲,不知不覺也醉意熏熏。
馬修義長嘆一聲:“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不知圖了什麼,竟然背井離鄉十幾年,流落異鄉,功不成名不就,枉過一世啊。”
華安安看他老淚縱橫的悲苦樣子,心裡充滿同情,就說:“表舅,幸好您還有我和普泰師傅兩個朋友。”
馬修義直勾勾地望着華安安,像是在看陌生人,大聲說:“朋友你,青春年韶,日後定有一番錦繡前程。和尚是富貴鄉里爛膩味的有福人。唯獨我,生下來粗茶淡飯,五十歲知天命的一把年紀了,仍然吃糠咽菜。老天對我真的不公啊。”
普泰見他真情流露,就撫着他的肩說:“人生一場春夢,老兄何必掛懷於夢中自尋苦惱?”
馬修義仰天嚎啕大哭,雙手捶胸說:“我不是舉人啊,我只是個秀才。我沒有資格考取功名啊。爲了混口飯吃,我一直都是騙人的。”
華安安見馬修義從斯文腐儒頃刻間變成這個樣子,驚得目瞪口呆。
普泰的情緒受到感染,他也敞開心扉,痛哭起來。“我也不是富家人啊,那都是騙那些村民的。我只是晉城一個貨棧的跑腿夥計,丟了主人家的貨款,不敢回鄉,只得隱姓埋名出家做和尚。我也冤呢。”
兩個難兄難弟抱在一起失聲痛哭,涕淚滂沱。
華安安被兩位老人的失控情緒所感染,心裡酸酸的,也禁不住滴下眼淚。
普泰突然瞅見華安安在抹眼角,就問:“安安,你也有傷心事?”
這句話勾起了華安安的無盡委屈,他也放肆地大哭起來。“我年齡雖小,這些年也是滿肚子委屈。爲了學棋,我父母親吃鹹菜喝米湯給我攢學費。好不容易成了職業棋手,卻無論如何也贏不了棋,受盡朱領隊的辱罵嘲笑。我走投無路,改行做了試藥員,又稀裡糊塗流落到這裡。我的領導做了棋待詔,從此杳無音訊。我飢寒交迫只好去茶樓下棋度日,又被棋霸欺負。多虧有表舅收留我,要不然,我早就凍死街頭啦。”
馬修義抹淨眼淚,反過來勸慰華安安,說:“都是天涯淪落人,華兄弟,你也別傷心了。”
普泰聽的糊里糊塗,說:“老馬,你喝多了?怎麼管你外甥叫兄弟。”
馬修義不好意思地說:“和尚,我是騙你的。我在馬家園敬佩安安的高超棋藝,聽說他衣食無着,就請他到五里溝來落腳。怕你不願意收留外人,故此說他是我表外甥。”
普泰埋怨他說:“像安安這樣的人品,我怕請都請不來,怎會拒他於門外?”
馬修義笑着說:“我向你賠禮,我是小人之心度和尚之腹。”
三個人唏噓一番,吐盡委屈,都覺着心裡敞亮多了。
普泰心裡說:“原來你老馬不是赴京趕考的舉子,枉費我崇敬你十幾年。”
馬修義心裡想:“這和尚原來不是富貴人家的,害得老子羨慕你十幾年。”
普泰重新恢復深沉穩重的佛家氣質,對華安安說:“安安,今晚咱們喝酒取樂,酒後之言實不可信,你可不要在外面傳言。”
馬修義附和着說:“要是讓王員外知道我不是舉人,怕是要停了我的館,趕我離去的。”
華安安鄭重地說:“我不會亂說的。從來到這裡,我和香客們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馬修義開玩笑說:“安安,你的祝兄做了大官,你日後飛黃騰達,可不要忘記我和普泰師傅。”
華安安說:“在我最危難的時刻,是您救了我。普泰師傅又熱情善待我,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如果有機會,我一定幫您風風光光返回家鄉。”
馬修義笑着連忙擺手,說:“玩笑話,玩笑話。”
華安安又對着普泰說:“我也會報答您的。”
普泰微笑,說:“你能來寺裡住,就是緣分。我不要報答,一切隨緣吧。”
三個人吃完年夜飯,馬修義要和普泰下棋娛樂。普泰拒絕,說這天是過年的喜慶日子,不宜“殺殺吃吃”的。
第二天一大早,華安安給兩位好人拜年。原來這年代不興說“新年好”之類的話,而是說“大吉大利”“大吉利是”。馬修義給了華安安一個紅包,裡面裝了十文錢。對他來說,這樣大方是破天荒第一次。華安安含笑感謝,又悄悄把錢投進了功德箱。
吃完餃子,馬修義把衣服整理齊整,樂呵呵去村裡給王員外、張老爺等大戶人家拜年。和尚則在佛堂裡唸經,祈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華安安無所事事,乾脆回到炕上,想象以前在家過年的熱鬧情形,心裡默默地給爸媽和鄰居的長輩們拜年。
午飯前,馬修義喜氣洋洋地回來了。他在村裡有頭有臉的人家轉了一圈,喝了一肚子熱茶,還收了五個紅封。打開一看,裡面竟有五錢銀子。他樂不可支,對華安安說,咱們正月十五又能打一回牙祭。正說着話,他的一大羣學生來到廟裡給他磕頭,他少不了之乎者也訓導他們一番。
一連幾天沒有摸棋,華安安神思飄渺,一會遙想三百年後的喜慶氣氛,一會又揣摩祝子山的境況,不知他還能否想起自己這個隊員。
初三一過,三個人又聚到火盆邊,開心對弈。
照例,華安安讓他兩人五子。兩位老人也心甘情願幫助他探索棋藝新境界。
棋局一開,華安安難得地捕捉到一次擒殺普泰大龍的戰機。這些天,都是人家盡力剿殺他,他每一局都是打入、騰挪、做活、逃生、被殺,幾乎成了定式,很少有擒殺對方大塊棋的機會。
華安安不想放過這次機會,他沉下心,靜靜思考。看着看着,他突然發現,棋局像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自己從它的源頭一直到盡頭,都看得一清二楚。哪兒有小魚,哪兒有小蝦,哪顆鵝卵石下藏着螃蟹,都一目瞭然。
他最近專門統計過,從計劃殺死一條大龍,到最後擒獲成功,大龍足足有三十次逃生或做活的機會,而要殺死它,卻只有一次機會。可見,殺大龍是一件概率極小的事情。一心一意殺大龍,反而得不償失。只有條件具備時,才能出其不意殺掉大龍。大龍被殺,往往是對手的警覺性不高,或是計算失誤造成的。
普泰說“算死對方”,只適用於他那個級別的對局。
“一算到底”,纔是華安安這個檔次的。
華安安的整個靈魂都沉浸在棋局中,思維的觸角無比舒暢地以棋線爲弦,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隨意撥弄。他不斷髮現棋盤下面的奧秘,穿透一層淺溪又是一層迷幻的舞臺。那是晶體的、飛旋的、靈動的,變化着世界上最複雜,最難以形容的色彩。穿過這層華麗的表象,他的視線洞穿了棋盤最底層的奧妙。木質的棋盤離地懸浮,被它遮蓋的是一片抽象的藍色海洋。藍色的水在網格狀的水槽中汩汩流淌,循環不息。這裡純淨、自然,波瀾不驚,不含任何雜質,這裡是純思維的產物。
華安安的靈魂停留在這裡,被奇異的新世界所吸引,徜徉其間,久久不能自拔。
鼾聲。這神奇的世界裡怎麼會有鼾聲?
華安安漸漸從沉思中醒轉過來,火盆裡的碳火快滅了。門縫中透進一絲寒風,黃幔在輕輕擺動,紅燭的火苗搖曳了幾下,他打了一個寒噤。
普泰和尚盤膝坐在他對面,老僧入定,整個身子萎頓下來。鼾聲是普泰的。
馬修義不見了蹤影,估計是回去睡覺了。
佛堂裡煙香瀰漫,氣氛沉寂的像三百年不聞人間喧譁。
雞叫了。剛吃完晚飯,才走了幾步棋,雞怎麼叫了?
華安安艱難地爬起身,原來雙腿已經麻木。他給火盆裡添了幾塊木碳,揉了揉腿,一轉身,噢,天已經麻麻亮了。
他難以置信,自己考慮一步棋的時間,竟然過了整整一個晚上。
他拉開門,啓明星在天邊低垂,隨着天光放亮,漸漸隱沒了。
華安安回到棋盤跟前,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棋局,一瞬間,成千上萬個變化從腦海中一閃而過,其中最有效的手段,像藍色水流流淌在水槽中一樣精緻、清晰。
他信手落下一顆棋子。
清脆的敲擊聲使普泰的身子震了一下,但他沒有醒,反而向一旁歪倒。
華安安連忙扶起普泰。普泰睜開眼睛,茫然地望着華安安。“下棋了?”
華安安輕聲說:“不下了。我扶您回去睡覺。”
安頓好老和尚,華安安把佛堂整理乾淨。他沒有絲毫的睏意,思緒仍然在那藍色的奇異世界中暢遊。那世界帶給他一種特異的感覺,暈暈的,暖暖的,如醉如癡。
他強迫自己回到炕上,但遲遲不能入睡。他要把那感覺體驗透徹,固化成可感知、可觸摸、召之即來的實體,以防一覺醒來,它會消失的無影無蹤。
下午,華安安醒來,感覺身上輕飄飄的。他明白自己完成了一次化繭成蝶的華麗蛻變。他已經達到自己所期盼的新境界。所有的事物在他眼中,都那麼清新可人。他現在是用一種全新的視野觀看這個世界。
他知道這是長期思考的突然爆發,由量變到質變的一次昇華。也可能是在佛堂對弈,佛的一次小小的點化的結果。從不信神的他,偷偷給佛上了三炷香,以示感謝。
普泰誤了早課,痛心不已。但他沒有怪罪誰,反而覺得可笑。
晚上再下棋的時候,馬修義和普泰都驚覺華安安的棋大變模樣,攻勢凌厲,銳不可當。攻擊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攻擊點來自四面八方,令人防不勝防,徒喚奈何。兩人合夥研究,仍然連連慘敗。這是華安安讓他們五子以來,他們第一次輸棋,也是華安安第一次贏棋。
華安安從晚上的對局中,終於看到了自己棋力大漲的現實收穫。
臨睡前,他從包袱裡取出那幾局殘棋,略加思索,就發現這四局殘棋中,有兩個殘局有問題。一個是劫殺中,在劫材中竟然藏有鬼手;另一個也是在劫殺中,暗含着一個三劫連環。難怪自己一直找不出漏洞,是因爲自己的思路一直浮在表面上。另外兩個殘局沒有任何問題,純粹是費保定的計算失誤。
華安安心滿意足,睡了一個多年來最踏實的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