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過破五,天氣日漸暖和。寺廟裡的香客多了起來,大都是農村的老太太,挎着竹籃,牽着孫子,或是祈求平安,或是燒香還願。還有的人家做法事,請普泰拿着法器去念經。
普泰一出門,馬修義就在廟裡支應。主要是怕小孩頑皮,損壞佛堂裡的器物。
華安安把殘局反覆審閱了多遍,對自己的進步非常滿意。他又翻出和揚州老叟的對局譜細細研究,從中發現了自己的許多不足。主要問題是計算不精,只忙於搶佔大場和要點,對對方的棋沒有施加有效的壓力。現在看來,儘管自己的圍棋理論是先進的,但由於實力欠缺,這些佔領要點的棋子都顯得蒼白、單薄,只能迷惑對方,卻很難頂住對方的衝擊。
他不明白,剛一進入中盤,揚州老叟只落一子,就判定自己輸了。他爲什麼這麼自信?難道他的中盤就強大到有移山填海的神力。
華安安換成揚州老叟的思路來考慮最後那一手。他的思路以這顆子爲基點延展開去,研究了幾乎所有的應對方法。最後,得出結論,這手棋只能引起亂局,並不能一子定乾坤。大概,揚州老叟看了自己和唐爺的對局譜,對自己後半盤的力量嗤之以鼻,因此,不願再和自己繼續糾纏。這手棋本身並沒有多麼高明,而是可以把棋局引向有利於揚州老叟發揚棋力的亂局而已。
華安安心想,以自己現在所取得的進步,如果有機會再和揚州老叟對弈,這老頭恐怕再也不會這樣藐視自己了。
他的棋藝登上了一個新的臺階,他現在和馬修義、普泰的讓五子局,那兩人都是勝少負多。於是,他要求繼續給自己加壓,現在對局都是讓六子,勉強能下成平手。因此,他判斷,自己的棋力長了一個子。當然,即便達到九段水平又能怎樣?相比圍棋,他更看重自己在科研項目上的成就。而且,從目前的處境來看,能不能返回自己的時代都玄之又玄。
初十這天,豔陽高照,晴空如洗。馬修義對華安安說:“王員外閒時也愛弈棋消遣,聽說你是馬家園出來的高手,想和你下幾局。”
華安安從不和香客、村民打交道,也儘量避開他們。但人們漸漸也知道,寺廟裡住了位進京趕考的書生,是馬先生的外甥。
華安安來了興趣,問:“這王員外棋藝如何?”
馬修義呵呵一笑,說:“若是真刀真槍的幹,我能讓他九個子。只是這鄉紳好面子,吃他一個子他就臉紅。我向來都是應付他,哄他開心。”
兩人從小路走進村裡,來到一個高牆大院的人家。門口一隻柴狗攔着不讓進去。村裡的小童見馬老師被狗咬的發慌,就掄着棍子把狗趕跑,兩人這才進了王員外家。
院子寬敞整潔,院角有兩棵棗樹,枝頭還掛着零散的枯葉。院牆下襬放了一溜串農具。院中是兩排青磚瓦房,竈房的煙囪還冒着輕煙。
華安安心想,這是什麼員外呀?不過是個家境殷實的小地主罷了。
王員外招呼兩人進了堂屋,他老婆端上苦茶,一人一盅。
三個人寒暄了幾句,王員外搬出棋具,擺在八仙桌上,和華安安交上了手。
華安安心想,這是圍棋愛好者,不能打擊他的熱情。而且,顧着馬修義的面子,還不能下手太重。
和王員外這樣的水平下棋,無滋無味,無聊透頂。華安安一不小心,吃掉了對方三個子,只見王員外咧了一下嘴,臉漲得通紅,窘迫極了。
華安安覺得好笑,就故意讓王員外吃了自己一大坨棋子。王員外復仇似的提掉華安安的棋子,狠狠地把棋子一顆一顆砸進棋盒裡,臉色不那麼紅了,但還有些悻悻然。
華安安看馬修義有些緊張。心想,今天贏了這位爺,就憑他的器量,回頭肯定要給馬錶舅穿小鞋。乾脆,讓你吃個痛快。
於是,他不停地做出大愚形,專門給王員外喂子吃。即便被提過子的地方,他也仍然擺進去,像哺育一個低能兒。一會工夫,華安安的棋子都進了棋盒,王員外的棋子擺的密密麻麻,手上都沒有棋子可用了。
馬修義挑起大拇指,連聲叫好:“員外高人,員外高棋啊。”
王員外斜了華安安一眼,問:“請問令外甥,我王某人要是去馬家園下棋,結果如何?”
華安安嬉皮笑臉地說:“那恐怕他們都要搶着排隊和您下棋了。”
王員外非常得意,對馬修義說:“老馬,令外甥是實誠君子,棋藝也算高手,我和他一見如故,真是相見恨晚。”
三個人互相吹捧一番,馬修義見王員外對今天的棋局非常滿意,就告辭回燃燈寺。
一出王家大門,馬修義挑起大拇指說:“厲害、厲害,沒見你這麼作弄人的。”
華安安笑着說:“贏他有什麼趣?我是怕他回頭給你找麻煩,故意逗他玩。”
一回到寺廟,馬修義先去竈房準備晚飯,普泰和尚從殿前轉出來,對華安安說:“剛纔有個女施主找你,見你不在,給你留下一個包袱就走了。”
華安安一愣,女施主找我?開玩笑。他腦子一轉,瞬間醒悟過來,是香香。一股電流掠過他的四體百骸,渾身輕飄飄、麻酥酥的。
“是誰?是什麼樣的?”他結結巴巴地問。
普泰歪着嘴,做嘲弄狀,說:“我沒注意。不過,她剛走一會,你要是跑得快,興許還能追上。”
華安安興奮地怪叫一聲,跳下臺階,飛快地跑出寺廟。曠野上,稀稀拉拉有幾棵大樹。遠處小路的盡頭,有幾個漸行漸遠的人影。
他一路飛奔,追上那幾個人。那些人聽見腳步聲,都停下來回頭看他。那是幾個剛在廟裡上完香的村婦。
華安安感到疑惑,難道普泰師傅說的是這幾人?他繼續往前跑,一直來到三岔路口的柿子樹下。他向大路上眺望,路上的人羣絡繹不絕,都是從北京城裡遊逛回來的。
他從人羣中找不出香香的身影,猶豫了一下,放棄了追趕。或許,並不是香香。可是,如果不是香香,又會是誰?自己可不認識什麼女施主。直到那幾個村婦從樹旁走過,他才帶着疑問回到廟裡。
他沒有注意到,寺廟門外的一棵大槐樹後面,一雙婆娑淚眼,正呆呆地窺視着他。
他也想不到,通向城裡的大路上,費保定混在人羣中,正向五里溝匆匆走來。他一臉焦慮,東張西望,苦苦尋找香香的蹤影。
華安安一進廟門就冷靜下來,覺着自己一時衝動就不顧一切地狂奔,可能會給普泰留下一個輕浮浪蕩的印象。他感覺有些不好意思。
普泰站在佛堂門前,正眼巴巴地等着華安安。
“普泰師傅,我沒有追上。我想可能是我一個朋友的妹妹,姓費。可能是他給我捎東西。我朋友也是棋壇上的高手。”華安安語無倫次地解釋說。
普泰和顏悅色地指了指華安安的房間,說:“我把包袱放在你炕上了。”他回到佛堂,嘴裡唸叨着:“春暖花開,萬物復甦。春天到了。”
華安安一進屋,一眼就看見蘭花布包袱。果然是香香送來的。這麼說,她從山西回來了。既然來了,幹嘛不等我回來就着急走了?
他坐在炕沿上,解開包袱,裡面是一件細棉布肚兜。這肯定是香香親手爲他縫製的。華安安心裡甜滋滋的。孤苦無依這麼久,畢竟還是有人在惦念着他,他的心都醉了。此時此刻,費保定如果讓他明天成親,他也心甘情願。有這樣一個心疼人的老婆,不回基地也罷。
當然,如果祝領隊在跟前,可能又會說些豪言壯語來激勵他爲科研事業獻身。可問題是,他人呢?他甚至都沒有找過自己。就算他脫不開身,也應該託人去王家老店看看,看他手下的隊員餓死沒有。華安安現在真有一種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的幸災樂禍的心理。
他抖開肚兜,裡面掉下來兩樣東西。一縷長長的頭髮,一小塊玉佩。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撿起玉佩仔細一看,竟然是訂婚時送給費家的玉佩。
華安安疑惑不解,心漸漸涼了下來。剛纔的甜蜜一掃而空,變成了無言的酸楚。
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猜測香香的用意。明擺着,把訂婚物退還回來,說明他倆的婚事徹底告吹了。但她爲什麼送自己肚兜和一縷長髮?
華安安陰沉着臉來到竈房,幫馬修義燒火。老馬看他悶悶不樂的,就問他出了什麼事,這麼不開心。
華安安猶豫了半天,壓抑不住內心的憋屈,就把自己和費家的婚事一古腦說了出來。
馬修義氣憤地說:“他們悔婚,這事要找他們說說理。”
華安安說:“不用了。我原來也並非心甘情願的。這樣也好,這事不用再提了。”
馬修義想了半天,嘆口氣,撓着頭說:“沒想到,你竟也如此命途多舛。人家還了定情物,定然是拒婚之意。可是又贈送你青絲留作紀念,說明她心中還愛戀你。以我估計,他哥可能又給她攀上一門高親。女孩子身不由己,只得嫁了別人。因此纔來贈送你臨別禮物,又不好見面。”
華安安神情黯然,強烈的挫折感深深刺痛了他。自己一開始並不情願這荒唐的婚事,卻被祝子山和費保定又哄又騙地同意了。現在喜歡上了香香,老費卻冷酷地悔了婚約。這算什麼事?
雖然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婚事不可能成真,華安安還是倍感失落。一瞬間,他竟有了留在燃燈寺出家做和尚的念頭。他相信普泰師傅喜歡自己,他是不會拒絕自己的。
多可笑。他被自己的念頭震驚了。一個時空過客,竟因爲感情的一時挫折,要留在三百年前皈依佛門做和尚?
天剛一黑,華安安無心下棋,心煩意亂地乾脆回房裡睡覺去了。
普泰和馬修義一邊下棋,一邊閒聊。聽馬修義講了華安安的事情,他淡淡一笑,說:“這孩子在廟裡呆不久了。”
馬修義詫異地問:“爲何?除了燃燈寺,他再沒有親朋好友可去投奔,他怎會呆不久?”
普泰說:“我看他春心萌動,寺廟豈是久留之地?當初,我徒弟聰信不也是爲了婚事才還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