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天地同養浩然氣,草澤共譜忠義圖。
捨生取義真君子,臨危不懼大丈夫。
籠中巧燕甘赴難,柙內麒麟浴火出。
俠行自有後人繼,兒女英雄蓋世無。
話說陳希真等見失了公孫勝,大驚失色,看那一衆莊客,都不曾死,只是昏暈在地,好似醉酒了一般。到了此際,真真是把一個足智多謀的陳道子弄得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急派人四下去尋,那裡能尋着半個影子。沒奈何,只能千賊萬賊地痛罵而已。
且說公孫勝被一人救出,兩個遁地而走,約莫行了百十里,方纔停下。公孫勝連日來水米未進,神情恍惚,細看那人時,竟難以置信,驚道:“清師叔,怎麼是你?”原來救公孫勝的更非別人,乃是其師叔喬道清。那喬道清與羅真人原出同門,二人關係最好。後喬道清因破戒,逃在江湖,一向行蹤飄忽。至於他如何救了公孫勝,這一夜的鬧動,前後關鍵,看官想必尚在雲裡霧裡。欲知其詳,只好從頭細述一遍。
原來陳希真自得知磁牀損毀一事後,便心中忐忑,日夜不安。那日聽劉永錫告知有人要來劫囚時,暗想道:“本師張真人曾說起那磁牀干係我父女前程,如今無故損毀,恐有大禍臨頭。如今看來,莫不是和劫囚之事有關?果真如此,此事更不容有失。”當時便與劉永錫商議,將宋江等從曹州城外良安營悄悄轉移至城內蔣大隆京貨莊內,只因城內大牢須辦手續,那京貨莊後院卻有錢便可用,且又是個空闊隱蔽去處,正好隱藏。陳希真又把那年繳獲高封的拘魄金繩重新祭煉,交予劉永錫,吩咐莊客協同保護。如此還不放心,又在宋江等周遭設了結界,外人難以闖入。佈置妥當,陳希真方召集麾下劉廣、祝永清、陳麗卿、苟桓、欒廷玉、祝萬年、欒廷芳、真祥麟、劉麒、範成龍、劉麟等人,告知賊人慾劫囚,準備設伏擒賊之事。因時間促迫,兼有劉永錫相助,陳希真恐走漏風聲,便未將此事告知張叔夜。
當晚陳希真將衆將佈置在城外良安營內,又在營外八方佈下大周天火符,準備擒捉劫囚之人。誰知世事難料,那喬道清遊走江湖,偶聽得公孫勝被人攝魄之事,心生不忿,便有心要救公孫勝,卻無意發現王子靜、東方橫兩個也是同路,因此將計就計,趁陳希真專心防備二人時,用迷魂法水將莊客迷倒,又破了結界,因此救出公孫勝。公孫勝先前被陳希真攝取了魂魄,形同木偶,不言不語。後來官軍攻破梁山,陳希真將那法壇神將發放,收了乾元鏡及諸法器,公孫勝方能言語,後來張叔夜等勘審,公孫勝只是一言不發。陳希真恐他逃脫,便施了符咒,教他難以施法,隨後被羈押至曹州。另一邊,那王子靜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又有混元雙劍、鮫人珠在身,劉廣、陳麗卿、祝永清等人怎傷得了他,就連陳希真的大周天火符、都篆大法都不濟事,因此毫髮無損,與東方橫兩個走脫了。
回說公孫勝與喬道清重逢,拜謝救命之恩。喬道清道:“不必言謝,當年貧道因年輕氣盛,破戒出逃,多年來苦心修行,終於悟道。此番便是要去尋汝師羅真人,因聽得你的事,故而轉來。”公孫勝點頭。喬道清道:“如今汝還有何未了心事?”公孫勝道:“已無,小侄受宋公明厚待一場,當日事急,便施法刺殺那張叔夜以報,其事未成,實乃天意,小侄從此與梁山泊諸人再無牽纏。”喬道清道:“你到此能看破,尚不算晚。如今便同去二仙山罷!”當時公孫勝隨喬道清而去。
話分兩頭,且說那日朱光祖被王煥救後,孤身一人,欲尋範天喜、史應德下落,又轉念道:“天下這般大,卻那裡去尋?若非我莽撞,也不至害了王叔叔。如今不如就在左近,或許範叔叔等會到此尋我。”便牽了馬,望西而行。走了幾裡,見前面一片赤松林。朱光祖直入進去,只見林中霍地跳出一個人來,大叫道:“那裡來的撮鳥,會事的留下買路錢!”朱光祖看那人時,生得七尺長短身材,卻是個禿頂,當時正一肚皮氣沒發處,也不答話,舞鞭槍直打過去,那人手執朴刀相迎。鬥過五七合,那人那裡是朱光祖的對手,幸而朱光祖鬥了半日,力氣也乏,看看撐到二十餘合,正鬥到澗深裡,只見林子外跑進一人道:“且慢動手,好漢莫不是我那光祖兄弟?”朱光祖聽了,便跳出圈子外來,看那漢時,認出是戴全之子戴默待。那年梁山好漢打破曹州,將他從獄中救出,父子同上梁山的。
當時戴默待引那人與朱光祖相見,三個剪拂了,戴默待對朱光祖道:“這位好漢是毛和尚,祖貫安慶人氏,因生得身輕步捷,縱跳如飛,江湖上都喚他作‘飛飛兒’。昔日曾手刃家父仇人錢泰聚,乃家父體己兄弟。那年家父攻打正一村陣亡,小弟悄悄將骨灰送回曹州大義坊安葬,就留下守喪。不料年初時,那錢泰聚之子錢士霄聞風引家丁來捉小弟,幸得毛叔叔相救,殺了錢士霄幾個,與小弟逃走。本要再投大寨,但彼時官軍四面圍住,無從得入,因此流落江湖。近日盤纏用盡,小弟去尋些吃食,不想回來正遇着二位相鬥。”朱光祖道:“原來恁地,險些傷了自家人。”便上前賠禮。毛和尚忙還禮道:“朱兄弟小小年紀,武藝如此高強,真是後生可畏!”當時席地而坐,朱光祖取出隨身帶的肉乾,三個分食了,互相說起遭際。當晚就在林中歇宿了。
次日天明,三個起來,正要出林,遠遠見十數人沿路過來。朱光祖看時,果是範天喜等,忙引戴默待、毛和尚上前相見。範天喜見朱光祖無恙,喜道:“昨日我等欲救張家兩位哥哥,無奈官兵勢大,被他殺敗了。擔心公子安危,又怕撞見官兵,因此等到天黑才望這邊來,天幸公子無事。”朱光祖下拜道:“若非我鳥強,王叔叔便不會送命,光祖萬死莫贖了!”範天喜忙扶起道:“公子亦是救人心切,想來這也是運數使然,日後若能報得冤仇,王飛豹兄弟死也瞑目了。”衆人無不灑淚。當時又商議何往,範天喜道:“依我主意,與其空手回鹽山,不如仍去梁山,查探一番,或許有所收穫,也未可知。”大衆稱是,齊奔梁山泊來。
當日天晚,衆人方到梁山,卻訝異不已。原來梁山前面水泊,經徐槐填平,已大半盡爲陸地。當時衆人七轉八轉,竟不用船筏,直走到金沙灘上。彼時月輪初升,朱光祖等就月光裡看那半山上迎恩亭,早已損毀,僅剩石基。步行上山,只見兵燙之後,敗壘遺柵,木焦石裂之狀,彷彿猶存,景象愈發淒涼。衆人想起昔日光景,不覺落淚。當時在山前、內寨各處,都轉了一遭,一無所獲,便怏怏奔後關來。比及行到後關左近,只見一片果林,也有枯死的,也有跌倒的,剩得不過一半,衆人嘆息不已。
正走着,只見史應德忽停下腳道:“且住!可曾聽到林中有聲響?”衆人都住了腳細聽,卻聽不到什麼。那史應德是小竊出身,對響動異常敏覺,當時徑自往林中行去,果聽見斷斷續續的敲擊聲。尋聲去找,卻來到一堆衰草葉前。大衆跟來,只見衰草葉下忽地掀起一塊石板,衆人驚退。看那石板下,竟是一個地窖,內裡藏着人。
看官,那地窖內的人是誰?又爲何藏在地窖中?原來宛子城破當日,浪子燕青奉命把守後關,見吳用、戴宗到來,急問:“軍師、院長何往?”吳用道:“你在此牢守,我去探看一回形勢就來。”說罷,和戴宗風也似奔後山去了。那燕青是個伶俐機敏的人,前日宋江、史應德悄悄出走,就已被他瞧見,只是沒有聲張,今日又見吳用、戴宗兩個出去,豈能不知其意?當時暗想道:“不好了,大事去矣!如今大寨將破,山上衆人難有活路……”想到此際,驀地想起梁山後人來。看官聽說,那一百單八個好漢,並非個個都是光棍,人人沒有後代,看官若熟讀水滸,定然曉得。那時節,除朱仝之子朱光祖在鹽山外,山上好漢後人尚有七位,乃是關勝之子關昆、李應之子李開、徐寧之子徐翎、阮小二養子阮浪、韓滔之子韓拓遠、朱富一對子女朱奇兒、朱巧兒,正值青春年少。
燕青念及此,趁關隘未破,忙下了後關,來尋衆人。當時寨中一片鬧亂,各自不能相顧。燕青奔到雁臺,只見花榮妹子正引着七個孩子左張右望,正不知投何處去。當時見了燕青,恰似有了主心骨,急引衆後生下臺和燕青會着。花小妹道:“小乙賢弟,如今形勢危機,山寨已被圍的水泄不通,衆家姊妹將孩兒託付於我,無論如何,救孩子們一救!”燕青答道:“通往後山洞的路也被官兵擋住,此時已出去不得。”想了一遭,竟無辦法。只見朱奇兒道:“我想起來了,後關左近便是後廚,家父曾提起,因他掌管監造山寨酒醋,又與黑旋風李逵叔叔甚好,李叔叔當年守後關時,怕宋公明伯伯不讓他吃酒,因此偷偷挖了一個酒窖,裡面藏着酒肉,只是不知如今是否還在。”燕青聽了,便叫朱奇兒引衆人去尋。行到後廚左近,只見一帶果林,乃是當年晁蓋初據梁山時,見山南樹上有各種時新的桃、杏、梅、李、棗等果子,後山卻無,因此命人在後關左近也栽了些。
當時衆人隨朱奇兒入了果林,找到那處所在。看時,卻被幾塊巨石壓住――想是當年黑旋風留的。燕青等那有李逵那般蠻力,只好衆人搭手。那朱巧兒雖是個女孩子,卻在後輩裡年歲較長,便一同相幫。不料石頭上長滿青苔,一時手滑,把牢不定,眼見得那塊大石砸下。說時遲,那時疾,燕青忙使出小廝撲裡那‘共工觸’的本事來,左腳後踏,右臂盡平生力氣膀過去,竟將那塊巨石撞開寸許。雖是救了朱巧兒,然右臂已傷,疼痛難禁。當時情況緊急,顧不得許多,急忙掀開地窖門,果見有酒罈肉乾在內,便叫七個後生先進去,恰恰裝滿。燕青對花小妹道:“嫂嫂可進去擠一擠,躲過這劫便好了。”花小妹道:“奴家丈夫與哥哥先後爲山寨捐軀,已無掛礙,今日這些孩子有了活路,便死也安心了。”當時與燕青將地窖口石板重新封好,用雜草掩了。燕青因後關緊急,只得叫花小妹保重,奔回後關。後來官軍攻破內寨之際,花小妹於房中懸樑自盡,可憐義烈佳人,到此一場春夢。那燕青因右臂受傷,當官兵殺上後關時,與歐陽壽通勉強力戰數合,一來爲傷所累,使不上力。二者惦念後輩,心慌意亂,因此連袖弩也無從發,竟死於歐陽壽通鞭下,殊爲可惜。
回說當時衆人見石板掀開,爬出一人來,卻是關勝之子關昆。見有人在,大驚失色,再看時,認出是朱光祖等人,竟如釋重負,昏暈了過去。衆人連忙將他拉上來,又將其餘六個都拉出,看七個時,都已虛弱不堪。爲是官兵攻破梁山,已過了十數日,關昆等七個每日只得靠窖內食物充飢,那些肉乾時日已久,早已發黴。活命要緊,那裡強求許多。不過五七日,肉乾也都食盡,只得喝酒。又不知上面風聲,那敢出去。撐到這日,都餓得眼冒金星,虛脫無力,實在無法,只得碰碰運氣,便有前文之事。
當時範天喜等不敢生火造飯,只得把隨身所帶乾糧弄碎,就水與七個慢慢吃了。又喚小嘍羅去尋些茅草來,搭個帳子,將七個扶進去歇息。史應德又引人去四處警戒,恐有生人上山來。當時忙亂了一夜,天早放亮。關昆、李開、徐翎、阮浪、韓拓遠、朱奇兒、朱巧兒七個都醒轉來,與範天喜、朱光祖等相見,悲喜交加,便將燕青、花小妹相救之事說了,衆人唏噓不已。當時衆人吃了些飲食,又去各處尋覓。行至後關外,遠遠看見一個大土丘,已是生了雜草。阮浪道:“怪哉!後關與後泊之間向不曾有這土丘。”韓拓遠悽然道:“若未猜錯,此丘下當是萬人坑了。當日官兵攻破宛子城,逢人便砍,遇馬便戳,死者數以萬計。如此多的屍首如何打掃?想是便在此間挖個大坑,盡數埋了。”衆人聽了,凜然變色,想那燕青、花小妹等的屍首便是葬在這裡,不覺愴然涕下。當時大衆朝土丘拜了九拜,同哭一場。
祭奠畢,衆人共商下步打算,範天喜對朱光祖道:“這次救出七位公子、小姐,我等不虛此行了。公子可與毛、戴二位兄弟先送七位公子、小姐回鹽山,我與史應德兄弟兩個再去曹州打探官兵動向。”朱光祖點頭。當日大衆同下梁山,就在金沙灘分手,分往南北去了。
且說雲天彪等攻破鹽山,卻是空寨,因糧草將盡,正商議撤軍。忽報賊人派小頭目來下書,天彪喚入。來人呈上書信,天彪拆開看時,卻是要用陶震霆交換盧俊義,並告誡勿學那年濮州“死虎換活熊”的法。天彪把信遍示衆人,辛從忠道:“既然陶將軍在他處,我等不可棄之不顧。”劉慧娘道:“然賊人已棄了巢穴,向北逃竄,我等營救不易,況軍糧將盡,若遷延日久,恐生變故。”雲龍道:“我等就近徵糧如何?”慧娘道:“上月黃河決口,更兼今年諸路蝗災,百姓膏血已盡,那有餘糧可徵。”天彪道:“雖然如此,然盧俊義爲梁山副賊,豈能輕易放走,況張經略處如何交代?”慧娘道:“如今史進已被賊人劫走,押宋江等三十六賊入京獻俘恐難成行。如今大局已定,與其刻意追求人數,不如先換回陶將軍。可修書一封,如實相告,請張經略與姨夫做決斷。”天彪然之,當下修書一封,遣急腳遞兵士送到曹州。又留下書人在營中,好生款待,等待消息。
回說陳希真自失了公孫勝,大爲懊惱,只得引衆赴張叔夜處請罪。張叔夜聞得又失了公孫勝,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賀太平、蓋天錫驚問緣由,陳希真不敢如實相告,只說不知何路賊人,精通法術,自己亦難匹敵,因此吃他救走。張叔夜聽了,扶起陳希真道:“罷了,罷了,總是我自己託大之故。當日天子送我出師時,不知從何處聽得一首童謠來,道是‘山東縱橫三十六,天上下來三十六,兩邊三十六,狠鬥廝相撲。待到東京面聖君,卻是八月三十六。’當時天子認爲這童謠暗寓官軍剿滅梁山之期,便問我能否九月初六日凱旋班師。當時因世事難料,我未敢輕易應承,只說將竭盡全力。之後我等七月初六日攻破梁山,我在報捷奏本上仍未寫定班師之期。未過數日,又擒得渠魁宋江,當時我見大勢已定,恐天子記掛,又見離九月初六尚一月有餘,便在奏摺上寫了定於九月初六日回京之語。本望以安上心,孰料才過十數日,竟生如許變故,若不能按期班師,我等便是欺君之罪了。”
當時陳希真道:“經略莫急,眼下未及八月,想雲留守此行掃北,定然順利,九月初六前到京也來得及。只是希真有一不情之請,眼下宋江等三十六賊已失其二,不知能否捉回,懇請經略遮掩則個,暫不要奏報官家。”張叔夜道:“如此我等便是欺君了!況紙裡包不住火。我即便不上奏,也只能瞞過一時。若返京時仍捉不回,如何是好?”陳希真道:“天無絕人之路,且先全力搜捕逃賊,若有那日,貧道再想辦法。”張叔夜頷首嘆息,當時吩咐將宋江等二十六人推入曹州死囚牢裡章字號獄底,嚴加看守,切勿再生差池。
當日陳希真歸營,忙去探視劉永錫,卻見劉永錫早已痊癒,一點傷痕也無。陳希真驚問其故,劉永錫笑道:“適才貧道已服食金丹,那金丹乃仙筍煉化而成,可治百病,惜多年僅成一顆。此番吃了,想來也是貧道之一劫。如今自身雖已無礙,只是連累了道子,切勿見怪。”陳希真道:“仙長說那裡話,若非指點迷津,那宋江等人怕是全都要走脫了。”當時劉永錫便要告辭,陳希真苦留不住,彼此道了後會有期,親自相送去了。
過了七八日,王進、哈蘭生將劉唐等八人解回曹州,就與宋江等一併監押,共是三十四人。王進、哈蘭生到張叔夜處,伏地請罪,衆人又是一番賊人狡詐、非將軍之罪的鳥亂,二人方纔就坐,細說前番被劫之事。彼時哈蘭生臂傷已無大礙,張叔夜便教王進、哈蘭生各歸本職,一如往日。
轉眼到了八月初四,那日天晚,張叔夜接得雲天彪奏報,得知賊人慾用陶震霆換盧俊義一事,忙召集衆將商議。衆人聞聽雲天彪攻破鹽山、虎翼山、蛇角嶺三處,尋回辛從忠,卻失了糧草,未將賊人剿滅之信,都議論紛紛。只見張應雷拜泣道:“非是小將徇私,陶將軍雖與小將是姑表兄弟,但亦是朝廷大將,多年來剿賊立功無數,若就此遇害,實乃朝廷損失,望經略三思。”張伯奮、張仲熊兩個道:“那盧俊義武藝甚高,又是副賊,若放了他,恐貽害無窮。”只見陳麗卿道:“怕他怎地,大不了再用一次那年玉郎在濮州整治王英的法。”陳希真聽了,罵道:“大帳之內,那輪得上你說話!”祝永清見了,忙打圓場道:“泰山息怒,卿姐未看信,並不知賊人已在信中提及濮州之事。既然賊人已有戒心,若要換人,須得想個別的法子。”張叔夜見話有餘音,便問道:“祝將軍可有妙法?”祝永清道:“如今看來,要捉回公孫勝、史進二賊可謂希望渺茫。宋江三十六賊既難湊齊,便不妨答應用盧俊義換回陶將軍。但那盧俊義武藝超羣,槍棒拳稱‘河北三絕’,若好端端放他,無異放虎歸山。依小將之見,不如廢其武藝。如此一可可保其命,二來免生後患。”賀太平、蓋天錫道:“這也不失爲好辦法,若能換回陶將軍,我等將佐齊全,便可從容班師,按期返京了。”張叔夜想了片刻,嘆道:“也只好如此。”
陳希真見了,又道:“卻還有一事,此去鹽山甚遠,若用檻車運去,往返需要一二十日,且路上怕再生變故,須得想個法子。”張叔夜便問康捷道:“將軍通神行之術,能日行一千二百里,不知能帶得人否?”康捷道:“不瞞經略,小人與那梁山神行太保戴宗相比,雖行的快,卻不能像他一樣帶人。緣那戴宗用甲馬趕路,人皆可用,而小人自踏風火輪,旁人卻不能用。”陳希真道:“那年仙厄鎮武松等行刺逃跑,將軍如何擒得時遷回來?”康捷道:“卻是夾在肋下,前日那吳用、戴宗二人也是用此法帶回的。只是路近尚可,若路遠時,須得中途歇息,方可再行。如依此法到鹽山,大約三日可達。”張叔夜點頭道:“如此,便依祝將軍之言,將盧俊義廢去武藝,由康將軍帶到雲留守營中。”當日計議已定,衆將告退。
是夜,陳希真等將盧俊義從死囚牢中提出,李逵、劉唐、三阮、燕順、鮑旭等幾個火性大的好漢,見公孫勝被救走,以爲官軍要拿盧俊義泄憤,都大罵不已。那邊宋江、吳用卻若有所思。當時陳希真教人將盧俊義解到曹州府衙,綁在中庭一棵槐樹上。當下張叔夜等諸將都在,陳希真對真祥麟道:“那年令兄真大義於汶河渡被武松砍傷右肩,後創口雖合,但筋骨已損,廢了一身武藝。今日便由將軍動手,也算爲令兄出一口氣。”真祥麟欣然允諾,執刀上前。盧俊義急掙扎時,那裡掙得脫,況右肩被張叔夜射傷後,草草醫治,未曾痊癒。當時用力,傷口迸裂,不由喟然長嘆道:“可惜我盧俊義一身本事,今日爲宵小所害。”當時左右兩肩筋脈均被真祥麟割斷,便喚醫士爲盧俊義上藥止血,包紮已了,當夜就接到城外大營囚禁。
次日天曉,康捷打栓停當,討了腰牌,將八楞雙鐗都懸在左腰,背上繫了乾糧包裹,準備動身。張叔夜同衆將相送出營。康捷拱手作別,軍士已將盧俊義綁縛得定,便夾於右肋下,取出那風火輪,踏上腳,作起法來,腳不點地,倏地投北去了,衆人自回。
且說康捷挾着盧俊義,沿途曉行夜宿,行了三日,到了鹽山。雲天彪等見康捷帶了盧俊義來,滿心歡喜。便教那小頭目回去告知換人之事。鄧天保等得了信,商議次日換人,時間地點另行通知。
次日巳牌時分,雲天彪等接信,告知午時到浮陽河換人,信上又說恐換人時生變,因此各自須把俘虜矇眼塞耳。雲天彪等雖有些疑心,一時也只好照做,便點起軍馬都到浮陽河南岸,見那鹽山大衆已在北岸列陣等候。劉慧娘道:“賊人真個刁滑,他恐我等換人後掩殺過去,便選在此地換人。又怕我等先有準備,便臨時告知。”當時黃漣已命人在兩岸各留一隻船筏,兩邊各派一小卒將船劃到對岸。只見鄧天保單騎出陣,在馬上高呼道:“快把我盧員外送出來,還你那陶震霆!”對面雲天彪立馬陣前道:“你把陶震霆與我看了,方肯換與你。”鄧天保叫把陶震霆推出陣前,隔河看去,渾身並無傷損,只是上身綁着,由官軍的人引到船上。雲天彪只得也放出盧俊義,由鹽山的人引到船上。當時一聲鼓響,兩船對行,各歸本岸。陶震霆上了岸,辛從忠衝出,上前除了遮眼布,見了面上刺字,心中大怒。去拔耳塞時,又不小心把陶震霆左耳刮落。看時,卻是個假耳朵。只見對岸衆人哈哈大笑,鄧天保在馬上道:“今日小耍,權當與那年濮州的事扯平了。你等回去好生輔佐趙頭兒,並告知那陳希真、祝永清翁婿,萬事小心,免得他日落得同樣下場。”天彪麾下諸將聽了,都大怒要殺過河,天彪止住道:“賊人早有戒備,硬拼無益。此仇異日必報。”便叫撤軍。那邊鄧天保等發覺盧俊義亦受重傷,又罵了一番,方收兵去了,按下慢表。
且說徽宗自宣和三年二月二十日郊餞大經略張叔夜出師之後,自四月初一日起,便日日命駕親登朝陽門一次,以望山東,躬自禱告:“皇天深仁,祖宗厚德,保佑此番師出成功,狂寇殄平,士民安樂。”到了七月初十日,徽宗正在朝陽門,忽遠遠望見一面紅旗,須臾流星掣電價到了面前,正是張叔夜報捷本章。徽宗大喜,傳旨取奏章進覽。黃門官領旨下城,取那奏章上呈御前。徽宗覽畢,得知官軍已攻破梁山,龍顏大悅,命駕還宮,差官隨駕入城。城中各文武大臣恭賀。同日又接到康捷齎來擒獲渠魁宋江的奏本,上寫着“九月初六定班師過國門”之言,徽宗愈喜,即日傳出褒嘉張叔夜等的恩旨,着康捷先行齎去。所有一切慶典,提前籌備,俟奏凱之日,一體施行。
當日晚膳畢,徽宗心情大好,於宮中閒走,不覺行到一個所在,乃是一個偏殿,牌上金書“睿思殿”三字,正是徽宗看書之處。徽宗見了,驀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叫從人在外候着,獨自入殿。只見中間御座,兩邊几案上放着文房四寶,書架上盡是羣書,一如往昔。正面屏風上,堆青迭綠畫着山河社稷混一之圖。徽宗轉過屏風後面,見素白屏風上寫着三大寇姓名:“山東宋江,薊北遼國,江南方臘。”正是往日御筆親書。當時徽宗默唸了一遍,起了興致,轉過來自家在端溪硯裡研了龍墨,把象管筆蘸得飽了,重複轉過屏風後,將“山東宋江、江南方臘”八個字都劃去了,心中念道:“祖宗保佑,異日如能收復燕雲,定當入太廟親告列祖列宗。”想罷,心中着實得意,又轉過來坐在御座上,盯着那屏風上山河社稷混一圖看。
正看之間,忽有一人入殿。徽宗轉頭看去,不是別人,乃是副國師郭天信。原來徽宗爲端王時,嘗退朝,郭天信迷告曰:王當有天下。後來徽宗果即了帝位,因得親暱。那年郭天信又奏稱日中有黑子,主臣弊主之相,扳倒了蔡京,因此更得徽宗器重,特封爲副國師,位在通真達靈真人林靈素之下。當時只見郭天信拜賀道:“臣恭喜陛下平定山東巨寇,從此太平無疆!”徽宗心喜,便叫平身,問道:“朕前番送張經略出師時,曾在城外見天上慶雲聚集,五色繽紛,結成‘天下太平’四個大字,卿亦見之。如今果然成功,可見上蒼垂佑。朕雖心欲報答,卻無緣得見,愛卿可有何策?”看官,既說到這裡,那‘天下太平’四字祥雲是真是假?都頭也不必說破。諸君只須回憶當初宋江、吳用、公孫勝爲重振士氣,教梁山衆人都用指頭搭左肋三千下,後每人左肋下均現紅文反寫的“江”字一事,便已瞭然。
當時郭天信聽罷,上前奏道:“陛下欲直達天聽,微臣卻有一法。”說罷,望空用手一招,只見青鸞二隻落於殿前。郭天信請徽宗出殿,扶上青鸞之背,自家也跨一隻,請徽宗閤眼,喝聲:“起”,二人乘青鸞望乾方西北飛昇。
不多時,郭天信請徽宗開眼。徽宗看時,卻到了一個大門樓,上面嵌着“南天門”三個金字,大門兩邊各有金甲神將把守。徽宗吃了一驚,不敢則聲,只得緊隨了郭天信入內。復行百十步,只見金碧輝煌,現出一個高臺,上有二人於金光之下,一人穿紅,一人穿黑,南北相向,對坐弈棋。徽宗隨郭天信上得臺來,只聽二人道:“今奉玉帝命,教咱兩個弈棋,若勝者得其天下。”徽宗不覺上前圍觀。看官,自古道:“觀棋不語真君子”,那徽宗是個風流天子,自信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看了片刻,卻一時技癢難耐,當不得君子,支了穿紅之人幾招。未幾,勝負已分。只見一人喜悅,一人煩惱。正是:不聞鼙鼓,方圓內竟分高下;未見兵戈,進退間卻定輸贏。畢竟不知那二人勝負如何,且聽下回分解。